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種蘭數十盆,三春告暮,皆有憔悴思歸之色。因移植於太湖石、黃石之間,山之陰,石之縫,既已避日,又就燥,對吾堂亦不惡也。
由於他熟悉蘭竹的生長規律,也就捕捉得到蘭竹的千姿百態,也就能夠“我有胸中十萬竿,一時飛作淋漓墨”了。
可貴的是,板橋不是形式主義地重複自然物,而是苦心孤詣地將生活中竹的自然形象變成藝術形象。有一則《題畫》生動地記敘了這個過程:
江館清秋,晨起看竹,煙光日影露氣,皆浮動於疏枝密葉之間。胸中勃勃遂有畫意。其實胸中之竹,並不是眼中之竹也。因而磨墨展紙,落筆倏作變相,手中之竹又不是胸中之竹也。總之,意在筆先者,定則也;趣在法外者,化機也。獨畫雲乎哉!
按“胸有成竹”是中國畫論中的一句名言。蘇軾《文與可畫筼簹穀偃竹記》中轉引畫家文與可的一段話說:“竹之始生,一寸之萌耳,而節葉具焉。……今畫者乃節節而為之,葉葉而累之,豈複有竹乎?故畫竹必先得成竹於胸中,執筆熟視,乃見其所欲畫者,急起從之,振筆直遂,以追其所見,如兔起鶻落,少縱則逝矣。”比較起來,板橋的《題畫》更透徹精辟。它說明了審美主體與審美客體的結合和統一的過程。首先,要對客觀事物和自然景象進行深入、細致的觀察,才能在畫家的腦際形成獨特的感受(眼中之筆)。然後,要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思考客觀事物和自然景象的內在聯係與本質特征,使之凝練、提高、概括成飽含藝術家思想感情的藝術意象(胸中之竹)。最後,充分發揮中國畫紙、筆、墨、水的功能,將“胸中之竹”用嫻熟高明的藝術技巧表現出來,塑造成主客觀統一的藝術形象。這實際上是一個從自然美到藝術美的創造過程。顯然,這樣創造出來的“手中之竹”已經是人格化的竹子了。
板橋《題畫》雲:“凡吾畫竹,無所師承,多得於紙窗粉壁日光月影中耳。”他以造化為師,故更能得真意。他畫的又是屬於豪放一路的寫意蘭竹,故非常強調一任自然,出以意境。意境,指將所描繪的具體可感的自然景物和豐富強烈的思想感情融合一致而產生的藝術境界,板橋所謂“意在筆先者,定則也;趣在法外者,化機也”,所謂“為竹寫神”,即指意境而言。如他畫一幅墨竹,滿紙由下而上,畫了十多根粗細不等、幹濕不一、濃淡不勻的光竿竹枝,僅僅中間兩三枝新竹有嫩葉迎風飛動。再題上詩:“不過數片葉,滿紙俱是節。萬物要見根,非徒觀半截。風雨不能搖,雪霜頗能涉。紙外更相尋,幹雲上天闕。”使人看了這幅畫,順著節節向上的竹竿,思緒被引向了畫外。誠如另一則《題畫》所雲:“畫有在紙中者,有在紙外者,此番竹竿多於竹葉,其搖風弄雨,含露吐霧者,皆隱躍於紙外乎?”這正是“手中之竹”具有的意境美的生動說明。
轉益多師
藝術有其一定的繼承性,對於民族風格很濃鬱的中國畫來說,更是如此。中國畫的傳統風格和傳統技法是源遠流長的,沒有繼承就沒有發展。鄭板橋雖然說過:“凡吾畫竹,無所師承”,但是,實際上,他一麵從生活中學習,一麵也汲取傳統的藝術營養,借鑒傳統的藝術實踐,從而將生活與傳統結合起來,熔古今於一爐,創造了“無古無今之畫”。我認為,在這方麵,板橋有兩點做得很突出。
首先是自覺地轉益多師,《題畫》雲:“平生愛所南先生及陳古白畫蘭竹。既又見大滌子畫石,或依法皴,或不依法皴;或整或碎,或完或不完,遂取其意構成石勢,然後以蘭竹彌縫其間,雖學出兩家,而筆墨則一氣也。”“學出兩家”就是轉益多師的具體實踐。
板橋臨摹過文與可、蘇軾的墨竹。曆來認為他畫竹“絕似文湖州”[80],“神似坡公”[81]。他還取法黃庭堅,讚歎道:“魯直不畫竹,然觀其書法,罔非竹也。瘦而腴,秀而拔,欹側而有準繩,折轉而多斷續,吾師乎!吾師乎!”82_1對宋遺民畫家鄭思肖的人品畫藝,板橋也極為推崇,他認為“蘭竹之妙,始於所南翁”,自稱“所南翁之後”。板橋尤其服膺明代畫家徐渭,他覺得“青藤才橫而筆豪,而燮亦有倔強不馴之氣,所以不謀而合”。他甚至刻了一方印“青藤門下牛馬走”,以獻奉私淑之千古心香。對於同時代畫家石濤、八大、高其佩、李鱓等人,板橋也是虛心學習其長處。他曾經慨歎:“甚矣石公不可及也!”為李鱓已故,“不複有商量畫事之人”而苦惱。可見他學習之至誠。
其次是“選佳為師”,略其跡而“師其意”。在這種轉益多師的學習中,板橋認識到“古之善畫者,大都以選佳為師”[82_2]。他以學習石濤為例:“石濤和尚客吾揚州數十年,見其蘭幅,極多亦極妙。學一半,撇一半,未嚐全學,非不欲全,實不能全,亦不必全也。”學習傳統,當然不能生搬硬套,一味模仿;而必須“十分學七要拋三”,既要按照自己的個性稟質去取舍古人,又要在學習中探索自己的個性,表現自己的個性。
這種“選佳為師”的極致就是略其跡而“師其意”。板橋說得好:“鄭所南、陳古白兩先生善畫蘭竹,燮未嚐學之;徐文長、高且園兩先生不甚畫蘭竹,而燮時時學之弗輟,蓋師其意,不在跡象間也。”[83]板橋畫竹已臻絕境,而徐渭又“不甚畫蘭竹”,但板橋精心研習徐渭的雪竹筆法:“徐文長先生畫雪竹,純以瘦筆、破筆、燥筆、斷筆為之,絕不類竹,然後以淡墨水鉤染而出,枝間葉上罔非雪積,竹之全體在隱躍間矣。”實際上,板橋的畫竹瘦而腴,秀而拔,清光拂麵,瀟灑逼人,不僅超過了徐渭,而且筆法、章法也不是青藤一路,這當然隻可從“師其意”來領會。板橋從徐渭用瘦筆、破筆、燥筆、斷筆來抒發“倔強不馴之氣”,探索自己如何巧妙地吸取其筆意,來抒發自己的胸中塊壘。“師其意”就是取“神似”。昔人對此已有認識,戴熙《題畫偶錄》即雲:“板橋意最闊,吉金氣亦豪。兩君取神似,俱是九方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