一
賀知章走後,日子寡味不少。
李白鬱悶月餘,不論做啥事兒,都沒點好心情。長安城依舊,燈紅酒綠依舊。但在李白眼裏,已少了許多樂趣。
唐玄宗一代明君,締造了開元盛世,至天寶間,帝國輝煌達到極致。在這種光環籠罩下,皇帝已不思進取,整日裏宴樂興慶宮,賞梨園鼓吹,看貴妃醉酒。當初召李白入宮,高調宣為翰林學士,並非為國招納賢才,純粹為了自個兒好玩!
李白有才,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可才是文才,隻配吟詩作賦,隻配侍酒取樂。說到安邦治國,哪用得著你?
李白眼高,眼高便氣傲,氣傲就不聽話。
“申管晏之談,謀帝國之術,奮其智能,願為輔弼……不求小官,以當世之務自負。”
久而久之,李白心生厭倦,禁中“清秘”生活,直如“倡優同畜”,讓他苦不堪言。平時裏,除偶爾應召去金殿,做做應景文章外,絕大多數時間,或紫極宮與玉真論道,或肆中飲酒作樂。
六月,初五。
小暑。辰時。
李白酒癮發作,悄悄離開紫極宮,徑往西市“關山月”。
福安門前,突有禁軍喝道。
李白甚疑惑。時令小暑,既無番使來朝,也無國事安排,京畿重地長安,為何禁軍清道?正疑惑間,福安門外,兩騎飛馳如箭,卷起一路塵土,衝過長安大街,徑奔皇宮而去。
街道兩旁,觀者如堵。內有蜀音者,嬌聲嘖嘖稱奇。貴妃娘娘好口福,京蜀間千山萬水,尚可得一口新鮮。
李白聽得含糊,不解何為新鮮,也不知貴妃貪吃什麼?側身見是女郎,颯爽不輸男兒。李白有心向她討教,卻礙於禮數,自個一大老爺們,怎好去問一小娘子?
女郎倒很爽快,自言自語道:“騎者所負嫩竹筒,內封合州鮮荔枝是也!”
李白吃一驚,將信將疑。合州偏居蜀南,相隔京師長安,何止三千裏?荔枝乃嬌氣物,兩三日就變了味,這麼遠的距離,如何保鮮送達?
唉,“楊妃媚,天下罪!”這婆娘恁可惡,為貪一時口欲,勞民傷財如斯!
李白心裏有氣,正待破口大罵。
旁右一老者,長髯拂胸。伸手拽住李白左臂,附耳輕言:“大郎不可胡言,恐惹火燒身。”
李白一愣。長安城還有誰,可稱自己大郎?扭頭一看,老者長須拂胸,確有幾分麵熟,猛憶起當年離蜀,乘舟東出夔門,遇畫聖吳道子事。老者清清爽爽,神仙一般的模樣,不是畫聖是誰?
李白既驚且喜,忙上前相擁,定要與他吃杯酒去。旁左一漢子,精瘦如山猴,兩眼炯炯有神。見李白隻顧高興,故作不悅地說道:“久不見大郎,忘了小弟嗎?”
李白再扭頭,一眼瞧見張旭,歡喜得像中了六合彩。上前當胸一拳,喜言道:“往日想見一人都難,今日是啥黃道吉日,畫聖草聖齊來!”
張旭也大喜,回敬李白一拳,應聲回答他:“世間天廣地闊,豈止畫聖草聖乎?”
李白聽他話裏有話,又見女郎一口蜀言,與二人稔熟如故,心裏猛一激靈,回身言於女郎:“雄妙公孫大娘乎?”
女郎見問,微微一笑:“奴家薄技,不值詩仙一提。”
“果公孫大娘!”李白難掩激動,嗬嗬大笑道,“難得大好日子,接二連三撞喜。誰也別走,且去天京大酒樓,同吃一杯酒!”
李白癲了?為何去天京,那兒消費高昂,乃京師之最!
看官有所不知,李白性豪侈,但凡遇見知己,大把花銀乃常事。
畫聖名滿天下,草聖享譽國中。這公孫大娘嘛,尤了不得也,舞技天下第一。尤善舞劍,能為《鄰裏曲》《裴將軍滿堂勢》《西河劍器渾脫》等多套劍器舞,時人謂之“雄妙”!
三人各擅專長,皆一時風雲人物。難得今日聚會,便應了李白之邀,一起來到天京大酒樓。
二
長安大道,天京大酒樓。
酒樓共五座樓閣,居皇城午門處。早先不是宴樂場所,也非現在這名兒。原名五鳳樓,建於前隋開皇間。隋滅陳後,於開皇二年築大興城,即今唐都長安城。皇城正門(午門)上方,築九間重簷正樓,兩側各有兩座闕閣,共五座樓閣,行如鳳翅,俗稱“五鳳樓”。
午門設五道門,堪輿家謂之天門,唯天子一人可出入。皇後大婚時,隨天子入宮,可走唯一一次。前隋大業元年,文帝楊堅開科取士,凡殿試鼎甲(狀元,榜眼,探花)者,三人結伴出宮,也可走一次。他人不論官民,隻許行走側門。五鳳樓有此榮耀,曆為皇家禁地。
國朝初,太宗兵變玄武門後,常以此樓為宴樂場所。後世以為不祥,五鳳樓淪為雞肋。
開元間,有神秘富商者,花重金盤下此樓,重新裝潢後,成為天京大酒樓。甫一開張,因得地利之便,菜品豪侈上檔,每日裏人滿為患。京師達官顯貴、市井名流,莫不以做東天京為榮。
總之,天京之於京人,猶如帝都之於唐人,名氣大得嚇死人。
然而不知何故,如此一座大酒樓,卻無人知曉它的主人是誰。坊間傳言甚囂,或言楊國忠者,或言高力士者。更有江湖傳言,主人不是別人,乃範陽節度使安祿山!設若刨根問底,就誰也說不清了,更講不出個子曰來。
李白善飲,名滿東、西兩市,卻很少上天京來。一嫌排場大,不是自由吃喝處。二嫌菜值昂,不願做冤大頭。
今日重逢二聖,又得識公孫大娘,心裏便想,既要做東,不可失了學士派頭。一時豪情萬丈,兜裏銀子抖得嘩嘩直響,興衝衝領著三個豪客,大步流星跨進天京。
酒樓大廳甚闊,進深四丈有奇,廣約三丈。四壁皆木雕,多名人字畫,裝飾富麗堂皇。正北牆根處,偌大一個圍案,高五尺五寸。櫃案漆黑,亮如鏡麵。胖乎乎一個酒保,頭戴軟搭襆頭,笑容可掬立櫃後。大廳左右兩側,置三十張檀木椅,用於客人入店時小憩。
李白旁若無人,直上三樓雅室,擇一上房坐定。
店家得酒保稟告,心裏納悶兒,不知客人何故恁早,也不知是何來頭,雄赳赳就占了上房。急忙奔上樓來,點頭哈腰相詢:“客官止四人乎?”
李白知他心思,應聲答曰:“怎麼?四人便不能吃酒?”
店家滿臉和氣,笑嗬嗬道:“客官說笑了,隻是這房間恁大……”
李白不說話,摸出十兩銀子,豪氣地拍在桌上,嗤鼻冷哼道:“可行乎?爺坐定了這廂,好酒好肉隻管送來!”
店家駭一跳。乖乖個大老爺,我這酒樓雖豪侈,四人吃頓酒菜,哪要得了十兩銀?
張旭見他磨蹭,不耐煩叱道:“不識李翰林嗎?天子禦手調羹,總該知道吧?”
店家再駭一跳,歡天喜地叫道:“我道誰這般豪侈,原來李大學士駕臨!”錢也不收了,急忙傳喚後廚,火速備酒備菜!
公孫大娘見了,咧嘴笑道:“大郎果好飲名!”
吳道子拈須曰:“要說飲中八仙,唯有大郎名顯!”
四人齊大笑,先吃一盞茶,擺些江湖閑話,等著酒肉上桌。
須臾,店家複上樓,領七個小夥計,風一樣進入上房。為首那夥計,提四壺劍南春,雜耍般拋空連接。餘者各托一盤,盤中盛滿肉食。
座中皆名家,人人身懷絕技,自然不眼拙。七條漢子腳下生風,連一粒塵土也未揚起,暗道好功夫,果不愧天京人!
店家嘴尤甜,低頭哈腰道:“大學士矮身敝店,不啻鳳鳴草間,特贈絕世美酒。眾大官人但請暢飲,酒錢算小老兒頭上!”
公孫大娘眼尖,酒壺蓋乃“禦封”,心裏犯了疑,店主人到底是誰?
李白見了酒,隻顧要吃,抓一隻大盅在手,嘴裏直嚷嚷:“先吃一大盅,殺殺喉嚨裏的酒蟲!”
張旭尤歡喜,亦大叫:“正是!”伸手抓一壺酒,就要啟封。
吳道子沉穩,望酒保一眼,惑曰:“酒樓號天京,果天子所開?酒也皇家禦用?”
店家一聽,連連擺手:“嗬嗬,管他天子幹嗎?豈不聞‘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嗎?”
小小一店主,口氣咋恁大?估摸著肆中傳言,絕非空穴來風。李白心裏想。
偏偏店家的話,讓他很受用,哪還管得那許多!搶先開一壺酒,團團篩上四盅。
七個夥計見狀,將托盤置桌上。盤中所盛肉食,皆天京名菜,計有紅燒黃河鯉魚、清燉蘆花大雞、油酥肥鵝、椒鹽烤乳豬、胡椒大牛排、蔥爆羊羯子……真是奇哉怪也,店家所上菜品,皆李白平時最愛!
李白喜不自勝,端起酒盅羅拜。自己早忍不住了,先咕嚕一口幹掉,嘴裏嘖嘖讚道:“好酒!”
三位不敢怠慢,跟著吃一盅,齊聲讚道:“果真好酒!”
一連吃了六盅,猶未過癮。李白擲杯於地,衝樓下大呼:“換大碗上來!”
酒保聽到呼喊,吩咐大堂候客夥計,急抱一摞黑釉大碗,飛身上到三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