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明白了緣由,更不敢奪人所愛,雙手恭恭敬敬奉還,雙手抱拳揖曰:“既為永王信物,太公當悉心保管,切莫弄丟了!”
魏平哈哈一笑,應曰:“何珍貴?直如婦人簪花耳,哪值得誇耀?!”
汪倫不識文墨,不知二人搗什麼鬼,正疑惑間,猛聽莊外喧嘩。
不多時,奔進一條漢子,直杠杠闖入雅室。
漢子年約三旬,精壯如牯牛。頭紮簇新蘭巾,腳蹬鹿皮軟靴,一襲紫色錦服甚是鮮妍。甫入雅間,翻身伏地上,望李白納頭便拜!
“大郎!”
“魏泰安!”
“魏萬!”
三人齊呼。
李白尤大驚,魏大郎者,魏萬是也!泰安是其字,汪倫不識文墨,將名、字混為一談,呼為魏泰安了!
看官有所不知,李白見了魏萬,為何這般驚訝?原來,魏萬未第時,慕謫仙人的名頭,“自嵩曆兗,遊梁入吳”。旅行三千多裏,追隨李白左右年餘。李白很喜歡他,讚其“愛文好古”,“必著大名於天下”。
哪知今日相見,昔日的鐵杆粉絲,卻成了自己的乘龍快婿!
李白異常歡喜,臉上堆滿了笑,這嶽丈當來安逸。
魏萬尤驚喜,站起身放聲高歌,誦嶽丈所贈《送王屋山人魏萬還王屋》句。
歌曰:“仙人東方生,浩蕩弄雲海。沛然乘天遊,獨往失所在。魏侯繼大名,本家聊攝城……東浮汴河水,訪我三千裏。逸興滿吳雲,飄颻浙江汜。揮手杭越間,樟亭望潮還……至今天壇人,當笑爾歸遲。我苦惜遠別,茫然使心悲。黃河若不斷,白首長相思。”
歌畢,魏萬再拜。
李白雙手扶起,暗自驚歎不已。此子恁好記性,竟將自己所贈之作,洋洋灑灑數百言,複誦得一字不差!要知此乃舊辭章,為十年前所作,今日尚能複誦,真是難得了!
有婿如此,夫複何求?
李白大笑,魏萬也大笑。翁婿二人隻顧高興,卻忘了另一人物,惹得汪倫不高興了。
果然,汪倫故作不滿,對太公笑道:“大郎忒不仗義,有了新嶽丈,忘了舊嶽丈。”
魏萬一聽,哪裏受得了?複拜於汪倫麵前,嘴裏連連道歉:“非喜新厭舊,實高興過了頭,望阿爺恕罪則個!”
魏萬不稱嶽丈,改稱汪倫為阿爺,隻因李白來了。依古之禮俗論,親嶽丈在場,哪還會稱他人為泰山!
魏萬熟讀經史,自然懂得這理,自然不會亂稱呼。
時,大管事來報,前廳已備好酒席。
魏太公大喜,笑嗬嗬走上前,右手挽了李白,左手挽了汪倫,一同去到前廳。
眾人團團坐定,歡天喜地吃起酒來。
四
夜裏,戌時。
魏家莊。
西廂上客房裏,一盞盆大豬油燈,紅烺烺燃燒如炬。
床沿上,李白正襟危坐,滿臉端肅。
平陽已為人妻,雖說是自家阿爺,心裏仍然不自在,臉上略帶羞色。聽到阿爺在屋裏傳喚,急忙領著明月奴、頗黎二弟,匆匆來到上房,規規矩矩環立床前,悉心聆聽教誨。
李白微醺,見三子衣著光鮮,皆上等錦絲緞麵,心裏頗感疑惑。
平陽為新婦,穿戴整齊漂亮,自然不在話下。明月奴和頗黎倆崽子,是跟著上門的外戚,為何也穿得這般鮮亮?
親家翁故意擺闊?還是做給人看?又或汪倫所言錦衣玉食?
李白心存疑惑,待要問個明白,若有半點不如意,必攜之返回東魯。
久不見阿爺了,三子雖然恭謹,仍免不了真情流露,眼巴巴盯著不放。
敘過離別情,說完相思苦。李白似漫不經心,實則有意試探,他問平陽:“既為魏郎子妻,初入魏家莊,孝敬公婆勤乎?”
平陽初為人妻,尚有些許靦腆,見阿爺相詢,神情難免拘謹。小聲應曰:“回阿爺話,孩兒幼時,常受教於阿娘,自然省得上敬公婆,下順夫婿。”
李白聞言,心甚寬慰,點頭暗許。續曰:“每日晨起,親治朝食乎?去公婆處請安、問食乎?”
平陽聞詢,頓時額眉舒展,兩眼兒笑成了豆角。喜而複應曰:“回阿爺的話,孩兒每日晨起,必向公婆請安、問候朝食。至於製治朝食事,因莊上傭仆眾多,實無須孩兒操勞。”
李白聽得仔細,當下甚為寬心。
魏家莊禮儀重,平陽入莊數月,早享受少夫人的待遇,哪裏還會親持家務?便不再理她,又詢明月奴、頗黎二子:“汝二人年幼,居姊夫莊上,起居習慣否?”
二子初入室,見阿爺一臉端肅,加之久未謀麵,心裏難免畏懼。今見阿爺歡顏,又相詢於己,關切之情溢於言表,爭先恐後應答道:“回阿爺的話,孩兒得阿公阿婆關照,姊夫又百般疼愛,每日裏錦衣玉食,快樂無憂無慮也。”
李白聽畢,將信將疑。
二子快言快語,似事先為人教唆。故而並不理會,轉而注視平陽,讓她說實話。
平陽瞧得仔細,也知阿爺心意,連忙點頭稱是:“稟阿爺得知,兩位阿弟所言,句句皆鑿實。”
常言說得好,知子莫若爺娘。李白久曆江湖,見平陽一臉真誠,知她所言不假,得了這般準信兒,哪能不歡喜若狂?
三子衣食無憂,又能快樂成長,天下做爺娘的,誰都會寬心!
複轉過頭來,言於二子:“既有恁好家境,汝可知珍惜否?每日裏莊上勤快些!”
明月奴聽了,知阿爺不曉實情,急忙稟告道:“阿爺有所不知,阿公忒慈祥,待孩兒如己出,專送三弟與我去學堂,故而散學以後才姍姍來遲,隨姊姊拜見阿爺。”
李白聽他一說,頓時目瞪口呆。
平陽肅立一旁,見阿爺神色詫異,以為不信二弟之言,急忙解釋道:“二弟所言庠學事,絕無半分誑語!”
李白不是不信,實乃感動不已!二子上學堂念書,乃李門千秋大事,自己早有此想法。終因長年四處遊曆,一直有心無力,今得親家翁助力,竟了卻了夙願,如何不心存感動?
心裏想了一想,複言於二子:“汝二人有這般好結果,是願隨阿爺回家,還是留在姊姊身邊,繼續去學堂念書?”
家?
哪還有家!
頗黎年幼無知,尚未真正懂事,歪著一個小腦袋,不解地望著阿爺,嘴裏嘟噥道:“魏家莊這麼好,為何跟阿爺回家?當然跟著姊姊了。”
明月奴不吱聲,極不情願地低著頭,用雙手搓著衣擺。神情很是古怪,似焦慮又似不安。
李白看在眼裏,知倆孩子的心思,都不願跟自己走。心裏頓時難過異常,眼眶潮濕起來,急忙扭過身去,不讓孩子們看見。
平陽見阿爺落淚,心情萬般複雜,一時難以自持,心痛如刀割。一痛阿爺,年事漸高,身邊沒得個小棉襖,暖腳暖手暖心,親生骨肉卻要分離。二痛兩個阿弟,年幼無人照顧,設若跟著阿爺回去,以阿爺的生活習性論,如何管得了他倆?
思前想後,平陽下定決心,要把兄弟倆留在魏家莊,彼此間好有個照應。跪阿爺麵前,低聲泣曰:“阿公阿婆人仁慈,大郎尤善良,兩阿弟留在魏家莊,不怕沒人疼他倆。阿爺盡管去,切莫慮之甚。”
李白聞聽此言,忍不住淚奔如雨,失聲痛哭道:“阿爺一生豪雄,卻讓爾等寄宿於外,實愧對列祖列宗!”
三子大驚愕,在他們心眼中,阿爺那麼偉大,可上天攬月,可下洋捉鱉,何曾流過淚?一時心痛難忍,齊上前擁住阿爺,放聲大哭起來。
李白張開巨臂,攬三子入懷。百般撫愛間,一一遍摸其頭。
上客房內,李白爺兒四人,嗚嗚抱哭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