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動天地,百族相綢繆;天地不能言,聖賢為嚨喉。
——《偶然作》
愈到老年,鄭板橋愈是經常陷入藝術的沉思,他的藝術觀點也愈來愈鮮明。
鄭板橋生活的康、雍、乾時期是清王朝的“全盛時期”。通過對各族人民,尤其是對漢族人民的血腥鎮壓,清政府統治較穩定了,從而經濟日趨繁榮,社會日漸安定。與此同時,對於知識分子,清統治者采取麻醉與鎮壓相結合,在“博學鴻詞”科的招牌下,大興史無前例的文字獄。總之,所謂“康乾盛世”,民族矛盾和階級矛盾並沒有緩和下來,隻是被一些虛假現象暫時掩蓋著罷了。相反,封建社會本身所不可克服的許多弊病正越來越充分地暴露出來,中國漫長的封建社會即將走到它的盡頭了。
在這樣一個封建社會的“回光返照”時期,中國知識界的反映是很消極的。一方麵,統治階級誘脅“藝文之士”為他們粉飾太平;另一方麵,知識分子也要求全身遠禍。於是,知識分子中有些人淪為統治者的幫凶鷹犬,有些人成為了當權者的學舌鸚鵡;大部分人或醉心科舉製藝,埋頭故紙;或沉湎金石考據,逃避現實。詩壇上,王士禛、沈德潛論詩標“神韻”“格調”,創作求“超脫”“擬古”,形成日益脫離現實內容的形式主義詩風。書壇上,“館閣”流行,呆板臃腫,毫無生氣。畫壇上,北方有“四王吳惲”,南方有“金陵八家”,他們以黃公望為遠祖,以董其昌為近宗,模古襲古,形成了“人人大癡,個個一峰”的僵化局麵。
鄭板橋才識過人,詩書畫三絕,對於當時文藝界的狀況,他是頗感不滿的。他的同鄉、朋友杭世駿任翰林編修時,板橋寫信說:
君由鴻博,地處清華,當如歐陽永叔在翰苑時,一洗文章浮靡積習,慎勿因循苟且,隨聲附和,以投時好也。數載相知,於朋友有責善之道,勿以冒瀆為罪,是所冀於同調者。
信中勸杭世駿利用所處地位,學習歐陽修發起一個詩文革新運動。據此可以推測,板橋是有較鮮明的藝術觀點的。可惜他沒有專文論述自己獨到的見解。他的見解大多在家書、書畫之中,加以闡述,精辟簡潔,意義深遠。以下試對鄭板橋的文藝思想勾勒粗略的輪廓,以期引起更多的注意和深入的研討。
“用以慰天下之勞人”
鄭板橋是自覺地注意作品的人民性的,關心民生疾苦是他創作的主旨。他曾在《印跋》中說:“凡吾畫蘭、畫竹、畫石,用以慰天下之勞人,非以供天下安享人也。”按《詩·小雅·巷陌》:“驕人好好,勞人草草。”勞人指下層民眾,既包括失意的知識分子,也包括農夫、商販。板橋主張著書論文一定要關心民生,他在《濰縣署中與舍弟第五書》中對王摩詰、趙子昂輩直言批評:“試看其平生詩文,可曾一句道著民間痛癢?”這是一般的士大夫所不可能有的思想。這個思想的形成,是與板橋的出身、教養、經曆分不開的。
板橋出自沒落地主家庭,從小就過著窮困的生活。從幼年到少年,他受到乳母費氏的教養、熏陶,勞動人民善良、忠厚、純真、質樸的優秀品質對他的思想形成影響是很大的。步入仕途後,他在山東做了十二年的七品縣令,了解到民間的疾苦,災荒年頭又親見災民慘狀。最後終因為饑民請賑,頂撞大吏,罷官回鄉。在板橋的世界觀中有很鮮明的重農思想,關於這一點,本書在前麵已詳細敘述。這裏需要指出的是,這種思想,正是“用以慰天下之勞人”的創作目的的基礎。
板橋創作的人民性,表現是多方麵的。他是位著名畫家,“終日寫字作畫,不得休息”,但卻不肯為權貴富豪作畫,“豪貴家雖踵門請乞,寸箋尺幅,末易得也”[88]。他的詩文重視反映人民生活的題材,如《姑惡》《孤兒行》《後孤兒行》通過描寫小媳婦和孤兒的非人遭遇,揭露了封建宗法製度的罪惡。《悍吏》《私刑惡》《逃荒行》《還家行》展示了農民的悲慘生活圖卷,指出貪官汙吏的虐民害物是人民受苦的根源。《範縣詩》則用通俗、清新的語言,反映了農民男婚女嫁、春種秋收的淳樸的生活。這些詩作都愛憎分明、感情真摯,毫無矯揉造作之態。他更把詩、書、畫統一起來,“慰天下之勞人”。如濰縣大災之年,板橋畫了《風竹圖》,題詩雲“衙齋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情。”板橋詩畫作品的人民性正是“板橋體”的精髓,也是揚州八怪中其他七位不能與之頡頏之處。
因為在板橋心中,人民占有重要的地位,所以他時常注意維護人民的利益。《思歸行》描繪了山東大災中畜盡人亡的慘象,然後筆鋒一轉,挑開了最高統治者假仁假義的麵紗:“何以未賑前,不能為周防?何以既賑後,不能使樂康?何以方賑時,冒濫兼遺忘?”一字一句,飽含熱淚,為民請命,義正詞嚴。不僅對“吾君”,對朋友也是如此。乾隆二年春夏間,高郵知州傅椿駕舟至興化訪板橋,板橋稱頌傅在乾隆元年救災中的貢獻,說傅“生死同民命,崎嶇犯世嫌”[89];乾隆二十年,兩淮鹽運使盧見曾主持虹橋修禊,板橋勉勵盧“關心民瘼尤堪慰,麥隴青蔥入望中”[90],把對人民的好壞視為評價人物的標準。不僅對“吾君”和朋友如此,就是對自己,板橋也常常反省:“看眼前何限賢勞輩,空日費,官倉米”[91],“慚愧村愚百姓心”[92]。這些作品和議論都表示了對人民利益的維護和尊重。
為了使自己的藝術實踐更好地貫徹“用以慰天下之勞人”的創作目的,板橋在藝術形式上也大膽接近群眾。這一點在詩詞創作上很明顯。他的詩詞明白如話,很少用典,有時以俗事俗語入詩,並且有意識地運用民間流行的道情、竹枝詞等藝術形式,刻畫社會下層人民的思想風貌。
當然,由於時代和階級的局限,鄭板橋隻是以一個善良、正直的下層官吏的身份對人民大眾滿懷同情,他不可能在立場上和人民一致。所以“用以慰天下之勞人”和今天我們提出的“文藝為人民大眾服務”是根本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