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李太白情殤賢妻 崔甫成智賺大郎(2 / 3)

卯時,二刻。

持鑼漕卒,又敲二聲鑼,大聲告知商賈客旅,購有船票尚未上船者,抓緊時間檢票上船。

檢驗船票完畢,漕卒閉了通道,不再讓人進入碼頭。

卯時,三刻。

漕卒長敲三聲鑼,這是啟航鑼聲。漕船啟動,掉正航向,緩緩向南駛去。

一河順水,兩岸青山。

船行運河間,岸柳絲絲閑垂,蕩起無限涼意。河風徐來,水波閑蕩,一圈一圈浪向遠方。清清爽爽一河愜意,讓原本嘈雜的船艙,慢慢安靜下來。

三層客艙裏,臨窗頭等座上,李白閉眼沉思。

李白心裏苦甚,情緒低落到極致。他沒有絲毫閑情,瀏覽運河的景致。也無任何心情,與同船共渡者嘮嗑,甚至連點頭的禮貌,也不願多做一下。

每當有風入艙,李白的一雙手,總會按一按胸襟,自覺不自覺摸摸,懷裏的東西還在無?

鄰座乃少年,一襲白衣飄飄。神情俊朗,笑容奕奕。

少年見他落寞,哪敢輕易招惹?兀自閉了眼睛,假裝著休眠。

李白懷中,二物件至關重要。一縷杏兒青絲,一封元丹丘書函。

杏兒那縷青絲,是他特意剪下來,要帶到揚州謝家莊,讓她入故土為安。元丹丘書函,則是前日收到。言他又到了吳中,知李白心情不佳,特邀去會稽一晤。

李白本要去揚州,讓杏兒魂歸故土。接元丹丘書函後,連胖管家也未告知,庚即從兗州出發,跑到中都邑南津碼頭,搭上了南行的漕船。

傍晚,酉時。

船至揚州城,緩緩駛進廣陵渡,泊下關碼頭一號位。

揚州天下名郡,旅客自然不少,陸陸續續下了船,連鄰座的那位少年,也不知啥時離去了。

李白未下船,找到船上漕卒,請求補票去姑蘇。

漕卒告訴他,座票已經售罄,唯餘一張臥榻票了。

李白毫不猶豫,立即拿出銀子,改簽了“臥鋪票”。

這就怪了,此次南行吳中,不是專程到謝莊嗎?

李白心苦至極,恐自己一人到謝莊,觸景生情失去理智,無端生出是非來,哪該如何收場?不如先去會稽,與元丹丘相晤為宜。故而臨時動議,向漕卒提出要求,改簽臥鋪去姑蘇,假道直接去會稽。

李白領了新票,拿上房間的鑰匙,去到後艙雅室就寢。

進入房間後,摸黑點上油燈。不明不暗的燈光,將他長長的身影,無限誇張地投射到艙壁上,魑魅一般晃蕩。

李白沒有食欲,也沒有酒意。偏偏解開隨身行囊,拿出一壺劍南春來,啟封先篩上大半碗,又去懷裏取出青絲,淚流滿麵數度親吻,難舍難分似永別。

複又拿出兩張素箋,箋厚而粗糙,為常見的竹麻紙,極具柔韌性和張力。一張鋪幾上,作為底紙。另一張搓成條,拿去燈上引燃,與青絲一同燒了,細細燃成灰燼。紙灰和著發絲灰,點點落在底紙上,輕飄飄一堆灰白。

李白神態安詳,動作小心翼翼,將底紙四角收攏,拿到酒碗上打開,將灰燼一一抖入碗中。再拿一雙新竹箸,將碗裏的灰燼攪勻,使之完全溶於酒中。

李白這才號啕,嗚嗚咽咽有聲,雙手捧著酒碗,單膝跪下。哽咽著輕喚杏兒,泣聲曰:“杏兒,不忙;杏兒,莫慌。大郎再陪陪你,就送你歸故鄉。”

言畢,以頭搶地,鮮血破額而出。

“恕大郎不才,未能護柩回桑梓。唯願化作連理枝,與爾同穴共眠。”

李白淚血滿麵,舉碗一傾而盡,將杏兒永留心間!

會稽山,蘭亭。

蘭亭原本平常,就一六角木亭耳。較之越中諸多亭台樓閣,並無任何特別處。

東晉永和年間,王逸少蒞越中,就職會稽內史,領右將軍銜。公務繁忙之餘,常與好友謝安、孫綽酒聚,縱論天下大事,笑談人間風月。

永和九年,春三月三。文友四十一人雅聚,彙於蘭亭修禊。修禊事畢,眾人飲酒賦詩成集。右軍即興揮毫作序,書成傳世神品《蘭亭集序》。

亭因右軍書而顯達,一時聲名鵲起,成為越中一大名勝處。

元丹丘為逸人,是授籙道士,天性卻喜文雅事。知李白心裏苦悶,專於山陰蘭亭設宴,相招密友與之聚,欲暢李白鬱悶胸懷。

李白知好友情義,心裏大為感動,直接到了會稽。偏又未至蘭亭,而是先去了剡溪籮婆橋,憑吊已逝的賀賓客,感懷他的知遇之恩。

八月初八,是日白露。

卯時。

李白立賀知章墓前,懷戚斯人已逝,心裏湧起無限感慨。眼前景物蕭條,讓人唏噓不已。

一抔冷清清黃土,幾縷蔫搭搭枯草。野狐眠塚上,山梟鳴墳頭,白蟻遊穴中……以四明狂客之雄才,太子賓客之榮尊,逝後才得一堆黃土,世間芸芸眾生,豈不為苟且偷生輩乎?

李白愁緒萬千,愴然而涕下。憶起賀大兄,想到兒時柳絲兒、廣陵杏兒、白兆山玉兒,還有毛根兒吳指南……一時懷戚甚,悲憫甚,憂鬱甚。

李白心中傷感,獨自流一會兒淚,默默去墳前,上了三香三蠟,又燒一盒紙錢,再敬上一碗薄酒。

一邊默哀作揖,一邊喃喃而歌。歌曰:“四明有狂客,風流賀季真。長安一相見,呼我謫仙人。昔好杯中物,翻為鬆下塵。金龜換酒處,卻憶淚沾巾。”

續歌曰:“狂客歸四明,山陰道士迎。敕賜鏡湖水,為君台沼榮。人亡餘故宅,空有荷花生。念此杳如夢,淒然傷我情。”

再歌曰:“欲向江東去,定將誰舉杯。稽山無賀老,卻棹酒船回。”

李白歌畢,又默哀一會兒,才心欠欠轉身離去。徑直來到剡溪畔,尋一小舟登上,加倍給了舟子資費,囑盡快駛往蘭亭。

午時,一刻。

陽光灑進蘭亭,一桌熱乎乎的酒席,正嫋嫋冒著香氣。

亭內坐四人,主席為元丹丘,客首為李白。另位兩客位上,坐著孔巢父和崔成甫。

孔巢父乃世家子,為孔夫子三十六世孫,曾隱於東魯徂徠山,與李白、韓準、張叔明、陶沔、裴政並稱“竹溪六逸”。

崔成甫素有才名,曾官職校書郎,再尉關輔。為侍禦時,受權貴排斥,貶湘陰。著有《澤畔吟》,李白為之序。

李白初為翰林,即遭楊國忠、高力士打壓,被皇帝“賜金放還”。崔成甫感同身受,有贈詩雲:“我是瀟湘放逐臣,君辭明主漢江濱。天外常求太白老,金陵捉得酒仙人。”

二人皆李白摯友,彼此間情深誼厚,多有酬詩相贈。

名於天下者,如《送韓準、裴政、孔巢父還山》雲:“獵客張兔罝,不能掛龍虎。所以青雲人,高歌在岩戶。韓生信英彥,裴子含清真。孔侯複秀出,俱與雲霞親。峻節淩遠鬆,同衾臥盤石。……雪崖滑去馬,蘿徑迷歸人。相思若煙草,曆亂無冬春。”

又或《寄崔侍禦》,詩雲:“宛溪霜夜聽猿愁,去國長為不係舟。獨憐一雁飛南海,卻羨雙溪解北流。高人屢解陳藩榻,過客難登謝朓樓。此處別離同落葉,朝朝分散敬亭秋。”

元丹丘熟知李白,又曉三人情深,特意飛鴿相招,設宴於山陰蘭亭,欲解李白心中愁結。

孔巢父德才兼備,被舉薦長安為官,時身居京師。崔成甫辭官後,遠走北鎮幽、燕間,傳為河東節度使王忠嗣掌書記。

若非至交之友,二人怎肯千裏入越?

席間,氣氛甚沉,少有久別的歡愉。

李白暗自神傷,一臉愁苦不暢。任三友百般勸慰,始終無一點歡顏,也提不起半分精神。

元丹丘身為主人,心裏哪能不急?又是好言好語相勸,又是好酒好肉請吃,嘻嘻哈哈說笑,故意熱鬧氣氛。

李白毫無興致,始終停杯不舉。

崔成甫唏噓不已,數度欲與之飲,見李白皆搖頭推杯,隻得停杯作罷。

二人曾官京師,命運大抵相似,故崔氏深知李白心景,在這個節骨眼上,李白需要的不是酒,也不是好言相勸,而是默默無語的相隨相伴。

崔成甫推了杯,當下站起身來,拱手與元丹丘、孔巢父相別,帶著李白下山,一同前往金陵遊玩。

誰也沒有注意,在他們身後林間,有兩個著白衣的少年,不遠不近地跟著。

金陵城南,有一條曲曲扭扭的小巷,上了年紀的老人,依稀記得叫烏衣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