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白客居魏家莊,沒有絲毫陌生感,更無半點不適。飲食起居,概如往常。
明月奴懂事,頗黎乖巧,二子謹遵阿姊叮囑,一切圍著阿爺轉。時常繞膝前後,噓寒問暖左右,難得的天倫之樂。
平陽尤恭順,勤謹倍於娘家。早起問朝食,夜息道晚安,日常稍有空閑,又送湯遞水,待阿爺等同公婆。
親家翁特仁義,百般殷勤款待。每日裏悉心安排,大碗吃酒,大塊吃肉。又得眾仆前呼後擁,侍候如太上皇。
李白得此待遇,好不逍遙快活,心花怒放直樂,都快忘了太白居,忘了太白居的杏兒了。閑暇無事時,常領著仨孩子,沿莊前的青溪溜達,講些為人婦、為人夫、為人子、為人爺的處世道理。他心裏明白得很,世事無常,三日後,一旦離魏莊而去,爺兒們要想再聚首,實在沒得個定期。
看官有所不知,李白初到魏家莊,何不住上十天半月,偏偏又要匆匆離去?
原來楚接蜀壤,民俗多有相似處,親戚家相鄰不遠,有事上門拜訪時,一般應當天來回,設若主人殷勤挽留,客人頂多住上兩日,從無待三日以上者。
考古之禮儀,漢時典籍《儀禮》記載頗為詳盡:凡走親訪戚者,設若為嶽丈去郎婿家,盤桓不超過四宿。
市井說得明了,一日二日新鮮,三日四日潑煩,五日六日臉涎(音玄)。
讀書人死讀書,多不解民諺俚語,聽了市井之言,莫不瞪大眼睛,呆頭呆腦不知所雲。
啥意思呢?
寫成書麵語言,即客宿一兩天,主客皆新鮮;客住三四天,主人心裏煩;客住五六天,意為賴著不走,被人視為臉涎(臉皮厚)了。
李白知書識禮,從小聽爺娘教誨:出門看天色,進門看臉色。哪會那麼不知趣,非要主人拿臉拿色,自己難堪了再走?
三日後。
卯時,一刻。
李白告別魏平,與魏萬敘過,又與三子揮淚擁別,欲隨汪倫回桃花潭。他心愛的白龍駒,還在桃花居哩。
太公心宅仁厚,所贈銀錢甚豐,倆親家翁一視同仁,各贈三十金。
連回的常規禮信,也是相同兩等份,山貨、肉幹、飴餅、禽、蛋……應有盡有。
唯魏萬偏心,私下藏了二十金,裹在嶽丈劍囊中。裹金乃平陽所縫,製作得十分精巧,不易被人瞧破。
魏家莊前,青石官道邊,大柳樹下。
平陽身著盛裝,穿戴如大婚之期,隆重而端莊。唯那雙美麗的大眼,流露出些許無奈。今兒起得特早,不待阿爺起床,便早早領倆阿弟,默默相候於上客房前。
卯時,二刻。
眾人至柳亭。
李白萬分不舍,見平陽領著二弟,痛哭流涕於道左,數度上前相擁,千般苦楚齊湧心頭。
柳亭前。
魏太公止了步,高高拱雙手,與兩親家翁道別。再三再四言道,但得日後有空,多來魏家莊走走,以敘親家翁情誼。
李、汪二人忙還禮,齊聲答曰:“多謝魏兄厚誼,好吃好喝幾日,又得恁多錢財。”
魏太公大笑,嗬嗬應曰:“親家翁見外了不是?難得自家兄弟,何須分你我!”
二人複拱手,再次相謝於太公。深深唱個肥喏,一步三回頭別去。
魏萬著輕裝,顯得英姿蓬勃,肩扛裹金劍囊,執意要送嶽丈。
李白不讓送,伸手接過劍囊,沉重如鐵杵,知郎婿另有所贈。本待不予接納,又恐拂他心意,設若汪倫見了,也怪難為情。便裝著不知情,將劍囊扛在肩上,向魏萬微微點頭,表示已經知曉“秘密”。
汪倫挑一對籮,不緊不慢往前走,望盤龍山而去。
李白扛著劍囊,一步一回頭。身後,一灣清溪,靜靜東流。
大柳樹下,平陽默默流著淚,領著兩個弟弟,不停地揮著手。
頗黎年齡小,不停地哭喊:“阿爺,阿爺,阿爺……阿爺不要我們了!”
稚嫩的哭喊聲,山灣裏久久回蕩。
二
桃花潭,桃葉渡。
碼頭纜樁上,拴一條蚱蜢舟,上麵堆滿各色山貨。
汪倫心眼實,猶覺情意不夠,還在不停往上搬酒。一壇一壇的原漿頭酒,是他拿得出手的最佳禮物。
李白牽著馬,在舟子幫助下,拴在船的後艙枋上,又轉身上岸,與汪老弟告別。
汪倫告訴他,此去猷州不遠,若乘馬原路返回,山路崎嶇不易行,不如改乘木船順流而下,一日可達州城,既快捷又方便。
李白走上前,緊緊握住汪倫雙手,頻頻點頭稱善。
汪倫所言方便,實因禮信太多,僅原漿頭酒就有六壇,乘馬如何攜帶?便背著李白悄悄去鄰村,找到漁人周伯鏞,花錢雇條蚱蜢舟,專門來送大兄。
一船禮信,滿滿情義。
李白十分感動,未說道別,眼圈已紅了起來。
汪倫眼圈也紅,不忍李白離去。親啟一壇頭酒,滿滿篩上兩碗,遞一碗給李白,自己擎一碗在手。
二人再三相擁,持碗對飲桃下,依依不忍惜別。
舟子很厚道,也不催促二人。見他們吃過送別酒,去纜樁上解了纜繩,揮篙撐船欲行。
李白飽含熱淚,長身佇立船頭。突聞潭岸上,汪倫手舞足蹈,翩翩踢踏而歌。歌曰:“上耶。恨潭水悠悠扁舟發。離魂黯、隱隱陽關徹。更風愁雨細添淒切。痛結。歎大兄小弟輕離訣。一年價、把酒狂風月。便山遙水遠分南北。書倩雁,夢借蝶。重相見、且把歸期說。隻愁到他日,彼此萍蹤別。總難如、前會時節。”
李白聞歌,泣而哽咽。
李白恃才傲物,從不肯輕易讚人。此情此景,讓他異常感動,忍不住淚奔,高聲為汪倫而歌。歌曰:“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
岸上岸下,哭聲一片。
蚱蜢舟啟航,載著兄弟情深,緩緩向山外駛去。
行一日,船至猷州城,泊青溪南津。
李白打馬城南,去車行雇一掛大車,又雇三五個腳力,將滿船的貨物卸下,一一裝載車上。
李白抬頭望了望天,眼見天色尚早,不願路上耽擱,催促車把式揮鞭,往東魯兗州馳去……
三月,初六日。
未時,三刻。
太白居外,一掛大車卷土飛塵,嘎然驟停門前。
李白乘大白駒,像得勝班師的將軍,兜韁勒馬車側。
院內人聲鼎沸,管家謝冕早已奔出,三五仆人緊隨其後。
李白神采飛揚,方落馬下鞍。
謝冕見到李白,一聲爽朗歡呼:“果然是阿郎。”扭頭衝院子裏,發一聲大喊:“快快有請阿娘,阿郎回來了。”
杏兒哪用人請?早來到大門外。小嘴兒含著笑,靜靜站在簷下,默默注視著李白。
神情欲語還羞,讓人心生憐愛。
李白快步上前,顧不得一身風塵,也不管眾多仆人,緊緊攬杏兒入懷。
杏兒小鳥依人,將一張俏臉兒,幸福地貼在李白胸前。
謝冕謹守職責,領著一眾仆工,小心翼翼卸下禮物,又一一搬進院內,存放在儲藏間碼好。
屋簷下,暮燕成群,飛進飛出。
李白擁著玉兒,摟愈緊。杏兒倚著李白,偎愈貼。
二人無聲無息,片刻不願分開。
良久。
李白鬆了手,輕聲囑咐杏兒,讓廚子們準備大餐,欲宴請一大家子人,好好生生慶賀一番!
車把式口渴,匆匆討碗茶吃。飲畢,衝李白唱個喏,不顧主人家挽留,執意即刻回程。
李白生性仁義,本待留宿車把式,又想人家趕車營生,掙錢養家不易,隻得依從了他。招手呼來謝冕,低聲交代於他,多付了一半工錢。
車把式領了酬金,再三稱謝而去。
戌時,一刻。
偌大的餐廳裏,懸四盞桐油大燈,明晃晃如炬。
九尺大餐桌上,巨碗大碟碩盆,累累摞摞,計有大菜十六道,雞鴨鵝三禽,豬牛羊三牲,河鯽塘鯉山珍,各色時令鮮蔬,烹蒸炒炸,燜燉煮燴,燒臘鹵品,應有盡有。
一桌佳肴,盡皆李白所愛。
圍桌八人。
男主子坐首席,女主子坐次席,管家坐右側首,其餘五護院,皆莊上得力好手,按照年齡長幼,依序一一坐定。
李白回到家裏,心情放鬆到極致,親取三壇原漿頭酒,準備與眾人吃個痛快。
杏兒知李白心意,並不予以阻攔。時時拈些好菜,放入他碗中。
謝冕為仆頭,領著五位護院,輪番向主人敬酒。
每次敬酒,以三杯為準數。李白定的規矩,“三杯通大道”嘛。
杏兒淺酌兩盞,已兩頰生緋,紅紅如兩朵桃花。便不讓人敬她,自個兒吃些菜蔬。
李白很高興,自是來者不拒,連飲了十五杯。一時吃得興起,大呼換碗上來。
吃到第三壇時,五護院不勝酒力,偏偏倒倒各自離去。
唯有謝冕量豪,頻頻與之對飲,雙雙鬥酒正酣。
二人頗有緣分,相識得那般巧妙……謝家坡,柳溪風月,哈哈!
李白喜歡他,不是謝冕能喝酒,而在於他早先的身世,謝莊大管家哩。便從不拿他當仆人,直視為大兄。
謝冕也不生分,既尊李白為主人,又把他當朋友。在李白麵前,愣是放得開,沒半點兒壓力。
既有這番默契,兩人心有靈犀,索性拿來兩隻烏缽,將剩下那壇頭酒,爽快地一分為二,各執一缽長傾而盡。
李白吃得興奮,有了六分酒意,執意再取酒來。
謝冕不允。
張視一眼女主人,又向阿郎努努嘴,示意哪能隻顧自己,忘了久別的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