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以青年笑老年,老懷豪宕倍從前。
——《再和盧雅雨四首》
“春雨春風寫妙顏,幽情逸韻落人間。而今究竟無知己,打破烏盆更入山。”[84]解職以後,板橋的心早已如詩中的蘭花一樣破盆而飛,飛向了瓜洲江岸、煙雨虹橋,飛向了舊居李氏小園寓樓。在騎驢南下的途中,他接到楊州秀才李嘯村送來的對聯:“三絕詩書畫,一官歸去來”,更增添了一種海闊天空、魚躍鳥飛的豪情。
這時,板橋的好友李鱓也已退出官場,住在家鄉興化浮漚館。按《重修興化縣誌》(鹹豐壬子刊本)雲:“李複堂鱓因其地之幽僻,曾構樓閣數椽,綴以花草,以為退休之所。賦詩作畫,日與諸名士嘯傲其間,號曰浮漚館。鄭燮在山左寄詩雲:‘待買田莊然後歸,此生無分到荊扉。借君十畝堪栽秫,賃我三間好下幃。柳線軟拖波細細,秧針青惹燕飛飛。夢中長與先生會,草閣南津舊釣磯。’”這一次,板橋算是實現了他的夙願。罷官回來後,他先回家鄉興化,在浮漚館旁建造了一座別業——擁綠園。擁綠園環境幽雅,三間茅屋,四圍綠竹,板橋終日在裏麵寫字作畫,高朋過往,覺得很輕鬆愉快。下麵兩段文字,就是他對於這段生活的記述:
舊詩書是我有緣物,新見聞是我最樂事。高朋滿座,能為破愁城之兵;綠竹橫窗,可作入詩囊之料。以此永日,不知烏兔升沉;借此怡年,亦任燕鴻來往。無心不在遠,得意不在多。盆池拳石,居然有萬裏山川之勢;片言隻語,宛然見千古人物之心。
(《閑居賦》)
三間茅屋,十裏春風,窗裏幽蘭,窗外修竹,此是何等雅趣,而安享之人不知也。懵懵懂懂,絕不知樂在何處。惟勞苦貧病之人,忽得十日五日之暇,閉柴扉,掃竹徑,對芳蘭,啜苦茗,時有微風細雨,潤澤於疏籬仄徑之間;俗客不來,良朋輒至,亦適然自驚,為此日之難得也。凡吾畫蘭、畫竹、畫石,用以慰天下之勞人,非以供天下之安享人也!
(《“恬然自適”印跋》)
在晚年,板橋雖經常來往於揚州、興化之間,但仍以在揚的時日居多。他還是住在二十年前的舊地——李氏小園。這段時間是鄭板橋書畫藝術的成熟期。板橋與汪士慎、黃慎、高翔、李鱓、金農、李方膺、羅聘諸人遊,形成了名聞中外的揚州畫派,俗稱“揚州八怪”。“八怪”的說法見之於書的,最早是汪鋆的《揚州畫苑錄》。除指明李鱓和李葂外,汪氏並沒有列舉八怪的姓名。並且,汪氏所說的“八怪”,完全是近於汙蔑的貶意。後來清末李玉棻的《甌缽羅室書畫過目考》則帶著崇敬之情,提到鄭燮、金農等八人的名字。總之,“八怪”所包含的八位畫家,曆來解釋多有不同。至於在揚州方言中,“八怪”是敬稱、昵稱,含有思想出格、技藝出奇之意,就像人們稱號唐代大書法家張旭和懷素為“張癲素狂”一樣,就不一定實指八人了。
人事滄桑。板橋罷官南歸後,他的朋友也有了很大的變化。汪士慎在六七年前就病瞎了左眼。這個布衣畫家給自己取了一個新號“左盲生”,對朋友豁達地說:“衰齡忽爾喪明,然無所痛惜,從此不複見碌碌尋常人,覺可喜也。”[85]肉眼失明了,他就專心一意地運用“心眼”,“心眼”所見往往更本質,更別有見地。他不僅依然畫梅,而且懸腕作狂草。金農的腿跛了,人也頗顯憔悴,但還是那樣豪邁脫俗。最初,還有一個啞妾服侍他;不久,他遣去了啞妾,帶著一隻瘦鶴寄居在揚州舊城的西方寺中,自稱“如來最小弟子”,又號“心出家庵粥飯僧”,吃齋、禮佛、手不停揮地畫佛。他笑著對板橋說:“寫經之暇,畫佛為事。七十衰翁,非求福禔,但願享此太平,飽看江南諸寺門前山色耳。”[86]李方膺住江寧項氏園,每天與袁枚、沈鳳翰遊覽名山,人們叫他們“三仙出洞”。時不時,他也來揚州住住。高翔衰老得更快。他少年時麵聆過石濤的教誨,石濤死後,每年寒食,高翔總是孤零零地到蜀岡北麓的荒煙蔓草間去掃墓憑吊。在板橋回揚的第二年,他就離開了人世。這些故舊的狀況當然使板橋歎息。但是,羅聘、項均等後進的異軍突起,又使他頗覺欣慰。羅聘是金農的弟子,他自稱能白晝見鬼,“凡居室及都市,憧憧往來不絕”。曾畫有一幅古今罕匹、荒誕狂肆的《鬼趣圖》。
板橋常和這些朋友一起切磋書道畫藝。這次重返揚州後,板橋發現黃慎越來越愛畫仕女、神仙和佛像,他可以打破畫具與材料的限製,指、筆並用,並且筆勢雄渾,筆法簡潔,氣魄攝人!金農原精書法,吸取《天發神懺碑》和《國山碑》的神韻,潛心創新,形成號稱“漆書”的新書體。並且,他五十多歲才開始作畫,常以淡墨幹筆畫花卉,別具風格。李鱓的畫原來設色清雅,有“水墨融成奇趣”的特色,但板橋覺得近幾年他的筆勢明顯衰退了。倒是羅聘借鬼諷世,正如有人題《鬼趣圖》雲:“肥瘠短長君眼見,與人踵接更肩摩。請君試說閻浮界,到底人多是鬼多?”板橋認為自己能理解羅聘的寄托。板橋年事越高,對於繪畫的原則越潛心探討:“四十年來畫竹枝,日間揮寫夜間思,冗繁削盡留清瘦,畫別生時是熟時。”板橋發現,他自己的畫風也在轉變,他在一則題畫中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