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大自然的一個驕子——竹子,闖進了板橋的生活,它成了板橋最熟悉、最親切的終生之友。板橋從它那兒得到慰藉,它使板橋成就了令名。興化縣的竹子並不多,但古板橋一帶卻是例外,鄭宅的周圍是叢叢青竹。從古板橋向北進城,必須經過一條兩百步長的竹巷。巷內,家家以竹為業,所以就叫竹巷。板橋從繈褓時代起,每天早晨,就被乳母費氏背著,穿過竹巷,到城門口去買燒餅吃。從童稚到少年,日日夜夜見慣了竹林的芳姿,聽慣了竹林的低語,能不在心坎上刻下深深的印跡嗎?關於竹子是如何陶冶這位藝術家的,日後,他在《題畫·竹》中曾記敘說:“餘家有茅屋兩間,南麵種竹。夏日新篁初放,綠陰照人,置一小榻其中,甚涼適也。秋冬之際,取圍屏骨子,斷去兩頭,橫安以為窗欞,用勻薄潔白之紙糊之。風和日暖,凍蠅觸窗紙上,冬冬作小鼓聲。於是一片竹影零亂,豈非天然圖畫乎!凡吾畫竹,無所師承,多得於紙窗粉壁日光月影中耳。”這段文字寫得聲情搖曳,情趣盎然,任何轉述翻譯都是完全不必要的。從其中可以看出,確實是古板橋的竹子啟發了板橋的繪畫靈感。
古板橋多竹,毛家橋也多竹。叢叢綠竹激發著板橋揮毫潑墨,寄情遣興。《題畫·為馬秋玉畫扇》雲:
餘少時讀書真州之毛家橋,日在竹中閑步。潮去則濕泥軟沙,潮來則溶溶漾漾,水淺沙明,綠蔭澄鮮可愛。時有鰷魚數十頭自池中溢出,遊戲於竹根短草之間,與餘樂也。未賦一詩,心常癢癢。今乃補之曰:風晴日午千林竹,野水穿林入林腹。絕無波浪自生紋,時有輕鰷戲相逐。日影天光暫一開,青枝碧葉還遮覆。老夫愛此飲一掬,心肺寒僵變成綠。展紙揮毫為巨幅,十丈長箋三鬥墨。日短夜長繼以燭,夜半如聞風聲、竹聲、水聲秋肅肅。
為什麼板橋愛畫竹呢?因為在中國人的傳統美學思想裏,竹子具有虛心勁節、堅貞不屈、生命力強和平易近人的性格,而這種性格是能激起板橋思想深處的共鳴的。從少年時代起,板橋就開始了畫竹。我們完全可以想象,和晦澀暗淡的八股試帖相比,畫筆下的竹筆給他少年的心靈帶來了何等的清新之氣啊!
在板橋十六歲左右,立庵先生要他隨邑人陸震(號種園)學作詞。同時的學友還有方竹樓國棟、顧桐峰於觀等。任乃賡的《鄭板橋年表》和一些論著都將板橋從陸震學詞定為二十歲時,是據《七歌》之七“十載鄉園共遊憩”,從作歌之三十歲上推十年。此外別無證據。但板橋二十六歲離家教館,即與陸震分別,“十載”應從二十六歲上推十年才是。陸震,字仲子,一字種園。他的遠祖陸容曾任明朝的外交官,興化城中央四牌樓上有“遼城漢節”一匾記其功績。《興化縣誌·文苑》雲,陸種園“少負才氣,傲睨狂放,不為齪齪小謹”。陸種園雖然很窮困,但“淡於名利,厭製藝,攻古文辭及行草書”。他具有一種真正的隱士風度,甘於淡泊而又富於幽默感。他很喜歡喝酒,有時沒錢買酒,就把寫字的那支大筆抵押在酒店賒酒來喝,等到有人要請他寫字時才代他贖回來。他還很肯幫別人的忙。板橋從陸種園學詞時,正當可塑性很強的少年時代,無疑,種園先生的這種性格給予了他極大的影響。
陸種園“詩工截句,詩餘妙絕等倫”[17]。板橋從其學詞是很幸運的。種園先生先教他學婉約派柳永、秦觀的詞,接著又要他讀豪放派蘇軾、辛棄疾的詞。通過對這些不同藝術風格的領略,板橋覺得蘇軾像舞台上的“大淨”,而秦、柳是“小旦”,各有千秋,他有意使自己的詞寫得既婉麗又豪宕[18]。
板橋對陸種園先生是很尊敬的。他三十歲時,寫了《七歌》詩,前六首詠歎父、母、叔、妻、子、女的不幸,最後一首滿懷深情地記敘了他的老師陸種園先生:
種園先生是吾師,竹樓桐峰文字奇。十載鄉園共遊憩,壯心磊落無不為。二子辭家弄筆墨,片語幹人氣先塞。先生貧病老無兒,閉門僵臥桐陰北。嗚呼七歌兮浩縱橫,青天萬古終無情!
這首詩記敘了他們師生學友的情誼,結尾無可奈何地對當時封建製度下埋沒人才的現象發出浩歎。據《興化縣誌·文苑》雲,方竹樓有“書宗王內史,畫近李將軍”的自負,顧桐峰“居鄉唯與李鱓、鄭燮友,目無餘子”。方、顧二人的確是一時之英才。板橋五十歲時,在自刻的《詞鈔·自序》裏,特別提到陸種園先生,並且還附刻了陸的詞作為紀念。
大約在二十歲,板橋成為興化縣的秀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