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四聖酒樓撒歡 李白賜金放還(2 / 3)

甫入內,夥計耍個把戲,將碗往空中一拋,四隻碗蝴蝶般旋轉,嘩啦啦一陣響,人人麵前各停一隻。不偏不斜,端端正好!

李白喝聲彩,賞他一串銅錢。夥計得了賞,禮貌地鞠一躬,歡天喜地而去。

張旭量甚豪,不停與李白對端。

吳道子年長,不像二人輕狂。偶爾和公孫大娘碰碰碗,小口小口抿著。

酒到酣處,又嚼無數美食。公孫大娘起身,舞“斐將軍破陣”,以助眾兄酒興。

大娘果真了得,身輕似飛燕,劍走如流星。李白劍技高絕,時人謂國中第二,見了大娘舞技,也為之動容,忍不住高歌一讚,唱一曲古樂府。

歌曰:“一百四十年,國容何赫然。隱隱五鳳樓,峨峨橫三川。王侯象星月,賓客如雲煙。鬥雞金宮裏,蹴鞠瑤台邊。舉動搖白日,指揮回青天。當塗何翕忽,失路長棄捐。獨有揚執戟,閉關草《太玄》。”

獨自浮一大白,胸中豪情不減。

複高歌:“秦王掃六合,虎視何雄哉!揮劍決浮雲,諸侯盡西來。明斷自天啟,大略駕群才。收兵鑄金人,函穀正東開。銘功會稽嶺,騁望琅琊台。刑徒七十萬,起土驪山隈。尚采不死藥,茫然使心哀。連弩射海魚,長鯨正崔嵬。額鼻象五嶽,揚波噴雲雷。鬐鬣蔽青天,何由睹蓬萊?徐市載秦女,樓船幾時回?但見三泉下,金棺葬寒灰。”

張旭早聽說李白鬱悶,聽其所歌當真不假。李白心胸寬廣,卻借嬴政諷玄宗,若非心中煩躁至極,怎會如此難過?

草聖為他不平,忍不住奔向櫃台,向店家要了紙筆,乘興狂草起來。一邊痛飲,一邊疾書。手腕抖動間,哪管軟塌塌狼毫,如公孫大娘所舞之劍,肆意汪洋縱橫。果真墨落驚風雨,筆舞走龍蛇。眼花繚亂間,《蜀道難》立現紙上。

“噫籲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

張旭書畢,哈哈大笑。

吳道子見了,默默飲一杯劍南春,也去櫃台要來紙筆,將三人行跡草擬紙上。

公孫大娘舞劍,如羿射九日;李白吟詩高歌,似萬裏禦風巡天;張旭揮毫狂草,猶江河倒卷……各俱情態,唯我獨尊!

四人各顯奇能,皆癲狂不可理喻。

五鳳樓上,觀者如潮。歌詠聲,喝彩聲,鼓掌聲,跺腳聲,不絕於耳,幾欲掀翻樓蓋。

宴將盡,店家持紙筆上前,欲索李白新詞,以值換酒錢。箋為金花五色,又是皇家禦品!

李白心愈奇,這廝是何來路?哪來眾多皇家之物!

正待要問,張旭早已大怒,一把扭住店家右手,叱道:“你這廝好沒來由,說好請爺們吃酒,何故耍賴於我?”

店家遭他一扭,右胳膊吃不住痛,身子頓時矮了半截。見張旭精瘦,又識他不得,哪放在眼裏?反噴之曰:“我自向李學士索詞,與你這潑皮何幹?”

張旭被他一罵,舉拳欲毆。吳道子見狀,恐無端惹出是非,忙向李白示意,何不敷衍於他?

李白會意,上前止住張旭,去桌上鋪了紙,略一沉思,揮毫立就。

“蘭陵美酒鬱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

店家手舞足蹈,如此溢美之詞,出自李大學士之手,天底下實無二家!設若仔細裱好,懸掛於大廳上,豈不占盡帝都風流?

李白見他歡喜,複傾一碗酒入肚,睨視道:“可值得酒錢?”

店家聞言,滿臉堆笑,諾諾應曰:“學士巨毫如椽,豈止值幾壺劍南春?”言畢,便要去拿。

李白眼尖,店家一雙手兒,細皮嫩肉如玉,左手腕內側處,鐫一“楊”字。

太師府的人?

李白一聲冷哼,伸手壓住金花箋,笑嘻嘻言於店家:“想要?”店家點頭,急應曰:“想要!”

李白再冷哼,將箋撕個粉碎,紛紛撒落於地。複用力一擲,筆去十丈,疾如流星。

“砰”一聲響。筆觸座頭粉壁上,墨汁濺處,立現“英雄”二字,宛然若蛟龍!

店家目瞪口呆。

四人大笑,聲震梁宇。李白尤狂笑若癲,擲銀一錠於案,與三友聯袂下樓,翩然而去。

六月二十一日,大暑。

興慶池畔,沉香亭。

亭中一幾,上置朱漆木托。木托飾以花鳥,雕刻精美絕倫。朱漆木托上,托一龍鳳金盞,盞內盛滿新荔枝,鮮活嬌豔欲滴。

貴妃袒胸露肩,斜倚楊木憑幾上。四宮女繞立身後,各捧儀刀、唾壺、盥盆、錦帕侍候。旁置蓮花熏香爐,嫋嫋飄著香煙。

玄宗傍貴妃則坐,手剝盞中荔枝。荔肉潔白如玉,粒粒滴汁。

大皇帝極耐心,每剝一顆荔枝,便喂入美人嘴裏。那份閑適神情,如負日弄兒的老者,心無旁騖般專注。

楊國忠垂著眉,靜立於側。

太師適才來亭,瞧見左右無人,私下亂言於貴妃:“李白那廝,昨日去天京大酒樓吃酒,非但沒有索到新詞,還被賴去許多酒錢!”

自高力士妙解《清平調》後,婦人已心生忌恨,今再聽從兄胡言,胸中一時堵得難受,發狠要出這口惡氣,讓蜀蠻子滾,滾得越遠越好,免得見著心煩!

楊玉環賭著氣,故意馬起一張臉,愛理不理老皇帝。

玄宗見了,不知美人心思,百般哄她高興,還剝荔枝喂她,把一串紅瑪瑙,掛在楊玉環項上,極盡討歡之能事。

紅瑪瑙極其珍貴,為安祿山孝敬,是大皇帝心愛之物。婦人嘟著嘴,這才有了笑容,貓般蜷縮亭欄上,享受大皇帝的服侍。吃下幾顆荔枝後,美人心裏舒氣了,噘起一張小紅嘴,閑不住吹起風來。“李白昨入天京,又吃得酩酊大醉,實無人臣之禮。肆中傳得難聽,皇帝也不管管?”

玄宗素重李白,愛其才智高絕。隻因朝臣百般擠對,才有意疏遠了他。一直心懷愧疚,哪會真要治他?聽婦人又說李白,知道是楊國忠使懷,故意裝著不理,順著美人的話說:“李學士有功於國,且生性疏狂,管他作甚?”

哼哼,婦人心甚不悅,老皇帝真是個老怪物,不理自己倒也罷了,居然還為蜀蠻子說話!

楊玉環來了氣,伸手一揚,將玄宗剛剝好的荔枝,一掌拍落地上,嘴裏嚷道:“那蜀蠻子好生無理,吃酒不給酒錢,還撒潑弄壞酒家粉壁,沒一點大學士規矩,連胡兒都不如!”

美人真生氣了?

玄宗笑笑,故意逗她:“楊妃也是蜀人,為何罵他蜀蠻子?”

婦人一愣,馬上淚如雨下,哭得梨花帶雨:“他就是蜀蠻子!沒想到在大皇帝心裏,奴家也是蜀蠻子!”

玄宗見美人流淚,心裏痛得要命,卻也舍不得李白。一邊安慰楊妃,一邊卷起龍袖,拿出一遝請辭書來,惋惜道:“李愛卿久有去意,不欲留禁中,多次請辭歸裏。吾念他有功,實為有用之才,獨不允!”

婦人聞言,哭聲愈濃,抽泣道:“李白有才,天子獨愛他,固留宮中。奴家無才,留宮中何益?”言畢,起身奔出亭,往宮外跑去。玄宗大急,呼聲連連,急忙向前追攆。

沉香亭裏,楊國忠竊笑,搖搖頭歡快離去。

遠處,一叢柳林間,高力士亦竊笑。

是日,午時。

京西,十裏長亭。

亭畔菜地裏,碧玉般的絲瓜,條條懸垂瓜棚下。小黃花星星點點,散發出濃鬱的芳香,引來無數蜜蜂撲騰,嗡嗡叫個不停。渭河裏的水,漲到了堤埂腰上。偶爾有遠去的貨船,攪翻茂密的水草,泛起無數殘葉斷莖,和一河臊鼻的水腥味。

公孫大娘離蜀,已兩年有餘,就要返回夔州去了。

李白置酒,為之送行。作陪者,畫聖吳道子,草聖張旭。

酒喝了四壺,誰也沒有說一句話。懷戚切切,喝著悶酒。

李白欲再啟酒壺,吳道子忙止住,輕聲言道:“酒已盡興,大娘該上路了。”

張旭也言:“送君千裏,終有一別。”

見眾友沉重,公孫大娘於心不忍,故作歡快狀,銀鈴般笑道:“眾兄何故如此?妾家又非赴黃泉,早晚還得相見!”言畢,翻身胯上黑駿猊,英姿颯爽坐馬背上,抱拳與眾兄作別,揚鞭“嘚嘚”而去!

見大娘遠去,李白流淚而歌:“見說蠶叢路,崎嶇不易行。山從人麵起,雲傍馬頭生。芳草籠秦棧,春流繞蜀城。升沉應已定,不必問君平。”

歌聲低沉,如泣如訴。

長亭外,李白長身佇立,向西南方遙望,久久不願回首,滿眼無盡的悲涼。有惜別,有擔心,更多生活不易。

張旭立亭中,眼裏噙滿淚水。李白難展胸襟,心苦如涼瓜,他哪能不知?

吳道子坐欄上,為李白焦心不已,暗自長歎一聲,亦有淚水溢出。

興慶宮,金鑾殿。

玄宗精神萎靡,心情特別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