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風雪曹州識高才 連天陰雨哭亡妻(2 / 3)

篝火始明,杜甫已正式開工,動手修“房”建“屋”了。

目測五柏間距,依地形樹勢,豎起“房子”主骨架——四梁(柁)八柱。複用去枝樹幹,搭成棚頂椽骨,使葛藤一一係牢。棚頂椽骨紮牢後,覆以幹草既可。

一間茅屋,便搭成了。

李白生完火,也沒有閑著,去馬背卸下行囊,將十壺劍南春、兩麻袋鹵肥鵝、六十個飴餅……鍋碗瓢盆一應生活用具,搬到茅屋擱好。

杜甫剛忙完,呼呼喘著粗氣,坐石頭上休息。

李白不願憂他,說聲把火照看好,莫讓它熄了。

“我去尋些野物,好燒來下酒!”

李白將長劍佩腰間,拿上弓弦箭囊,入林尋獵去了。

篝火熊熊,讓人溫馨。

陽光不再慘白,變成了紅紅的火焰。適才死寂的湖麵,也有了生氣。

野鴨,魚鳧,湖鷗……三三兩兩繞湖競飛。時而低旋,掠過湖麵;時而高飛,呀呀盤空。

杜甫歇順了氣,閑著也是閑著,又將餘下的樹棒,斬成六尺長短的節,全部鋪在室內地上。再將剩餘的幹草,柔柔地鋪在樹節上。脫掉長筒皮靴,光著一雙大腳,幹草上不停旋踩,泡酥酥做成兩窩,算是過夜的大床了。

篝火勢微,柴火將盡。

杜甫忙上前,添些枯枝、腐柴。

火複旺。

正撥弄間,李白喜滋滋歸來。

見茅屋軒敞,堪比山間農戶。又見大床泡泡酥酥,大讚小弟心靈手巧。

“若不弄文,可作一蓋匠耳!”

李白一邊誇,一邊解下腰間物,得意地拋地上。

杜甫一見,歡呼雀躍。

“大兄了不得,果然好身手!”

如此大冷的天,雖未獵獲虎豹熊羆,卻被他捕(射)得兩隻野兔,三隻野雉,四隻野鴨。

尤讓人稱奇者,居然射中一尾鯉魚,金燦燦二尺長短,猶擺著尾巴,啪啪叭叭掙紮著。

兄弟倆歡天喜地,將一眾獵物,拿去湖邊剝皮、褪毛、去鱗,一一開腔破肚,腸腸肚肚洗個幹淨。

再返回火堆旁,架火上燒烤。

時,夕陽將盡。

夜光臨湖,長岸月影澄明。

李白酒癮發作,抱壺劍南春來,先開啟一壺,滿滿篩上兩碗,二人各執一碗,正待要飲。

酒肉香飄間,突聞湖心深處,傳來一陣歌聲。

歌聲豪邁,英雄氣概蓋世。

歌曰:“漢家煙塵在東北,漢將辭家破殘賊。男兒本自重橫行,天子非常賜顏色。……大漠窮秋塞草腓,孤城落日鬥兵稀。身當恩遇常輕敵,力盡關山未解圍。鐵衣遠戍辛勤久,玉箸應啼別離後。少婦城南欲斷腸,征人薊北空回首。邊庭飄颻那可度,絕域蒼茫更何有。殺氣三時作陣雲,寒聲一夜傳刁鬥。相看白刃血紛紛,死節從來豈顧勳。君不見沙場征戰苦,至今猶憶李將軍。”

高適?

“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李白大喜,停住酒碗,不飲。

杜甫也停了碗,不飲。

他知大兄傲性,從不肯折服於人,偏被湖上歌聲吸引,癡一般入了迷。

也知高適傲性,與大兄一般人物。所吟《薊門行》:“黯黯長城外,日沒更煙塵。胡騎雖憑陵,漢兵不顧身。古樹滿空塞,黃雲愁殺人。”名動齊魯,遠播京洛,誰人不知,哪個不曉?

高適才高,頗有雄氣。時人謂其詩:不習而能,雖乏小巧,終是大才。

江湖傳言,高適年逾四十,猶不得朝廷征召,隱於震澤湖心島,“混跡漁樵”,“狂歌草澤”。

莫非蒼天有眼,讓三人相識?!

李白立湖畔,遠眺湖上,高聲誦曰:“行子對飛蓬,金鞭指鐵驄。功名萬裏外,心事一杯中。虜障燕支北,秦城太白東。離魂英惆悵,看取寶刀雄。”

所誦之章,乃高適名篇——《送李侍禦赴安西》。

杜甫亦起身,立大兄側。

湖麵浩渺無垠,一葉箬篷小舟,如離弦利箭,疾速“射”到岸邊。

舟上,撐篙操楫者,一身黑衣玄褲,雄赳赳一大漢。

未待小舟靠岸,黑衣漢將手中長篙,插岸邊堅土中,撐成一張巨弓,借彈力飛身躍起,大鳥般落於岸上。嘴裏大叫道:“兀那白衣漢子,為何吟我詩句?”

果然高適!

“噫,怎會是你!”

李白眼尖,來者乃熟人。

杜甫亦大詫。

眼前黑衣漢子,你道是誰?正是那晚雪夜退賊者!

高適尤驚。諤曰:“嗬嗬,二位仁兄,沒被胡兒拿了去?”

李白聞言,哈哈大笑,撫須長嘯道:“高達夫小瞧人了,一毛頭小屁孩,真拿得了我倆?”

言畢,出腰間佩劍,反手一揮,劍去十丈,疾如飛矢。將一棵碗口粗細大柳,齊展展斫斷。

黑衣漢一愣,猛然憶起一人。拱手揖曰:“兄恁好手段,青蓮李白乎?”

李白仰天狂笑:“虛名值幾何?煩高達夫提及!”

原來真是李白!

高適喜出望外,納頭便拜。

“大兄神采飛揚,果謫仙人也!”

李白忙上前,雙手扶起黑衣漢,隨口吟高適《營州歌》:“營州少年愛原野,狐裘蒙茸獵城下。虜酒千鍾不醉人,胡兒十歲能騎馬。”

吟畢,高聲讚曰:“高達夫有雄才,又識得白羽郎,早晚為邊帥!”

高適被他一誇,有些自鳴得意。炫耀道:“某素喜邊事,所吟亦多邊塞詩,故於胡兒甚知之!”

李白大他三歲,又混過京師長安,理所當然為兄長。

招呼杜甫過來,以哥哥的做派,讓二位互拜相識。

三人隻顧高興,火堆所烤肉食,早已散出焦糊味。

高適見了,大叫可惜。嘴裏直怪二人吝惜,不早拿酒來吃,白白糟蹋恁多好肉。

李白哈哈大笑,見他心急如焚,喜歡得手舞足蹈,又得一爽快兄弟。

杜甫更歡喜,兀自拋開大兄,親手拉上高適,端坐在火堆旁,滿滿篩一碗酒,雙手遞給他。

好在肉食尚可,並未全部烤糊,隻是稍微烤過了些,依舊香氣撲鼻,焦脆化渣。

三人皆豪士,並不進到“屋”裏,席雪地而坐,大碗喝起酒來。

所談皆國事,語多豪邁。

酒到酣暢處,三人每喝一碗,必歌一曲助興。

李白為長,定下個規矩:時值隆冬,又夜宿荒郊,且新識高達夫,就依二弟邊塞詩為韻,依次而歌。

杜甫年齡最小,李白讓他先來。

子美不敢托大,豈肯占二兄之先?推遲半天,始終不願先吟。

見杜甫多禮,高適咧嘴一笑,調侃他實在迂腐。

“喝酒吃肉讓得,這事讓不得!”

杜甫聞言,喜他直率,又詼諧有趣。舉酒碗大吃一口,張口就來一曲。

歌曰:“高標跨蒼天,烈風無時休。自非曠士懷,登茲翻百憂。方知象教力,足可追冥搜。仰穿龍蛇窟,始出枝撐幽。七星在北戶,河漢聲西流。羲和鞭白日,少昊行清秋。秦山忽破碎,涇渭不可求。俯視但一氣,焉能辨皇州。回首叫虞舜,蒼梧雲正愁。惜哉瑤池飲,日晏昆侖丘。黃鵠去不息,哀鳴何所投。君看隨陽雁,各有稻粱謀。”

“好!”

李白讚一個,鼓起掌來。

高適尤大讚。時人論邊塞詩,唯“高岑”而已!不想杜子美者,心懷才情絕高,絲毫不輸自己與岑參,脫口讚曰:“羲和鞭白日,少昊行清秋!子美所歌吟者,可列邊塞詩陣矣。”

不待大兄發話,高適仰頭灌一碗酒,擲碗砍地而高歌。

歌曰:“遙傳副丞相,昨日破西番。作氣群山動,揚軍大旆翻。奇兵邀轉戰,連孥絕歸奔。泉噴諸戎血,風驅死虜魂。頭飛攢萬戟,麵縛聚轅門。鬼哭黃埃暮,天愁白日昏。石城與岩險,鐵騎若雲屯。長策一言決,高蹤百代存。威棱懾沙漠,忠義感乾坤。老將黯無色,儒生安敢論。解圍憑廟算,止殺報君恩。唯有關河渺,蒼茫空樹墩。”

“好!好!好!”

杜子美高聲叫道,重篩一碗酒,躬身敬與二哥。

李白頻頻頷首,拊掌讚之曰:“鬼哭黃埃暮,天愁白日昏。真真好詞句!果不愧高岑!”

李白讚畢,右手執酒碗,左手撫長須,臨大湖而高歌。

歌曰:“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長風幾萬裏,吹度玉門關。漢下白登道,胡窺青海灣。由來征戰地,不見有人還。戍客望邊邑,思歸多苦顏。高樓當此夜,歎息未應閑。”

李白甚豪邁,氣宇軒昂,白袍飄飛。佇立震澤畔,望天而歌詠。

二小弟啞然,望之若仙。

李白所吟《關山月》,天生一股浩然正氣,淩千萬裏雲天,越千萬裏山河,可與九霄比高低,誓與時間拚輪回。

高適癡,杜甫迷,二者皆高才,亦歎為觀止!

二人手捧酒碗,恭敬揖於前,請大兄痛飲一碗。

李白一揮手,傾碗而盡。

一時豪情蕩胸,複高聲狂歌:“五月天山雪,無花隻有寒。笛中聞折柳,春色未曾看。曉戰隨金鼓,宵眠抱玉鞍。願將腰下劍,直為斬樓蘭……”

歌聲裂湖,萬頃洶湧。

歌畢,長湖風止,水平如鏡。

一輪滿月照空,圓圓映入湖心。白玉盤靜影沉璧,滿湖銀光閃閃。

天寶四年,早春。

二月,初九日。

春雨綿綿,無聲無息,經夜不絕。

宣州城,紫東街十字路口。杏花村大酒樓,二樓雅室內,一燈如豆。

燈下,李白一臉憂戚,獨自酌酒窗前。

高達夫走了,他告訴李白,欲返宋州家中,隱居耕讀著述,俟時機成熟,才出山報效朝廷。後高適果然發達,官至淮南、劍南節度使,此是後話不表。

杜甫也走了,自魯西入長安,欲步大兄後塵,去叩開功名大門。幾經磨難,終憂鬱不得誌。後避亂走三川,築草堂成都浣花溪。此是後話,亦按下不表。

留下李白一人,孤零零獨酌。

沒有兄弟相伴,也無大魚大肉,甚至連油酥花生,也沒有要一碟。

唯一壇劍南春,成了傾訴對象。一杯又一杯,不停喝著寡酒。

江淮二月,春寒尤烈。

老輩人說,天寒血脈不暢,喝寡酒傷身子。尤其心情大壞時,喝寡酒傷身又傷心!

戌時,天色昏黃。

簷上,一窩待哺雛燕,呀呀叫亂一天愁雲,也叫亂了李白無助的愁緒。

冷雨揪心,淅淅瀝瀝地下。像農婦團的羅篩,不停地“篩”下來。

畢畢剝剝,畢畢剝剝,澆在半掩的窗戶上。偶爾濺進一滴兩滴,如閃爍的淚花,苦楚而又傷心。

冷風如刀,帶著絲絲寒意,吹破窗戶而入,讓人涼透背心。

李白雙眼失神,手裏的家書,翻開又合上,合上又翻開。

箋為苧麻素箋,被酒和淚水濕透,沉甸甸重似千鈞,無力再舉起半分。

千百遍看過,千百遍不相信,這怎麼會是真的?

玉兒歿了!

李白的心,也跟著死了。

淚水長流,撲撲簌簌,流進酒碗裏,讓平時甘飴的酒,多了幾分苦澀。

窗外,風雨漸烈。

屋麵上的積雨,沿著細長的瓦道,順簷下瓦當尖角,斷線珠子般滴下。

水滴石穿,石階上的水窩,一個個溜圓。

屋簷水,點點滴,點點滴進原窩裏。

玉兒長淌的淚,如眼前的屋簷水,點點滴進李白的心窩。

李白心亂如麻,搖著個空酒壇,愣是倒不出一滴酒來。

咬牙轉過頭去,衝著跑堂的小二,惡暴暴直吼:“兀那鬼小二,再搬壇酒來!”

店家不吱聲,站在圍櫃裏,一直觀察著客人。見李白飲著寡酒,暗自傷心流淚,既慮其身子受損,又恐他酒後滋事,便不願再賣酒了。

小二不懂事,見客人又要酒喝,隻道為東家多掙幾個銀子,屁顛屁顛跑向後廚,遵囑抱來一壇酒。

店家一見,心大急。連連幹咳,意欲製止。

李白居二樓,心裏正煩躁。聽店家無故幹咳,張口來句粗話,鄙俗不堪入耳。

店家哪敢回話?依舊十分著急,衝著店小二,不停地使眼色。

小二不解,往二樓望望,又回過頭來,向店主人張視。

店家大急,暗罵蠢貨不迭。又怕客人看見,引起不快事來,右手故作握筆狀,胡亂寫些字兒,左手藏身後,魚擺尾般搖手,示意傻瓜小二,不得再上酒了。

小二一愣,隨即會意。放下酒壇子,乖巧跑上二樓,笑眯眯知會客人,後廚存酒已告罄。

店主人滑頭,店小二鬼精靈,李白豈是夯貨?見店家裝怪,不肯賣給他吃,難得忍住未發脾氣。

獨自拾起行囊,登登登下了樓,冒雨行肆中。

李白心情極壞,專撿小街窄巷,東倒西拐穿梭,終在一燈紅酒綠處,尋得一僻靜曲欄。憶起適才之事,怕再遇尷尬,故作器宇軒昂狀,闊步進入曲欄,拍出二兩銀子,大聲叫著上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