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珙在八月末抵達京師,朱高熾和顧成因沒有朱棣旨意而仍在北平鎮守,雷雨之夜,袁珙匆匆來到姚廣孝門前,來不及寒暄,脫口而出道:“燕王......不,軍中紛傳,陛下有意改立世子。道衍,你應該知道,這世子之位就是未來的儲君之位,若是陛下被軍中意見裹挾,他日豈不是又要平添紛爭?”
正靜默打坐的姚廣孝長歎一口氣,緩緩睜開眼,盯著袁珙的眼睛看了許久,而後問道:“你相信陛下嗎?”
袁珙遲疑了一下,低聲道:“陛下深謀遠慮,雄才大略,我自然是信得過的。”
姚廣孝苦笑一下,繼而道:“那就是不信了!陛下也是人,是人便會有私心,二殿下跟隨陛下征討四方,自然是深得陛下喜愛,可於國事而言,真正能坐得穩儲君之位的,隻能是世子殿下。”
袁珙嚴肅地看向姚廣孝,繼而問道:“你可是有何對策了?”
姚廣孝輕輕搖搖頭道:“還不是時候,容我再想想。”
袁珙試探著問道:“大師似乎是有心事?”
姚廣孝看向窗外,自嘲似的笑了笑,於是道:“與其說是心事,不如說是心結。貧僧老了,俗話講樹老根多,人老話多,人到了這般年紀,便生怕還有未說完的話。”
袁珙不解道:“大師心中的話,是要說給誰聽呢?”
姚廣孝神秘地回道:“一個舊友。”
而後緩緩閉上雙目,又自顧自打坐起來。
深夜,京師上空卷起厚重的陰雲,後半夜突降大雨,伴隨驚雷陣陣,如同戰鼓齊鳴。姚廣孝靜靜聽著窗外的雷雨聲,恍惚間覺得自己回到了洪武十五年八月的那個雨夜,宗泐師叔帶著他連夜入宮,去為重病纏身的皇後娘娘誦經祈福。而今二十載歲月已逝,開創王朝的皇帝早已作古,無數功臣宿將、世間豪傑已化作塵埃,這世間的光景,早已是換了一番樣貌。
經曆了這麼多,關於輪回之道的參悟,卻始終差了那一線,姚廣孝知道,自己手中血債累累,罪孽纏身,恐怕此生都無望參透天機。如此也好,既是身負血債,自然當墮入修羅煉獄之中,永受輪回之苦。雷雨之中,姚廣孝緩緩起身,推開屋門。四周一片昏沉,朱棣安排在姚廣孝身邊的眼線此時皆已熟睡。姚廣孝在餐食之中摻入了些許藥粉,不至於傷他們性命,卻可以讓他們一覺睡到天光大亮。在確認四下無人尾隨之後,姚廣孝撐起一柄油紙傘,穿過滂沱大雨,來到寺廟深處一間不起眼院落之內。院子裏看上去久無人居,四下皆是青苔藤蔓。姚廣孝徑直來到院中的井口,掀開井蓋,眼前赫然是一處向下延伸的石階。
電蛇遊走,雷聲轟鳴,姚廣孝回身張望,而後緩緩邁入井中,穿過漆黑幽深的隧道,視線豁然開朗,眼前竟是一處燈火通明的大殿,這大殿位於天界寺正下方,入口卻極為隱秘。若不是事先知曉,絕無人可以找到此地。大殿之內人影幢幢,仔細看去,竟然皆是僧人扮相的年輕男子。見姚廣孝獨自前來,眾僧卻並不感到意外,隻是略帶警惕地擋在姚廣孝麵前,不準他再往前一步。從這些人的身手來看,無疑都是習武的好手。
可天界寺並沒有武僧一說,姚廣孝隻是看了他們一眼,便輕聲歎道:“若是以爾等扮相,還未出城便會被官兵識破。”
幾名擋在姚廣孝身前的僧人臉上流露出不快之意,正要情姚廣孝原路返回,卻聽眾人身後傳來一聲回應道:“裝扮之事,我自會想法子,城中也另外有人會協助我等。”
靜了片刻,那聲音又說道:“你們先退下吧。”
眾僧遲疑片刻,隨即左右散開,人群之後,一道熟悉的身影緩緩走上前來。
竟是溥恰。
姚廣孝撚著佛珠,徐徐施禮道:“好久不見,師弟。”
溥恰輕輕擺手道:“師兄不必客氣,上一次見麵,我是帶著朝廷的使命而來,你我險些刀兵相見。如今形勢逆轉,師兄背後的燕王反倒得了天下,實在是世事難料。”
姚廣孝壓低了聲音,一字一頓道:“是啊,世事難料!我更沒有想到,燕王苦苦尋覓而不得的建文皇帝,竟然會在師弟你的手上。”
溥恰臉色微變,而後又恢複如常,伸手一指大殿旁的茶台,輕聲道:“既然師兄來了,你我不妨坐下來聊聊?”
姚廣孝點點頭道:“那就好好聊聊。”
倆人在茶台左右落座,不遠處的僧人警惕地盯著姚廣孝,似乎隨時準備上前將他擒拿捕殺。
姚廣孝不以為意,自顧自斟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