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風雪曹州識高才 連天陰雨哭亡妻(1 / 3)

昔日入長安,李白走馬過洛城。今冶遊東都,李白幸得小弟,又有了醉臥長安的感覺。整日帶著杜甫,玩盡洛城教坊樂壇,醉遍東都茶肆酒樓。大把花著銀子,甚是逍遙快活。

李白神情飄逸,儀表俊朗,腦子裏一派天真。銀子多時,大塊吃肉,飲劍南春。銀子少時,啃幹饅頭,吃伊川老酒。

有錢無錢,照樣歡顏。

杜甫年輕,性情溫良醇厚,恂恂然一長者。反正身無分文,過不過年都一樣,難得歡暢一回。唯李白請吃大酒時,才有幾分癲狂。

兄弟倆行街頭,一個天真,一個老派。市井不知底細,哪知誰是兄,誰又是弟?

話得說回來,但凡成功人士,無不從容自信。這份從容自信,更多灑脫和輕鬆,他人學不了,也模仿不了。

杜甫小有名聲,算不得成功人士,身上沒這種風範。李白詩達天下,名動朝野,所顯示的輕鬆和灑脫,讓他倍兒神采飛揚。杜甫全然著迷,非李白花錢如流水,實為其詩化人格感染。

李白目無餘子,初識杜子美,也是眼睛一亮。以李白性格論,哪懂得識人?官場險惡,江湖詭譎,讓他吃盡了苦頭。若甄別詩人,則肯定不會錯。隻要交談幾句,便可做出正確判斷。

杜甫之才,值得讚譽。接觸才一日,就成了兄弟,也成了朋友。小弟沒肉吃,朋友沒酒喝,李白能不管嗎?

惜洛陽城不大,周遭才五十裏,遠不及京師十之二三。

玩來玩去,就沒了新意。

李白喜新鮮,漸感無趣。

杜甫聰慧,知李白習性。玩歸玩,心裏那團火,始終未滅,仍在熊熊燃燒。

報國,報國,報國!

終一日,杜甫言於李白:“曹州東去三百裏,境內有大澤廣百裏,號震澤者,草豐魚肥,最宜漁獵!”

李白聞言,心大喜。決計與之前往,到震澤去獵狩,以暢鬱悶胸懷。

二人皆性急,不願意耽擱,當下說走就走。匆匆到市上,準備旅途用品,即日登程東遊。

時值歲末,天陰寒。

冬月二十四,大雪。

二人騎馬上,無故平添幾分豪情。學伶人所扮英雄樣,頂風冒雪而馳。

申時,雪愈烈。

二騎奔至陳留,此去離曹州不遠。

天空中,紛紛揚揚的雪花,一陣緊似一陣地飄。二人無語,心中落寞甚。

道旁有酒肆,挑個布簾兒,名曰“胖子店”。

兄弟倆不解,為何取個胖子店?下馬入店內,飲於酒館中。

李白坐首位,順手將裹金褡褳,拋至案頭上。所攜銀錢,顯露無遺。

店家體肥胖,大腹便便。

兄弟倆見了,皆掩嘴竊笑,始知店名由來。

胖店家忠厚,見客人大大咧咧,隻道不諳江湖險惡,便好言提醒相告:“曹州道上,頗多豪客。客官所攜之物,切不可露白,謹防被盜掠去。”

李白向來喜歡熱鬧,長時間裏無所事事,心裏正空空蕩蕩,聽了店家的話,很有些不了然。乘了三分酒興,擲杯砍案上,嘴裏大聲嚷嚷:“吾恨晚生九百年,不能與楚霸王角力,一較舉鼎之雄,實為憾事!”

杜甫性靜默,聽大兄所言,知他故意癲狂,卻一時想不明白,隻得隨之大叫:“朗朗乾坤,天下太平,哪來強盜打劫?兀那店主,休要誑我!”

胖店家聞言,哭笑不得。見是兩個酒癲子,不便與之理會,搖搖頭退去。

李白篩一碗酒,正待要吃。見店家有輕慢意,恨聲曰:“吾縱橫江湖數十年,從未遇到過強盜搶人。今日來到貴地,如有能取吾腰間物者,自當叩首以降!”

時,有諸少年,錦衣裘袍,飲於大廳左席。聽得李白癲叫,盡皆驚愕。

居首一少年,白衣白袍白巾,麵容甚是俊朗。燈火暗淡處,輕聲詢於大郎,姓甚名誰,家居何處。

見有人搭話,李白來了精神,哈哈大笑道:“江湖不傳吾名,吾家即是江湖!”

眾少年聞言,哄堂一陣大笑。訕訕再詢曰:“兄台能幾人敵?”

李白朗聲曰:“千人敵,萬人亦敵!”

眾少年聞言,愈訝異。

杜甫坐案前,始終不言不語。

諸少年齡十四五,人人淡定從容,雖也喝酒吃肉,言語卻很謹慎。有一搭沒一搭與大兄言,偏又沒半點正經,似故意尋他開心。

心裏起了疑惑,風雪曹州道上,何來諸多貴公子?

李白故作狂傲,然心細如發。適才進店時,已警覺發現,白衣少年左腕處,文一隻黑色狼頭。

狼頭齜牙咧嘴,與安祿山左腕所文,圖案一般無二。

江湖流言甚廣,安祿山久欲叛唐,曾親訓三千少年為衛隊。衛隊分為五百小隊,各小隊輪番外出,除打探帝國軍情外,兼作招攬豪傑事。

李白天生警敏,哪能不起疑心?故而再三狂言,欲引諸子露出馬腳。

眾少年言語嘻哈,卻無任何破綻,尤讓人生疑。

杜甫不知緣由,猜不透李白心思,唯疑他有意為之。

李白吃完壺中酒,沒有再要之意。他要保持相對清醒,以應突變事故。

店外,風雪正烈。

飲畢。

李白出銀一錠,擲於桌。束裝上馬,離店欲行。

右席,坐一黑衣漢子。

漢子年約四旬,低頭飲著悶酒,目送二人出店門。

胖店家大訝。一邊找補差值,一邊止曰:“如此風雪天氣,客官怎可夜行?”

李白心存感激,謝店主一片好意。推開所找碎銀,示意算作“小費”。掃一眼黑衣漢子,豪氣幹雲道:“曹州自古多豪客,不知今日有否?正欲與他一會!”

二人不聽勸阻,堅持離店出走,任馬蹄踏踏而去。

行三四裏,雪止。

月色皎然,道旁林木晃蕩,疏影亂眼。

正行間,突有一騎甚疾,自身後呼嘯趕來。

李白兜韁勒馬,手按腰間長劍,作警戒狀。

店家所言豪客乎?

杜甫勒轉馬頭,斜立大兄左側,成掎角之勢。

待騎所至,乃左席白衣少年。

李白暗自好笑,也有些失望。

遂不介意。指少年笑曰:“爾乃曹州豪客,前來打劫乎?”

“何來豪客?與君同旅爾!”

少年馬上拱手,恭謙曰:“阿伯非本地人氏,為何冒雪夜行?”

李白不答,故意逗他。言郎舅家住陳留,有急事相招於己,因故冒雪夜行。

白衣少年便言,自己亦陳留人,阿爺病危需趕回家,但夜黑不辨路徑,請求與之同行。

正問答間,又一黑駿突至。奔馬飛蹄過處,卷起團團積雪。

李白長年習藝,耳力異於常人,聽來駿勢勁,知馭者騎技高絕,身手不凡!

當下凝神戒備,以防不測。

雪光映月,四野昭昭。

來者不是別人,右席黑衣漢也。

黑駿奔至,漢子兜韁勒住。見李白手按長劍,咧嘴笑一笑,鬆韁馳往少年。

少年滿臉詫色,警覺地催馬避開,欲躲到李白身後去。

黑衣漢緊追不放,見少年身佩弓弦,脫口詢曰:“公子善射乎?”

少年淺笑道:“曾習過,未見精純。”

黑衣漢示意,請求弓弦一試。

少年大恐。

見黑衣漢威猛,哪敢拒絕他?忙解下腰間弓弦,戰戰兢兢遞給他。

黑衣漢哼一聲,接弓弦在手,欲顯其孔武,哪知傾力開弓,那弓並未如願張開。

李白一見,甚驚駭。

黑衣漢體格雄健,掌大如蒲扇,兩臂當有百石之勁,如何開不得弓?

少年咧嘴一笑,裝著沒看見。

黑衣漢微窘,撇撇嘴言道:“如此彈雀之物,佩之何益?”

言畢,滿臉不屑,將弓還與少年。

時,有夜梟唳空。

少年端坐鞍上,引弓一發中的。

夜梟哀鳴,撲棱棱墜馬前,羽染血紅。

杜甫吃一驚,少年恁了得!

黑衣漢並不驚訝,依舊一臉不屑。笑嘻嘻言道:“嗬嗬,公子所佩弓弦,原來還可射鳥!”

李白冷眼旁觀,心中疑惑更甚。黑衣漢刻意偽飾,當真江湖豪客乎?

少年露了一手,原想鎮住黑衣漢,哪知他不知好歹,仍舊揶揄自己。斜眼見他腰別鋼刀,反詰道:“君佩腰刀,必善擊刺?”

黑衣漢昂首應曰:“果如公子所言,善擊刺。”

遂解下佩刀,雙手遞與少年。續言道:“公子可瞧好了,難得一把好鋼刀。”

少年接刀在手,輕拈刀背,懸空甩一甩。鼻裏一聲冷哼,發出輕蔑嗤笑來。

“殺雞宰鴨物,佩之何用?”

複以兩手一折,刀曲如鉤。再以兩手伸之,刀直如故。

杜甫大驚失色,幾墜馬下。

少年若為強盜,如何是好?豈不害了三人性命!

李白端坐鞍上,笑吟吟言道:“公子恁好身手,早晚為國之棟梁!”

少年不答,兩眼瞅住李白,盯視良久。

自言自語道:“阿伯神情俊朗,青蓮李白乎?果如是,安帥必延為上賓!”

安帥?北鎮安祿山!

李白既驚且喜,果不出所料!

適,月隱雲間,風雪又至。

黑衣漢突大喝,聲似霹靂!

“果胡兒爪牙!”

複起一掌,拍少年坐騎。

掌大如蒲扇,那馬怎經得一拍?頃間倒斃於地。

少年大愕,倏地騰空掠起,白鶴般飄進林間,瞬息沒了蹤影。

杜甫躲一旁,見少年遁去,大喜。忙上前相謝,拱手曰:“多謝壯士,果真好身手,打跑了強盜!”

黑衣漢爽直,抱拳應聲曰:“何來的強盜?安祿山知道乎?諸少年皆那廝豢養,所謂八千白羽郎是也!”

杜甫不諳世故,聽不懂他在說啥。白衣少年武藝高超,與安祿山何幹?

扭頭看著大兄,滿眼疑惑色。

李白憂國憂民,於邊鎮事了如指掌,當然知道白羽郎!

胡兒安祿山者,得大皇帝寵幸,久為北部三鎮節度使,反叛之心天下人皆知。曾密招八千八百義子,豢養成敢死隊——“曳落河”。

“曳落河”極神秘,人人武功高強,個個弓馬嫻熟。行走江湖間,皆白衣白袍,神出鬼沒飄忽不定,心狠手辣殺人如麻。市井傳言甚廣,俗呼為白羽郎。

李白性爽直,見黑衣漢了得,有心與之交往。馬上抱拳謝道:“多謝,多謝。某不才,入酒店時,已知諸子非凡,必白羽郎也!”

黑衣漢“啊”一聲,並未抱拳還禮。自嘲道:“適才爾大言駭世,怕吃了胡兒暗虧,故趕來解圍。嗬嗬,爾既早知委曲,是某多慮了!”

言畢,策馬而去。

李白一愣,本欲與之交,哪知道是個怪物!

杜甫大詫。

黑衣漢是誰,為何言語吞吞吐吐,說半截留半截?尤可疑者,啥叫白羽郎?安祿山為邊帥,身兼北部三節鎮,豢養忒多的白羽郎,用來幹什麼呢?

時,風雪已止。

夜空陰沉。

一月甚暗,昏如毛團。

極目四野,雪光朦朧。近視道旁,林木悚然。

李白在前,杜甫在後。

兩騎不緊不慢,緩行風雪中。

魯東,震澤。

大澤遼闊,浩渺百裏,蕩蕩水天一色。

雪初霽,一湖靜寂。

湖麵沒有風,也沒有聲響,甚至連湖水聲,也聽不見。

李、杜來時,正值午時。

天,慘慘地白。午後的陽光,像冬日的石頭,也慘慘地白。

湖岸長長,清冷一線。

葦葉早已枯敗,葦稈胡亂立水中,搖曳無限寒意。

偶有幾隻蒼鷺,覓食葦葉間。望鷺足纖纖,孱弱不勝風寒,背心便陣陣發冷。

山凹避風處,有五株大柏樹,虯枝如亂戟。

二人牽馬柏下,決意在此駐紮。

李白分工極細,自己負責生火,以利燒烤食物,夜裏驅寒避獸。

杜甫搭建窩棚,用作遮風避雨,讓人有“家”的溫暖。

李白先去林中,尋一幹爽老樹蔸,將樹蔸上的枯絨須,仔細地撕扯下來,使勁揉搓成團,以備作引火物。再拾一堆枯樹枝、幹樹蔸、腐樹幹,一一碼在駐紮處。

然後解開行囊,拿出火石紙媒,用火鐮敲打火石。鐮石反複碰撞中,火星閃電般四濺。

良久,火星點著紙媒。

李白忙捧住,不停輕輕吹拂,生怕用力過猛,將那點媒火吹沒了。

紙媒那點紅,在李白徐徐吹拂下,慢慢變大,繼兒變紅,再次變亮,最終燃起了明火。

李白滿臉喜色,尤勝吟詩一首。忙用那點紙煤火,點燃幹絨須團,再將枯樹枝、幹樹蔸、腐樹幹,架在絨火上。

須臾,火苗騰空,燒出一團紅火。

兩個“野人”大喜,頓時笑聲朗朗。

杜甫年輕,有一把力氣,搭窩速度超乎想象。

一把鋒利彎刀,在他手裏翻飛,很快砍下十餘株樹,一一剔去枝丫備用。又去林木深處,尋來大堆幹草,和韌勁十足的葛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