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心血為爐熔鑄今古(1 / 3)

我有胸中十萬竿,一時飛作淋漓墨。

——題《竹》(見容庚《伏廬書畫錄》)

鄭板橋在我國藝術史上是一位重要的畫家。他的繪畫,常以蘭、竹、石、鬆、菊、梅等為描繪對象,而尤工蘭竹。無疑,他的題材是較狹窄的。他在《靳秋田索畫》中雲:“石濤善畫,蓋有萬種,蘭竹其餘事也。板橋專畫蘭竹,五十餘年,不畫他物。彼務博,我務專,安見專之不如博乎?”看來,板橋的專工蘭竹,是與他主張由博而精的文藝思想分不開的。而且,板橋的畫多係紙本水墨,很少勾勒設色。[76]這種題材單一、沒有彩暈色染的畫法,很容易流於單調刻板;但是,恰恰相反,板橋以其富有創造性的勞動,給後世留下了韻味雋永、美妙無窮的作品。

板橋筆下的竹子千姿百態,無論是翠煙蔥蘢的新竹,古色斑駁的老竹,清亮映日的晴竹,滴瀝迷蒙的雨竹,都顯得瘦勁挺拔,風骨凜然。他善於用簡練的線條生動地表現出竹枝的堅韌彈性和蓬勃生機,用淋漓放縱的墨色適宜地傳達出竹葉的滋潤青翠或曆經風霜。板橋筆下的蘭葉用焦墨揮毫,以草書之中豎長撇法畫之,既撒得開,又收得攏。未開、初開、半開、全開的蘭花,或係於懸崖,或叢生亂石,或安於烏盆,直所謂“板橋寫蘭如作字,秀葉疏花見姿致”,板橋筆下的石,則“有橫塊,有豎塊,有方塊,有圓塊,有欹斜側塊”,“有皴法以見層次,有空白以見平整”[77],甚至有時用暢筆酣墨作“一筆石”。至於構圖布局則更是千變萬化,前無古人。石濤及“揚州八怪”中的李方膺和金農雖也擅長竹石,但不像板橋那樣往往將蘭、竹、石生動地組合在一幅畫麵中,有時此為主而彼為賓,有時此為賓而彼為主,盡情發揮,給人筆墨之外的許多感受。

鄭板橋能在文人寫意畫的領域取得如此突出的成就,是他幾十年如一日苦學創新的結果。《署中示舍弟墨》雲:“予為蘭竹,家數小小。亦有苦心,卅年探討。”在乾隆二十三年(1758)作《竹石圖軸》題詩雲:“四十年來畫竹枝,日間揮寫夜間思。冗繁削盡留清瘦,畫到生時是熟時。”這種對藝術不懈的追求、慘淡的苦心,正是他能達到爐火純青的藝術境界的秘訣。然而,我們不想滿足於僅僅肯定這一點,對於板橋蘭竹藝術何以能“脫盡時習,秀勁絕倫”[78],下麵擬作一些細致、深入的分析。

寄托了高尚的人格美

板橋的畫屬於寫意的“文人畫”。文人畫亦稱“士夫畫”,泛指中國封建社會中文人、士大夫的繪畫,以別於民間的和宮廷畫院的繪畫。宋代蘇軾提出“士夫畫”,明代董其昌稱道“文人之畫”,抬出唐代王維為其創始者,並目為南宗之祖。“文人畫”的作者,多取材山水、花木,以發抒“性靈”或個人牢騷,間亦寓有對民族壓迫或腐朽政治的憤懣之情。他們標舉“士氣”“逸品”,講求筆墨情趣,脫略形似,強調神韻,並重視文學修養,對畫中意境的表達以及水墨、寫意等技法的發展,有相當的貢獻。梅、蘭、竹、菊,自宋以來,尤其自南宋以來即被稱為“四君子”。“文人畫”家認為它們,還加上堅硬、玲瓏、經久的石頭,象征著堅貞、高潔的美德,也表現了傲岸、逸宕的為人。曆史上蘇軾的墨竹、鄭思肖的墨蘭、王冕的墨梅、徐渭及原濟的蘭竹,其藝術成就是很高的。封建士大夫當民族遭受壓迫、國家瀕臨危亡之際,自己軟弱無力,不能抵抗,就把這幾樣自然界的東西,通過中國特有的宣紙、毛筆、彩墨,賦予某些新的思想感情,表示對現實的不滿和對統治階級的不合作。於是,在“清高”“幽潔”“虛心”“隱逸”等特定的基本性質之外,“四君子”和石頭的藝術形象又豐富了許多新的因素。這是中國畫史上愛國主義畫家的優秀傳統。板橋對此是深有體會的。《題屈翁山詩劄、石濤石溪八大山人山水小幅,並白丁墨蘭共一卷》雲:“國破家亡鬢總皤,一囊詩畫作頭陀。橫塗豎抹千千幅,墨點無多淚點多。”開頭兩句概括敘述了這些遺民畫家的身世。屈翁山即屈大均,明亡後,曾從桂王武裝抗清,失敗後在杭州做了和尚。善詩文,是“嶺南三大家”之一。石濤原名朱若極,八大山人原名朱統鑾,都是明皇族後裔,入清後為僧。石溪是著名山水畫家,和尚。這些人都不願與清政府合作而遁入空門、寄情丹青。後兩句是傳神之筆,深刻地揭示了這些藝術品中蘊含的反抗精神。應該說,板橋自己的專工蘭竹石,也有著和屈大均、石濤等人一脈相承的思想感情。他是如此地喜愛蘭竹石,他說:“四時不謝之蘭,百節長青之竹,萬古不敗之石,千秋不變之人,寫三物與大君子為四美也”“蘭竹石,相繼出,大君子,離不得”“一竹一蘭一石,有節有香有骨。滿堂君子之人,四時清風拂拂”[79]。他在《竹石圖軸》的題畫中更對竹盡情禮讚:

蓋竹之體,瘦勁孤高,枝枝傲雪,節節幹霄,有似乎士君子豪氣淩雲,不為俗屈。故板橋畫竹,不特為竹寫神,亦為竹寫生。瘦勁孤高,是其神也;豪邁淩雲,是(其)誌也;依於石而不囿於石,是其節也;落於色相而不滯於梗概,是其品也。

這是竹子的禮讚,也是一個孤傲、高雅、有氣節、不得誌的封建士大夫文人的自我表白。總之,板橋喜愛、擅長畫蘭竹石,是因為他認為蘭竹石表現了頑強不屈、堅韌不拔、正直無私、蒼勁豪邁、虛心向上的人格美。這是他的蘭竹藝術取得成就的感情基礎。

以造物為師

板橋《題畫》雲:“古之善畫者,大都以造物為師,天之所生,即吾之所畫。”生活是藝術創作的源泉,鄭板橋的蘭竹藝術是得之於生活的。蔣士銓《題鄭板橋畫蘭送陳望亭太守》雲:“君生蘭渚旁,熟精種藝方。”揚州之地多竹,揚州之人也愛養蘭。前麵第三章及第四章已敘及,從童年到青少年,板橋就生活在竹蔭的懷抱裏,他愛竹成癖,風中雨中傾聽它的聲音,日中月中觀看它的倩影,詩中酒中對它抒發感情,閑中悶中以它作為伴侶。他也很愛蘭石。他養蘭,熟悉蘭。如《題畫》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