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你希望我回憶往事並對你悔過,請你窺探我的心。你把我瀕臨於枯萎的靈魂拯救出來。希望它從此會皈依於你。
我的靈魂是如此地可憐!你醫治了它的傷痛,讓它拋棄一切而回歸超越萬物、萬物賴以存在的你,希望通過皈依你而使它得到治愈,我是如此可憐!你用哪種方法促使我覺察到我所處境地的可憐呢?那是在我打算朗誦一篇讚頌皇帝的文章的一天。文中有很多謊言,而這些謊言竟能得到知音的讚賞。這時我的心琢磨著這件事,炙烤著狂熱的思想。我路過米蘭某一條街道時,看到一個窮困潦倒的乞丐,也許喝足了酒,欣欣然樂在其中。我不由感歎地向同行的幾個朋友說起,我們醉生夢死帶來了多少痛苦,在欲望的誘惑下苦心積慮作出極大努力,而所肩負的不幸的包袱卻越發沉重地壓在我們身上;我們所祈求的不過是享受的快樂,這乞丐卻能比我先得到,可我們有可能一無所獲。這個乞丐花了幾分錢,就能得到眼前的滿足,可我卻在千辛萬苦中苦苦求索。如果說他所獲得的快樂並不是真正的快樂,那麼我所貪求的將比這更加渺茫。總之他興高采烈,而我卻神情沮喪,他無憂無慮,我卻顧慮重重。假如有人問我:“你想得到快樂呢?還是想得到憂愁?”我當然回答說:“我想得到快樂。”假如接著再問我:“你是想和那個乞丐一樣,還是像你目前這樣?”我卻仍想在猶豫疑慮中與自己周旋。這是因為錯誤的偏見,並不是因為真理。因為我不該自認為學問充實而優越於他,我的學問無法使我快樂,它無非是取悅於他人的一種手段罷了,不是為開導人們,隻是為了討人們的歡心。對此,你將要用紀律的權杖“砸碎我的骸骨”。
假如有人對我的靈魂說:“關鍵在於快樂的取向。乞丐之樂,樂在酣醉,你則以榮譽為樂。”但願我的靈魂躲開這樣的人。主啊,所謂的榮譽,是指什麼榮譽呢?並不是在你懷中的榮譽。所謂的快樂,並不是真正的快樂,這榮譽也並非真正的榮譽,隻會更加擾亂我精神的安寧。那一夜,乞丐醉醺醺地酣睡,而我卻懷著我迷醉的心情而入睡,睡而又醒,醒而再睡。你知道,多少日子在這種情形下逝去了!的確,關鍵在於快樂,我知道神聖的期冀所帶來的快樂與這種虛假的快樂有著天壤之別。可是在當時,我們兩人也有差異,毫無疑問,他比我更幸福,不止是由於他一味歡樂,而我卻是苦惱不堪,還由於他是因為祝願別人幸福而得到了酒,而我卻是用謊言去追求虛無的名譽。
那天,我借此向朋友們講了許多話,而且每當碰到相似的事情,我常常反思自身的境況,看到生活的不如意而使我感到痛心,倍增我的苦悶,即使得到幸運的機遇,我也懶得動手,因為機遇在我動手之前,就已飛逝而去了。
七
我和誌趣相投的朋友們談論到這些問題,都感慨萬千。我尤其和阿利比烏斯與內布利提烏斯兩人最談得來。阿利比烏斯是我的同鄉,他出身於城中有名望的貴族之家,年歲比我小。我在家鄉和在迦太基教書時,阿利比烏斯跟隨我學習。他見我對他很好,又認為我有學識,因此特別敬重我;我看他年紀雖小,然卻具有超常的天賦秉性,因此也很喜歡他。可是由於輕浮的戲劇在迦太基風靡一時,這種歪風邪氣漸漸腐蝕了他,使他沉醉在競技遊戲裏。當他無所顧忌地流連於嬉戲中時,我正在公立的雄辯術學校中擔任教職。因為我與他的父親意見不合,他不再來聽我講課了。我知道他有了對競技的嗜好,替他憂心如焚,感覺他一定會喪失或已經喪失了美好的前程。我既不能以朋友的名義,又不能以師長的權力,忠告他或約束他讓他回頭,因為我認為他與他的父親對我懷有同樣的成見,而事實並不是這樣的。他不管父親對我的成見,開始來向我問候,在我的教室裏聽課,但過了一段時間又不來了。
我並不打算對他做思想工作,使他不至於被這種不良嗜好毀掉他超常的天賦。但是你天主統治著所造的萬物,你沒有忘記他並通過使他成為你的子女的主教而施行你的“聖事”;為了把他的改惡從善明顯地歸功於你,你就通過我在不知不覺中做這項工作。
有一天,我麵朝著學生的座位坐在講席上,阿利比烏斯來了,他向我行禮後,坐下來專心聽我講課。適逢我手裏拿著一篇文章,我解釋時,忽然想到用競技遊戲作為比喻,為了使學生更覺趣味、更清楚地明白我的意思,我毫不留情地嘲諷了那些癡迷於這種不良嗜好的人們;我的天主啊,你明白我那時根本不打算治療阿利比烏斯所染上的毛病。可是他卻把我的話跟他自己聯係起來,以為我的話是因他而發的;別人聽了會對我仇恨,可這位正直的青年聽了之後除了責備自己,卻反而越發熱烈地愛戴我。
你曾經說過,而且記錄在你的《聖經》裏:“批評具有智慧的人,那人一定會愛你。”我並沒有批評阿利比烏斯,可你利用一切似有意似無意的人,按照你預定的步伐———這程序也是公正的———把我的心和唇舌變成赤熱的火炭,燒掉這個具有良好願望的靈魂的朽爛部分,讓它純潔。誰沒有領會到我從肺腑中闡述的你的仁愛,就任憑他沉默不語而不讚頌你!
阿利比烏斯聽了我的話,就從他情願沉迷並且感到特別快活的陰暗深淵中逃離出來。他用頑強的毅力,更新了自己的靈魂,擺脫了競技遊戲帶來的肮髒,不再參與其中。後來他化解了他父親的成見,仍要跟我學習,他的父親也按他的意願,重新讓他就學,但他也與我一道陷進迷信的羅網;他尊重摩尼教徒們所炫耀的苦修,並認為其真是空前絕後。事實上這種刻苦僅僅是瘋狂和欺騙;一些還未涉足高深道德的人,極易被偽裝的理論所欺騙,甚至優秀的靈魂也會誤入他們的陷阱。
八
阿利比烏斯並沒有舍棄他的父母向他誇讚的世俗社會的前程,所以比我先到羅馬,研讀法律;然而在那裏,他又令人詫異地、懷著一股難以想象的熱情被角鬥表演所俘虜了。
開始時他對此感到十分厭惡。有一次,他的朋友與同學們飯前在路上偶然遇到他,不顧他的極力拒絕和反對,用一種友好的暴力,把他拉到圓形劇場。這幾天場中正在進行這種殘酷無比的競賽。他說:“你們能把我的身體拉到那裏,按在那裏,但是你們能逼迫我思想的眼睛注視這種表演嗎?我身在而心不在,仍能戰勝你們和這些表演!”雖然他這樣說,朋友們仍然拉他去,也可能是想試試他是不是言行一致。
善惡之爭
入座以後,慘無人道的娛樂正在熱鬧地展開。他閉上眼睛、嚴禁自己的思想去注意這種慘劇。但遺憾的是沒有把耳朵堵住!一個角鬥的場麵激起全場叫喊,使他特別激動,好奇心征服了他,他原以為不管看到什麼,總會有把握地加以忽視,鎮靜自己;等到他把眼睛睜開,突然在靈魂上受到了比他所見到的角鬥者身上所受的更重的創傷,角鬥者受傷跌倒所引起的叫喊,使他比戰敗者更可憐地倒下了。叫喊聲傳入他的雙耳,震開他的雙眼,打擊他的靈魂,實際上,他的靈魂是外強中幹,本應依靠你,可眼前卻是越依靠自己,就越顯得軟弱。他一看見鮮血淋漓,就欣賞著這殘忍的景象,不但不回過頭來,反而睜大了眼睛目不轉睛去看,他不自覺地變得狂熱起來,愛上了罪惡的角鬥,陶醉在慘不忍賭的快樂之中。他已不再是剛進來時的他,他已成為無數觀眾之一,成為拉他來的朋友們的真正同夥了。還有什麼可說的呢?他目不轉睛地盯著看,他大叫大喊,他懷著催促他再來的瘋狂,不但追隨過去拉他來的人,而且後來居上,去拉別人了!
你用特別頑強而又特別仁慈的手段將他拯救出來,教他明白應該依靠你,而不該依靠自己。然而這種日子尚且遙遠著呢!
九
這次的經曆存留在他的記憶中,作為日後的良藥。在他身上還發生過一件事。在迦太基,當他在我門下讀書時,有天中午,他在中央廣場上思考著,準備學生們經常背誦的一篇演講,你準許廣場的看守者將他當成小偷而把他逮捕。我的天主,我認為你之所以準許此事,是由於另一個原因———使他日後成為一個偉大的人物,讓他此時就開始明白在審理案件時,不應輕信別人而懲罰一人。
在法院前他單獨一人帶著蠟板與鐵筆散步。他並未注意到這時有一個青年,也是一個學生,一個真正的小偷,悄悄地拿了一把斧頭,想砍掉錢莊大街鉛欄杆上麵的鉛,街上的錢莊員工聽到斧聲,嚷起來了,讓人來巡查捉賊。這個青年聽到喊聲,擔心被捕,扔下斧頭逃跑了。阿利比烏斯沒有看見他進來,隻見他慌慌張張地跑出去,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就走到那裏,見到一把斧頭,他站定了觀看,有些驚奇。這時捉賊的人走到近前,見他獨自一人,拿著剛才砍欄杆發出聲響而使他們警覺的斧頭,就逮捕了他,這時住在廣場四周的人都已走到近前,他們拖拽著阿利比烏斯,自稱當場抓住了小偷,準備拉他到法院審問。
阿利比烏斯所受的教訓,到此為止。因為主,你來救助這無罪的人,隻有你是無罪的見證。當人們拉他上監獄或去遭受刑罰時,途中遇到負責公共建築的建築師。人們很樂於遇到他,因為他總是懷疑廣場上丟失的東西是這些人幹的,人們希望他這次可以知道過去的偷竊是何人幹的。
這位建築師常常去拜訪一位元老,而在這位元老處他多次遇見阿利比烏斯。他馬上認出了阿利比烏斯,就上前拉了他的手,將他從人群中搭救出來,細問這不幸事件的起因。他詢問了經過後,就讓那些喊成一片、威脅恐嚇的人群跟自己來。他們來到幹這壞事的青年家中,門口有一個小奴隸,年紀尚小,不會為小主人擔心後果怎樣,自然很輕易地說出了一切。這奴隸是跟從主人到廣場上去的。阿利比烏斯一眼就辨認出他,就告訴給建築師。建築師把斧子給孩子看,問他是斧子誰的。孩子馬上回答說:“是我們的”。再追問下去,他就說出事情的全部經過。
這樣,這案件就水落石出了,群眾本來自以為捉獲了阿利比烏斯有功,現在也感到非常慚愧了。而阿利比烏斯,你“聖道”的未來布道者,你的教令內許多案件的審判者,在這一事件中,獲得了更多的經驗和更為深刻的教訓。
十
在羅馬我又找到他,他以特別真誠的情誼同我交往,為了不和我分開,也為了能應用他所學的法律,便與我一起到米蘭,這與其說是他自己的意願,不如說是他父母的希望。他已三次出任顧問,他品行廉潔,讓人驚訝,而他則對別人把金錢置於正義之上更感到吃驚。人們不但用利誘,還用威脅來考驗他的品格。
他在羅馬時曾擔任意大利財政大臣的顧問。那時有一個很有勢力的元老,很多人不是被他的賄賂所籠絡,就是被他的權勢所征服,這人依仗權勢,經常胡作非為,做出法律所不允許的事。阿利比烏斯拒絕了送給他的酬謝,並一笑置之。即便恐嚇,他仍堅定不移。大家都驚訝他具有這種特殊的品行,對一個生殺予奪、炙手可熱的人物,既不巴結,又不屈服。阿利比烏斯是法官的顧問,法官本人對此人雖然也感不滿,但卻不敢公然觸犯,就把責任推脫到阿利比烏斯身上,隻說他不讚成這樣———事實確是這樣———假如做了,他將投票反對。
隻有他對學問的愛好差點使他動搖:如果能得到法官的酬謝費,他能用來讓人傳抄書籍。但是他仍根據正義的理智,作出毅然的決定,認為杜絕犯法的公道,高於縱容非法的權力。這雖然僅僅隻是一件小事,可是“誰留心小事,也留心大事;假如你們在不義的錢財上態度隨便,誰還會把真理的錢獻身托付給你們呢?假如你們對別人的東西太過隨意,誰還把你們自己的東西給你們呢”?這些話出自你真理之口,不可能是毫無意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