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倫大訝。
李白?
青蓮李白!
汪倫喜不自勝,上前一把扶住,慌忙還禮道:“大兄年長為尊,小弟怎敢受拜!”
李白激動不已,竟然語無倫次。連連說到平陽姊弟事,終因太過激動,無法說清來龍去脈。
汪倫知他心意,慰之曰:“大兄盡管放心,令愛及二郎平安,已有了上好去處!”
李白聞言,身猶顫抖不止。頓時兩眼潮濕,有了淚花兒。
汪倫一見,知李白情不自禁,忙拽著進入“桃花居”。高聲呼喚自家婆娘,趕快做些飲食來,二人對飲於堂。
數碗酒下肚,李白心情漸漸平複,又詢平陽姊弟事,神情焦躁不安。
汪倫不忍相看,獨自吃一碗酒,娓娓向他道來。
前年冬月間,平陽領著兩個弟弟,輾轉來到東魯,千裏尋何爺未果。去歲春上,逃荒到了猷州,恰遇汪倫州城賣酒,見三人麵黃肌瘦,麵呈菜色,又想自己無兒無女,便領回家中收養……
李白聽得專注,滿臉的關切神色。親篩一碗酒,雙手捧與大弟。
汪倫接過酒,仰頭一飲而盡。續曰:“此去十裏,有個魏家莊。莊主魏員外,膝下獨子魏泰安,村人呼作魏大郎,品行端莊受鄉黨稱讚。年前來寒舍沽酒,見了令愛頗為心儀,專令媒婆上門提親。大兄不在身邊,小弟便作了主,二月十六過的門,作了魏大郎正室,二令郎隨之住進魏家莊。”
李白聞訊,心中惻然,又喜仨孩兒,有了好的歸宿。感念汪倫古道熱腸,雙手再擎一碗酒,長揖謝曰:“兄台大恩,白何以為報?”
汪倫忙起身,還禮道:“不怪小弟擅作主張,便讓某心寬了,何敢再三領謝?”
言畢,舉起碗來,看著李白。
李白真心感動,也舉起碗來。
二人對吃一碗,情義都在酒中。彼此間心有靈犀,也不勸酒,想要吃時,一人端起吃了,另一人跟著飲盡。
汪倫是主人,怕李白傷感,壞了這麼好的氣氛。不許再議孩兒事,說擇日領李白去魏家莊。
李白依了他,卻又提個要求,欲知古法烤酒技藝。
“白不情之請,願老弟允諾。”
汪倫很爽快,欣然答應。
四
簡易茅棚內,另有一大灶,與烤酒房配置一般無二。隻是冷秋火蔫,桶內空空無物。
酉時,三刻。
汪倫領著李白,來到冷灶前。
李白立灶畔,心裏很是好奇,不知如何操作。
汪倫先去工具間,脫掉長衣長褲,換一身短工打頭。
九九時節,天氣猶寒。
汪倫搖身一變,成了烤酒匠。身穿粗布白褂,腰係一條麻布兜襠褲,腳蹬一對多耳麻搭鞋。
李白看著都冷,背心直起雞皮疙瘩。
汪倫若無其事,跨步爬上灶台,將鍋上的蒸桶掀開,置灶頭空閑處。再去到蓄水的石缸邊,舀一瓢水倒進鍋裏,拿隻二尺長的大竹刷把,沿著鐵鍋四壁洗刷,待鍋洗得幹淨了,便倒掉鍋裏的髒水,複用清水潔淨一遍,才滿滿注入一大鍋水。
李白幫不上忙,隻在旁邊看他勞作。
汪倫複爬上灶台,用力搬動大蒸桶,重新穩穩置鐵鍋上。
灶頭諸活忙畢,汪倫又去灶膛生火。柴火多雜木劈成,耐燒火力又猛,熊熊一灶大火,將他的臉龐映得通紅。
李白嗜酒,卻不知烤酒之法,便想探得個中秘密。遂立一旁仔細觀察,生怕漏了哪個環節。
汪老弟恁了得,身板並不強健,卻力大無比。蒸桶壁厚兩寸,少說也有百十斤,他卻能輕鬆搬離、複位。既感慨他的蠻性,又憫之勞作不易。
汪倫將一塊塊木柴,有序地疊架在爐膛內。添足柴火後,直起身來咧嘴一笑。
爐火映紅夜空,也映紅他一臉汗珠。
李白上前,取下晾竿所搭汗帕,默默遞給他。
汪倫一邊擦汗,一邊領著李白,來到工具間。臨近工具間,置一柏木拌桶。拌桶呈長方形,高約三尺許,長六尺有奇,寬四尺八寸,裏麵裝滿發酵物,散發出濃烈的酸味。
李白滿臉疑惑,不知拌桶所裝何物。
汪倫卻很神聖,指著拌桶說道:“此為酒曲子,乃製酒之關鍵,已發酵旬日,正好派上用場。”
李白聽說後,睜著一雙大眼,想瞧個明白。一邊瞧,一邊細數:“有稷粒,有麥粒,還有黍粒……”
汪倫讚他眼尖,笑言道:“對,還有大稻米,糯稻米。”
常言說得好,隔行如隔山,李白一門外漢,不知曲子做法,請求詳解。
汪倫也不隱瞞,大大方方解釋道:“曲子以稷為主,五糧比例為:稷占六成,麥、黍、大稻、糯稻各占一成。曲子發酵前,五糧淘洗幹淨,盛大鐵鍋內,慢火煮上兩天,瀝盡水分後晾幹,再裝入拌桶發酵。”
李白專心致誌,聽得十分認真。
汪倫講得仔細,聲言發酵過程很慢,特別是初春、深秋、冬季時節,往往得十天半個月。冬天氣溫低,尤需要保溫,拌桶上下四周,須用棉絮厚厚包裹。
“曲子若冷著,發酵便不充分,烤出的酒澀而燥辣。”
汪倫很淳樸,見李白很上心,就用心教他:“殺豬殺屁眼,各有各的殺法。古法烤酒烤匠皆知,為何所釀之酒,又良莠不齊呢?”
李白搖搖頭,不知其中奧妙。
汪倫不賣關子,見四下無人,說出一個秘密來。
“關鍵之關鍵,在於發酵!”
發酵物很特別,需用嫩黍米打漿,放置一天一夜後,黍漿自然就發酵了。黍漿發酵後,酸味兒十足。隻有用那酸味作曲子,才能釀製出美酒來。
“這是製曲秘技,汪某沒有子嗣,早晚傳與令郎,故不相瞞。”
李白很感動,難得汪老弟信任,便一一記在心上。
鍋中之水已沸,汪倫不再說話,急忙奔到拌桶前,將二百來斤曲子,用木鍁一一拋入蒸桶。
爐火紅紅,照著汪倫。古銅色精赤的上身,肌肉塊塊隆起,雄健之美,無與倫比。
汪倫揮汗如雨,將拌桶所裝曲子,全部掀進蒸桶。
蒸桶上,覆置一天鍋,天鍋裏注滿冷水。
李白細看,方知灶上所置,實為三接頭——大燒(底)鍋、大蒸桶、大天鍋。
蒸桶與底鍋間,隔一個草圈。草圈竹條為骨,外纏以稻草。功能有二:一為捂熱保溫,防止熱氣外泄。一為利於注水,設若燒鍋水少時,可通過草圈注水,以免底鍋燒壞。
曲子受熱後,散發出酒蒸汽,遇到天鍋冷鍋底,快速凝結成液狀的酒,順著細長的竹筒流出來,即所謂原漿酒了。
原漿酒性烈,尤其是“頭酒”,酒精度極高,需細心勾兌後,方能出售或飲用。
李白看得仔細,爐火越猛,出酒越快。
汪倫憑著經驗,控製著火勢,偶爾拉幾下風箱。他告訴李白,一般不用猛火,中火即可,慢燒慢出酒最多。設若火力太猛,底鍋水易翻騰,導致底部曲子受潮,板結凝成一塊,無法正常蒸出酒蒸汽。
李白頻頻點頭,鼻裏全是酒香,剛釀出來的酒,熱乎乎讓人嘴饞。
汪倫低頭接酒,小瓢舀起品咂,以測試酒的純度。一邊品著新酒,一邊哼著小調兒。
李白沒得酒吃,隻有幹瞪眼。聽他哼的調兒有趣,也醉得一塌糊塗了。
灶膛裏烈焰熊熊,將汪倫品酒的身影,彎弓般投射在籬牆上,佝僂而又沉重。
李白感觸良多,他一個烤酒匠,難得心地善良,又這般豁達。整日裏勞作,生活實屬不易,心裏卻這麼多快樂,想朝中一眾肉食者,屍祿素餐,卻怨這怨那,難怪古賢們說:勞心者鄙,勞力者尊!
李白心有所動,禁不住為他高歌:“爐火照天地,紅星亂紫煙。赧郎明月夜,歌曲動寒川。”
是夜,宿於桃花居。
李白枕床頭,望窗外月朗星稀,又聞潭中蠐螞鳴唱,一時思緒萬千。
想杏兒,思三子,又念汪倫情義……輾轉反側,直到月落西山,仍無法入眠。
嘴裏喃喃自語,兀自輕聲誦曰:“夜到清溪宿,主人碧岩裏。簷楹掛星鬥,枕席響風水。月落西山時,啾啾夜猿起。”
夜深不知幾許,唯有山風入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