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橋認為,沒有自己的個性,藝術也就沒有生命。他十分鄙棄當時那種抄襲浮辭,相似而為的風氣。他說,那些人的所謂歌詩辭賦“扯東補西,拖張拽李,皆拾古人之唾餘,不能貫串,以無真氣故也”[105]。他甚至嘲笑他們“作文必欲法前古,婢學夫人徒自苦”[106],還尖刻地諷刺說:“如揚州人學京師穿衣戴帽,才趕得上,他又變了。”[107]這就從反麵告訴我們,要善於學習,無論師法的對象是古哲還是今賢,如果一味模仿,而不加取舍、消化,是最沒有出息的。這些外似尖刻而內實懇切的話,不正可以給我們很好的啟示嗎?
“刪繁就簡三秋樹”
現實生活的豐富性和作品容量的有限性,決定了“以少見多,以簡見繁,以部分見全體,以個別見一般”,曆來是創造藝術美的重要法則,顧愷之的“傳神阿堵”,劉勰的“文以辨潔為能,不以繁縟為巧”,李東陽的“古歌辭貴簡遠”,都是這一重要原則的不同表述。板橋有楹聯雲“刪繁就簡三秋樹,領異標新二月花”,也說明了這一原則,他雖然不是這一原則的首倡者,但他以自己的藝術實踐為之增添了新的審美經驗。
這一美學思想的確立,始於板橋在藝術實踐中的揣摩。他曾經把石濤和八大山人的繪畫成就和聲望做過一番比較,在人品誌節、藝術成就上,這兩位遺民大師不相上下;但是在聲望上,石濤卻似乎遠不如八大。板橋認為這是“博”與“專”的緣故。因為一者,“八大純用減筆,而石濤微茸耳”。二者,八大無二名,石濤則別號太多。於是,石濤的“多”明顯遜於八大的“少”。對此,板橋的結論是:“彼務博,我務專,安見專之不如博乎?”“吾不能從石公矣!”
板橋努力以最簡練的筆墨表現最豐富的內容,並且用文字記錄了當時的探索。他畫蘭竹,往往整個畫麵隻有幾竿竹,幾叢蘭,但卻疏密有致,形神兼備。他曾在一幅畫上畫了一枝竹、十五片葉,題詩雲:“敢雲少少許,勝人多多許。努力作秋聲,瑤窗弄風雨。”另一幅竹畫的題詩雲:“一兩三枝竹竿,四五六片竹葉。自然淡淡疏疏,何必重重疊疊?”他曾在《題畫》中誠懇地敘說了自己的探索過程:
始餘畫竹,能少而不能多;既而能多矣,又不能少。此層功力,最為難也。近六十外,始知減枝減葉之法。蘇季子曰:簡練以為揣摩。文章繪事,豈有二道!此幅得簡字訣。
開始是片麵地理解和追求藝術的單純性,後來又片麵地理解和追求藝術的完整性。經過長期的反複實踐之後,才能由繁入簡,才悟得“簡字訣”。意高才能筆減,意新才能語工,這是藝術達到爐火純青的成熟階段的標誌。板橋為了達到這個境地,“精神專一,奮苦數十年”,苦心孤詣,意匠獨造。前引《竹石圖》雲:“四十年來畫竹枝,日間揮寫夜間思。冗繁削盡留清瘦,畫到生時是熟時。”正是他的甘苦之言。
板橋不僅繪畫求簡,而且作文求精,讀書求精。他對自己的詩、詞、家書也是精選細篩,除去“平日無聊應酬之作”,然後才入集刻板。他認為“為文須千斟萬酌,以求一是。再三更改,無傷也”[108]。如著名的《道情十首》作於雍正七年(1729),“屢抹屢更”,至乾隆八年(1743)才付梓。《板橋自序》雲:“板橋居士讀書求精不求多。非不多也,唯精乃能運多,徒多徒爛耳。”他認為好作品要精讀,一般作品則隻須略讀:“即如《史記》百三十篇中,以《項羽本紀》為最,而《項羽本紀》中又以巨鹿之戰、鴻門之宴、垓下之會為最。反複誦觀,可歌可泣,在此數段耳。若一部《史記》,篇篇都讀,字字都記,豈非沒分曉的鈍漢!”那些不好的作品如“小說家言”“傳奇惡曲”“打油詩詞”,“如破爛廚櫃,臭油壞醬悉貯其中”,則要棄之不讀。[109]
板橋還認識到,簡之所以能勝繁,是因為簡而精,“形”雖簡而“神”足,雖簡但抓住了本質。如果片麵求簡,但達不到精,抓不住神,則反而不好。他批評《新唐書》“簡而枯”,《五代史》亦有太簡之病。
鄭板橋把藝術和時代、社會、人民聯係在一起,去幹預生活,評議現實,抒發情懷,詩詞書畫都取得了較高的成就,這是與他的進步的文藝指導思想分不開的。這些文藝思想和主張不僅在當時思想界和藝術界起了相當大的作用,對揚州畫派的形成和發展產生了很大的影響,而且嘉惠後世,影響深遠。研究板橋的文藝思想,對於研究他的書法、繪畫和詩詞都是十分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