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縱橫議論析時事(2 / 3)

“縱橫議論析時事”

鄭板橋繼承了《詩經》以來的現實主義優良傳統,提出了“縱橫議論析時事”的主張。

板橋生活的康、雍、乾三世,王士禛的“神韻說”和沈德潛的“格調說”等形式主義、擬古主義詩風在詩壇上風行熾盛。王士禛(1634—1711)主盟清初文壇約半個世紀,他提出的“神韻說”對糾正豔麗詩風起過積極作用;但它回避和脫離現實生活,以藝術風格上的所謂“含蓄”“衝和”“淡遠”等,反對詩歌反映社會現實內容,其實代表著大官僚地主階級的政治利益和藝術趣味。雖然在板橋十八歲時,王士禛即以七十七歲的高齡去世,但“神韻說”對當時文風的影響仍是巨大的。比板橋年長二十歲而又晚逝四年的沈德潛(1673—1769)繼王為文壇領袖。沈氏提倡“格調說”,表麵上也主張寫“真”、寫“意”,但一味強調“溫柔敦厚”的詩教,所謂“諷刺之道,直詰易盡,婉道無窮”,重視模古擬古,輕視創造,因而陷入更深的形式主義泥坑。

麵對著王、沈二人的顯赫身世和蓋世文名,麵對著風靡一時的“神韻說”和“格調說”,鄭板橋保持了可貴的獨立性。他繼承了明末顧炎武“經世致用”的觀點,不僅以自己的詩文書畫等藝術實踐與王、沈大異其趣,而且在理論上給予了激烈的批評。板橋在一些書信、文章中把這些“拾古人之餘唾”的擬古主義、形式主義文人斥之為“世間娖娖纖小之夫”,說這些“本朝文章”足以使“諸葛懷羞,高人齒冷”。他還在詩文中對此發出憤激冷峭的嘲笑,將他們的盲目師法古人比為婢學夫人:“讀書必欲讀五車,胸中撐塞如亂麻。作文必欲法前古,婢學夫人徒自苦。”[93]他還在《偶然作》中說:

……名士之文深莽蒼,胸羅萬卷雜霸王。用之未必得實效,崇論閎議多慨慷。雕鐫魚鳥逐光景,風情亦足喜且狂。小儒之文何所長,抄經摘史餖飣強;玩其詞華頗赫爍,尋其義味無毫芒。弟頌其師客談說,居然拔幟登詞場。初驚既鄙久蕭索,身存氣盛名先亡。輦碑刻石臨大道,過者不讀倚壞牆。

詩中所痛斥的那些脫離現實、玩弄文字而名盛文壇的人物,正是指“神韻說”“格調說”的倡導者和追隨者。

更可貴的是,板橋對這些惡劣文風是有破有立的。前引《偶然作》的開頭四句雲:“英雄何必讀書史,直攄血性為文章。不仙不佛不賢聖,筆墨之外有主張。”“主張”是什麼?《偶然作》中並未說明。但是,板橋的其他詩文、書信中是說得很明白的。他認為詩文應該“敷陳帝王之事業,歌詠百姓之勤苦,剖析聖賢之精義,描摹英靈之風猷”[94]。他把文風問題與國運興衰聯係在一起,明確提出作文要學“大乘法”,才能“理明詞暢,以達天地萬物之情、國家得失興廢之故”[95]。根據這個標尺,他讚揚古人“以文章經世”“於社稷民生計”[96],並且以“自出己意,理必歸於聖賢,文必切於日用”[97]自許。所以,“筆墨之外有主張”的“主張”,即是指以出自內心的真情實感去真實地反映社會現實。

板橋對於他認為體現了這個主張的《詩經》、曹詩和杜詩是十分喜愛的。《賀新郎·述詩二首》雲:“《七月》《東山》千古在,恁描摹,瑣細民情妙。畫不出,《豳風》稿。”《署中寄舍弟墨》雲:“詩學三人,老瞞與焉。少陵為後,姬旦為先。”尤其對杜甫,他推崇備至:“少陵詩高絕千古,自不必言。即其命題,已早據百尺樓上矣。通體不能悉舉,且就一二言之:《哀江頭》《哀王孫》,傷亡國也;《新婚別》《無家別》《垂老別》《前後出塞》諸篇,悲戍役也;《兵車行》《麗人行》,亂之始也;《達行在所》三首,慶中興也;《北征》《洗兵馬》,喜複國、望太平也。隻一開卷,閱其題次,一種憂國憂民、忽悲忽喜之情,以及宗廟丘墟、關山勞戍之苦,宛然在目。其題如此,其詩有不痛心入骨者乎!”正因為如此,板橋有意識地繼承現實主義的優良傳統,學習杜甫,寫了《還家行》《逃荒行》《思歸行》《悍吏》這類詩史式的作品。《題石東村鑄陶集》雲:“詩人老去興偏豪,燒盡千篇又鑄陶。從此鑄韓還鑄杜,更於三代鑄風騷。”板橋一生不懈地追求、學習《詩經》、杜詩的現實主義傳統,是凝聚、包含了他對現實生活和人生社會的深刻認識和豐富感受的。

板橋還認為,文藝要幹預社會,反映現實,作者就要“端人品,厲風教”。他認為文品和人品是統一的,杜甫能寫出詩史性的作品,是因為他憂國憂民;而一些“市井流俗不堪之子,今日才立別號,明日便上詩箋。其題如此,其詩可知;其詩如此,其人品又可知”[98]。

需要指出的是,板橋的好友袁枚提倡“性靈說”,主張寫“真性情”,與板橋一起反對“神韻說”和“格調說”;但是,板橋的“直攄血性”與袁枚的“真性情”又有所不同。袁枚是要在“夕陽芳草尋常物”中寫出士大夫放浪山水的閑情逸致;板橋則是要“縱橫議論析時事”,以自己的真情實感寫出民間疾苦,從古樸的形式中反映出自己的喜怒哀樂。這種主張在清代文壇上是占有特殊地位的。

“學者當自樹其幟”

鄭板橋很注重自己的藝術風格的創立。他一則說:“學者當自樹其幟……切不可趨風氣。”[99]再則說:“凡作文者,當作主子文章,不可作奴才文章也。”[100]三則說:“總之,豎儒之言,必不可聽。學者自出眼,自豎脊骨可爾。”[101]他還特地刻了一方印:“鄭為東道主。”反複申說,語重心長。這是衝決一切網羅,打破一切束縛,敢於獨立創造,不斷前進的藝術家的偉大勇氣和可貴精神,也即是把藝術的獨創性作為審美理想的第一位的要求。

獨立的藝術風格並不是憑空產生的,重要的基礎是能吸收各家之長,在這個基礎上,“用一塊元氣團結而成”。所以板橋對前輩有成就的大家,正確地加以取舍,隻師其意,不師其跡,十分學七,還要拋三。這期間要經過痛苦的探索和艱苦的勞動,也即如他自己所說的:“讀書能自刻苦,自憤激,自豎立,不苟同俗,深自屈曲委蛇,由淺入深,由卑及高,由邇達遠,以赴古人之奧區,以暢其性情才力之所不盡。”板橋的藝術實踐,正是“自樹其幟”的很好範例。如他對於蘇東坡是非常佩服的,他也臨摹過東坡的《墨竹圖》,但他既敢於打破蘇東坡《枯木竹石圖》的舊路,自創“石反大於竹、多於竹”的新格,又在“未畫之前,不立一格;既畫之後,不留一格”[102],不搞固定的程式,不畫僵死的框框。又如書法,曆來很難出新。尤其是臨《蘭亭序》,等於是儒家讀經書,曆來都是“千人一麵”。但板橋卻“別辟臨池路一條”,“以中郎之體,運太傅之筆,為右軍之書,而實出以己意,並無所謂蔡、鍾、王者,豈複有蘭亭麵貌乎?”[103]再如學詩,板橋對《詩經》、曹操、杜甫的詩歌都下過紮實功夫,但對於自己的詩歌創作,則旗幟鮮明地公開聲稱:“板橋詩文,自出己意。”“吾文若傳,便是清詩清文;若不傳,將並不能為清詩清文也。”[104]他在不斷總結求活、求創、求變、求新的藝術經驗的基礎上,提出“不泥古法,不執己見”,堅持創作個性,結果,他的詩文能“自出己意”,繪畫能“無古無今”,書法能“怒不同人”,各方麵都能曠世獨立,自成一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