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李太白情殤賢妻 崔甫成智賺大郎(1 / 3)

兗州,城南。

太白居內,遍布白幡黑仗。吹鼓手所奏哀樂聲,徹夜哽泣。

前來吊喪的人,絡繹不絕。

三日後。

後山二台土上,壘起一座新墳。

墳堆圓圓,像個巨大的土饅頭,寂寞臥在林間凹處。

墳頭尖尖,上插一根三尺竹竿,掛一串紙剪白幡。

白幡無聲無息,一綹連著一綹,如布滿白蝴蝶的花串,清清冷冷地懸垂著。

大墳包前,青石砌一矩形祭台,上麵擺著一碟供果,兩束新鮮野花,三瓦缽三牲“刀頭”。

石祭台下端,擱一個三足香爐。裏麵散亂著無數香、燭的殘簽,還有尚未燃盡的紙錢。這些殘簽和紙錢,閃著點點火星,冒出縷縷青煙,被風輕輕一吹,蝴蝶般飄飛空中。

墳塋前端底部,石塊嵌成的龕窟裏,燃一盞“長明燈”。燈盞裏注滿清油,燃燒出濃烈的油膩味,讓人嗅著“死”的氣息,惡心到反胃欲吐。

天空一直陰著,晦暗如暮色。淅淅瀝瀝的雨,延綿不斷地下著。如哽如咽,如哭如泣。

那雨不急不緩,似羅篩篩下的麵粉,天和地之間,一片迷迷茫茫。

李白坐在墳前,雕塑般一動不動,任無聲無息的雨水,濕透一身白袍。

李白沒有哭泣,也沒有哽咽,唯有一雙空洞的眼,無神,憂傷,迷茫,無奈而又無助。

一天一夜裏,他沒有離開過,也沒有合過眼。就這樣靜靜地坐著,用心“聆聽”杏兒的“呼吸”。每隔一個時辰,他就用潔淨如玉的手,艱難抓起一把新土,咬牙切齒砸在墳堆上。

蔥管般的十指,血淋淋滴著血。指甲蓋早已磨禿,裸露出森森白骨。

李白萬般無奈,也不知該如何宣泄,隻有這樣作賤自己,心裏才好受一些。每每抓一把土,狠狠砸向墳堆時,他的心裏便似刀割,痛不欲生。

杏兒喲,杏兒,何故太過狠心?你這麼一走,誰來知冷知暖,誰來討李白歡樂,誰來照料日常起居?!

西去嵩山,為元丹丘祝壽,你不好端端相送嗎?還偷偷香過嘴呢,怎麼說沒就沒了?

李白懊惱不已,悔青了腸腸肚肚。隻顧自個兒四處撒歡,要是留在家裏多好?或許救治及時,就不會出此意外!

那日吃酒紫雲峰,真是放開了膽子,大醉後不省人事。

翌日醒來,自己倒沒啥,隻不過頭昏目眩、四肢酸軟罷了。偏偏傳來晴天霹靂,家中杏兒突發急症,已不治身亡!

李白聞訊,肝膽俱裂,仿佛塌了天,陷了地,兩眼直冒金星。不顧醉後孱弱,也不管眾友相勸,飛馬奔回魯東。

一路上,馬不停蹄,人不離鞍。狂奔三個晝夜,李白幾近虛脫。當跌倒靈前時,早已口不能言,雙眼翻白,不省人事了。

謝冕閱曆豐富,知李白急火攻心,又疲於長途奔馳,鐵打的身板,也累得垮了!

大管家忙囑咐眾仆,將主人放到涼榻上,置於通風處。先用涼水帕敷頭,複用手掐人中,再灌一碗薑飴開水。好一陣手忙腳亂,李白悠悠醒過來,放聲一陣大哭。

見主人大慟,謝冕忙上前請安,說些節哀順變的話。

李白不理他,越發哭得狠了。

謝冕無奈,陪著跪靈前,悲痛欲絕地細說緣由。

自打主子離家後,女主人時時嘮叨,李白幾日幾時回來。有事無事去院外,立青石官道旁,望車水馬龍發呆。

第四日,未時。

女主人午休後,突感胸悶不適。繼而又感胸口痛,似閃電一般,放射到了背部,牽扯背心劇烈疼痛。未待郎中到家,已鼻歪口斜不能言,似呼吸不暢而窒息。

李白聞言,痛徹心脾。

春上自魏莊歸,夜裏與杏兒歡喜,她不是胸口痛嗎?好糊塗的阿郎哥喲,未曾想小小巧巧的娘子,竟然真是得了消渴症!

李白兩眼空洞,心死如枯槁。

乖巧懂事的杏兒,沒了;夢裏小巧倩兮的“柳絲兒”,也沒了!自己活著還有啥意思呢?倒不如隨之同穴,豈不更好嗎?

太白居裏,亂成了一鍋粥,人人都指望男主人拿主意。

李白強忍著悲傷,反複叮囑胖管家,必須依蜀地風俗,操持辦理杏兒的喪事。

謝冕領了主人旨意,悉心張羅起來。先派人去東溪村,請來掌墨師盧倫,連夜趕製楠木棺槨,盛裝將女主人斂了。又派人砍些竹木,搭建一座靈堂,將棺木置放其間。再派人去州城司天館,花重金疏通關節,請來兩位堪輿術士,“攆地相穴”選擇墓地。

李白乃道中人,言於二術士說,所攆擇的墓穴,宜近不宜遠。

二術士國家公幹,牛皮烘烘了不得。然素知李白能耐,不敢糊弄騙人錢財,尤不敢違了他意願,隻得盡心盡力攆地。最終攆至宅後山上,定二台土一凹處。

墓地攆定後,謝冕複遣一健仆,專程去到嶗山,請來道長玄機子,為女主人做法事。

玄機子仙風道骨,穿戴一絲不苟,青衣青褲青布鞋,領著六個小道童,來到太白居做道場。

道長果有仙術,來到棺木前,擺下師刀令牌,口含一支野雉翎子,手執長柄鬆木寶劍,一通疾速比畫後,靈堂四圍懸掛的黑紗帳幔,竟然無風自動,掀起一道拱形門來。

隨從六個小道,手裏各執法器,自拱門魚貫而入,列坐在棺木兩旁。

玄機子手揮寶劍,把一雄雞頭斬下,將鮮紅的雞血,繞棺木淋一圈。複將所銜野雉翎,從口中取下來,擇翎上細絨毛若幹,粘在棺木翹頭上。

諸般前奏工序,作得小心翼翼,業內有個名堂,叫作“退煞”。雞血畫地為牢,凶神惡煞便出不了“牢籠”,又取雉絨毛粘“翹頭”上,旨在糊住“鬼”眼,讓它看不清道路,便不會出來害人,更不會“屍變”駭人了。

諸事準備妥當,玄機子手執寶劍,左三圈右三圈,繞棺木作起法來。一邊揮劍疾速行走,一邊念念有詞:“天靈靈,地靈靈,鴻鈞老祖快顯靈!”

六位青衣道童,隨著師尊的口令,雨點般敲打鈸兒、磬兒、鼓兒。

刹那間,靈堂內法器齊鳴,經聲朗朗不絕。百十個挽郎挽娘,齊聲大唱孝歌,聲嘶力竭地哀鳴。

玄機子遵主人意,做道場七七四十九天,葬於莊後陰坡處。

李白流幹了淚水,自棺木入土後,不論陰晴寒暑,皆臥墓前。嘴裏反複吟誦“兩岸曉煙楊柳綠,一園春雨杏花紅。”

相伴年餘,李白常用二赤手,為墳塋培新土,神情專注而仔細。

突一日,墳四周,長出大片杏林,計有百十株。

春上,花開時節,杏林燦爛若霞。

村人過墓前,必見一瘋漢,不論天晴下雨,皆臥杏林間。

鄰人深為感動,呼為“花癡”。

又三年,杏兒墳墓前,突不見了李白身影。唯墓旁岩壁上,新書數十行詩句。

右石壁上,詩雲:“三百六十日,日日醉如泥。雖為李白婦,何異太常妻。”

左石壁上,詩雲:“魯縞如玉霜,筆題月氏書。寄書白鸚鵡,西海慰離居。行數雖不多,字字有委曲。天末如見之,開緘淚相續。淚盡恨轉深,千裏同此心。相思千萬裏,一書值千金。”

謝冕著了慌,李白去了哪裏?偌大一座太白居,沒了女主人,已無往日和美,今又走了男主人,越發亂成一團。

胖管家沒得法,便自己作了主,派出所有男仆,四下打探主人下落。

然百般找尋,終不知李白行蹤。

兗州,中都邑。

邑城南津,乃南北漕運分水嶺。壯闊無比的碼頭上,泊著一艘大船。

大船高桅杆上,飄一麵丈二杏黃旗。

杏黃旗中央,紅布條繡一大圈。圈徑四尺三寸,內繡一個“漕”字。“漕”字黃底黑體,約三尺見方,四周又飾以龍神圖案。

偌大一麵船旗,呼啦啦五彩斑斕,顯示出帝國的神聖威嚴。那是朝廷“舟楫署”的官船,長年往返京洛、吳越間。

漕船雄闊無朋,通高四丈八尺,長十二丈,寬八丈六尺,分為上中下三層。

底層為貨艙,規模倍於二三層,主裝稻麥二糧和花鹽,載重達二百五十石。

二三層為客艙,各設座位六十個,臥榻十鋪,供行商客旅之用。

卯時。

一漕卒手持銅鑼,立於碼頭上,敲一聲鑼響,示意檢票開始。

碼頭通道打開,漕卒開始驗票。等候多時的旅人,聽到驗票鑼響,各自持票過檢票口,背包馱袋陸續登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