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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堇也曾有過彷徨,心無所依。如果成長注定是疼痛,那麼,她寧願永遠活在小時候。山河星月,稚嫩純真,不必刻意靠近某個方向。當然,也不必刻意修煉某種能力,超越某些限製,忘掉某些事物。
如果注定,在最美的年華,會遇見一個人,她寧願犯一個錯。隨著時間的流逝,慢慢變枯黃,但依然葉脈清晰。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她一針一線地繡啊,卻沒有任何辦法,重新編製那些若即若離的心結。
盛夏時節,白雲飄浮。大自然執起妙筆潑墨點翠,萬寶山上林茂花香,委婉的蟲鳴鳥叫,合奏著一曲森林夢幻曲。山下良田千頃,一片片被風吹得高低起伏,一派豐收在望的壯觀景象,將夏秋的過渡長卷緩緩拉開。
舅舅張林,一臉滄桑。他衣衫破舊,眉頭鎖成萬寶山的形狀,雙目憂鬱無神,胡須罩著臉龐。歸鄉的路如此漫長,他踏著一層層綠浪,回到了既愛又恨的萬寶屯,回到白發蒼蒼的外婆身邊。
此時此刻,趙美榮的新房子即將竣工,熱火朝天的場麵,令全屯人羨慕不已。她叉著腰,時而嘎嘎地大笑,時而指手畫腳,一刻也舍不得離開房基地,仿佛不知道張林的歸來。
其實,她這是外強中幹,表麵的光鮮亮麗,掩飾不住心亂如麻。
張林坐牢這些年,有多少個夜晚,她以麵洗淚,憤恨難平之後,不得不承認:自己是想念張林的,甚至想去監獄接他,打他一頓,再摟著他哭一通。
可是,趙光榮告訴她,千萬不能失掉身份,必須給張林一個報複,也做給好事的村民看看——對於背叛自己的男人,趙美榮要有姿態,那就是“絕不原諒”!如此一來,張林出獄後,就會小心些,村民也會更尊重她。
趙美榮知道,這次哥哥說的都對,再怎麼想張林,也不能自掉身價,否則會被所有人看不起。罷了,腳上的泡是自己走的,張林自作自受,活該!因此,任心裏多淩亂,她也咬著牙,沒去接張林。
作為女兒,彩鳳倒是無所謂,也沒想做給誰看。她打心眼裏瞧不起張林,一直以有這樣的爹為恥,因此,張林回來不回來,跟她沒一毛錢關係。
趙美榮想說服女兒,好歹也得去個人,象征性地接一接。或者,在村東頭的老樹下站著,張林看到後,心情也會不一樣的。彩鳳冷哼一聲,認為沒必要,一如既往守在供銷社,對於張林的回歸,絲毫沒有熱情和歡迎。
張林自知理虧,不能埋怨老婆,更不能怪孩子。監獄裏的日子,那是他應該受的罪,如果有可能,他絕不會再犯錯,可惜一切都晚了,他有什麼臉要求家人原諒呢?
他甚至想過,再也不回萬寶屯了,到一個沒人認識的地方,那樣就沒人笑話他了。可是,他隻是想想而已,真正走出監獄大門的那一刻,他還是最想回家。即使老婆孩子不要他了,他還有娘——那個從小到大,把他當成寶貝的娘啊,一定不會不要他……
恐懼、忐忑、愧疚、期待、失望、悲傷。
他心潮起伏,一步步走向萬寶屯,體驗著什麼是“近鄉情更怯”,那種被嫌棄和遺忘的感覺,令他無地自容。每向前邁一步,都要在心底掙紮一次——逃離中,萬寶屯不要你了!不!我要回家,我不能逃……
感謝村口的老樹,籠罩著外甥女劉堇的身影。那善良的孩子,用楚楚可憐的笑容,讓他體會到親情的溫暖,也賜給他回家的勇氣,熱淚盈眶地走進熟悉的院子。
說熟悉,又很陌生,張林心裏一陣痛楚,從小到大依戀的家,此刻為何變了模樣?
西屋是他的小家,原本的溫馨早已不再,此刻麵目全非,能搬走的東西,都被趙美榮搬走了。張林不知道趙美榮蓋了新房,隻道是自己入獄後,她棄這個家而去。那麼女兒呢?難道也不要這個家了嗎?
鼻子一酸,眼淚掉了下來,張林趕緊轉移目光,望向家中的小園。幸好,小園還在,能讓他憶起那些溫馨的慢時光。
在獄中的兩年多時間,他日思夜想的,不是老婆,不是女兒,也不是翠花,而是小時候家裏的小園。那時候的天總是那麼藍,水總是那麼清,一群孩子夏天打鳥、摸魚、遊泳,冬天滑冰車、打陀螺、轉兜圈,自由自在,雖然頑皮得總挨罵,卻無憂無慮。那時候的鄉間小路,從村東頭到村西頭,不知被他們踩了多少遍,留下多少歡聲笑語。
那時的母親多勤快啊,在房屋前麵、院子中間,用土坯圍出幾塊空地,再用柳枝交叉插到土坯上麵,形成半天然的“帳子”,防止小雞小鴨跳進去啄食蔬菜。小園裏,有張林喜歡的沙果樹,秋天的時候,沉甸甸的果實直把樹枝壓彎,時常綴落於地麵,或金黃色或全紅或全黃色,甘甜中透著淡淡的酸味,又脆又爽口,直到刷牙的時候,才發現牙被酸倒了。
小園裏,有母親喜歡的茄子、豆角、黃瓜、西紅柿、辣椒、菇娘兒。最靠四周的地方,還種上幾株向日葵,或者玉米,下麵攀援著的,是圓圓的大倭瓜和瘦長的西葫蘆。
夏季的小園就是樂園,是最豐盈而美麗的向往,小蔥蘸大醬的醇香,一次次走進張林的夢裏,醒來後發現枕頭濕了一片。小時候的張林非常饞嘴,常常果蔬剛要熟的時候,就跑到園子裏物色。看中某個要熟的,不論黃瓜還是西紅柿,或者紫溜溜的茄子,他都會留下記號,伺機再過來偷偷摘走。母親也不揭穿他,早選出可以吃的,洗幹淨後放在陰涼處,等張林和張萍午睡起來吃,生津止渴,解暑降溫。
那種母親的味道,自從結婚後,已經多久沒嚐過了?獄中的張林,想掉眼淚。
妹妹張萍跟張林不一樣,從不偷吃,喜歡種掃帚梅花,還迷戀那些不太實用的菇娘兒。未成熟的菇娘兒是綠色的,張萍可懂竅門了,輕輕撕開外麵的皮,揪住用力拔,就能把裏麵的果肉全部掏空。她再將這個空心球吹鼓,開口向外放入嘴中,用上牙輕咬充氣,擠出時就能吱吱作響,非常好玩。
還有一種“苦菇娘”,鮮豔的橙紅色葉子,包裹著橙紅色的果實,張林吃了一個,感覺苦得像黃蓮,張萍幸災樂禍地說:“誰讓你饞嘴呢?隻有經過霜打之後,苦菇娘兒才能甜起來。”
多可愛的妹妹啊!多難忘的童年啊!
守在母親身邊的張林,滿腹的懺悔,卻不知從何說起,眼淚落到了母親的白發上,他趕緊用力擦了擦眼睛。記不清從幾歲開始,他就疏遠了外婆,總以為自己長大了,不用再依偎在母親身邊。兩年半的分別,張林才真正意識到,母親已經老了,妹妹也已經不在了——那些他不曾珍惜的過往,再也回不去了……
“舅,這黑星星多好,你要不要……喂給外婆吃?”劉堇從小園裏回來,笸籮裏裝著兩根頂花帶刺的黃瓜,兩個紅通通的大柿子,還有兩串紫幽幽的黑星星。
張林剛剛擦幹淨的眼淚,又奪眶而出。這種野生的小玩意兒,在小園裏,田野裏,小路邊,到處都是,開出星星點點的小白花,點燃過多少快樂。
記得小時候,他跟母親走進小園鋤草時,母親都會特意把黑星星秧留下來,等到果實成熟了摘給他吃。未成熟的果實是綠色的,成熟之後就變成紫色的了,一嘟嚕一嘟嚕剔透發亮,掛在透著明明綠綠的枝杈上,擼上兩串兒放到嘴裏,沁人心脾。有一次,張林吃得太多了,手指、嘴唇和舌頭都被染紫了,然後扮成鬼般模樣,突然跳到張萍麵前,結果把妹妹嚇得哇哇大哭,氣得母親打了他一巴掌……
劉堇之所以這樣做,是希望外婆能得到兒子的關懷,從而擁有更多活下去的力量。
張林雖然窩囊,但並不是傻子,當然明白劉堇的苦心。拿起一串黑星星,小心翼翼地摘下一顆,輕輕地放到外婆的唇邊:“娘,黑星星,甜,吃一顆。”
外婆顫抖著張開嘴,眼淚裏漾著笑,沒有表現出一絲苦澀和責備,隻有欣慰。好歹,他也是自己的兒子,隻要瞅著,隻要在身邊坐著,就勝過千言萬語。一顆黑星星,被注入了魔力,外婆竟然掙紮著雙臂,說了一個非常含糊、但劉堇能分辨得清的“坐”字。
劉堇激動地放下笸籮,跳到炕上抱下來兩個枕頭,迅速堆放到炕牆一側,然後跟張林一起把外婆扶起來,倚在枕頭上半躺半坐著。
劉堇拿來梳子,遞給張林。
張林心領神會,溫柔地幫母親梳理著白發。不料,手一摸到頭發才知道,原來不僅是淩亂,母親滿頭的白發,已經稀疏得像一蓬蓑草,卻還是不甘心似的,爭先恐後地隨著梳子掉落下來。
劉堇悄悄接過那些頭發,放到之前專門裝頭發的笸籮裏,免得外婆看到了難過。回過身的時候,張林正幫外婆整理著衣服——這件新“的確良”襯衣,劉堇趕在張林回來前,就替外婆換上了。
第一次穿這麼舒適的衣服,外婆非常開心。看到張林這個自發的動作,看到外婆滿臉安詳的幸福,劉堇的心裏更是高興。
“大家快點兒,快點兒!”大門外,趙美榮的大嗓門老遠就飄進來,打破了東屋難得的溫馨恬靜,“等把倉房蓋完,我就能搬家了。”
劉堇和張林對視了一眼,外婆顯然也聽到了,“嗚嗚哇哇”地說了很多,那既緊張又憂慮的眼神,分明是在詢問張林:“你回來了,你老婆知道吧?她要搬家,搬哪兒去啊?是不是不跟你過了,要離婚嗎?”
張林不知道如何回答母親,趙美榮蓋新房他知道,劉堇已經告訴他了。至於是不是要離婚,他卻猜不出趙美榮的意思。他隻能攥緊母親的手,低聲安慰著:“放心吧,啥事都沒有,她蓋新房子了,放心吧,是好事……好事……”
外婆把目光移向劉堇,似乎是驗證張林的話。劉堇強笑著點點頭:“是好事,三間全磚大瓦房,彩鳳說可漂亮了。”
外婆略略舒了口氣,不再“嗚嗚哇哇”了。雖然兒子搬走,自己會覺得“閃”了一下子,但咋也好過蹲監獄的日子,都在一個村裏,想見就能見。隻要兩口子不離婚,一家三口還是全科的,就比啥都強。
這時,趙美榮已經帶領五個村民走進院子,徑直走向西屋的窗子前。
有一個眼尖的村民,看到東屋炕沿上的張林,便走過來趴到窗台上,跟張林打招呼:“天啊,這不是大林子嗎?我還以為眼睛花了呢,啥時候回來的?”
話音剛落,立刻招來了其他幾個村民,大家趴在窗台上一陣驚呼,有的說張林瘦了,有的說張林頭發長了,有的說他胡子該刮了;有的大喇喇地問監獄裏怎麼樣,呆夠沒有啊;有的調侃說,張林真牛,坐牢回來就能住三間大瓦房,神仙般的日子……
大家七嘴八舌,像看耍猴的一樣興奮。
張林尷尬至極,在監獄裏想象過八百次這樣的場麵,但此刻真正來臨,還是令他無地自容。他不願意看這些熟悉的麵孔,不願意聽這些冷嘲熱諷,可是又不能發脾氣,隻好背向窗台瞅著地麵,除了後悔,還是後悔。
“你們都閉嘴,趕緊過來幹活!過來過來,看看這根檁子行不行?”趙美榮也不愛聽,但她知道,必須得有這個過程,等村民們的“熱乎勁兒”過去了,閑話自然就淡下來了,她再安慰張林也不遲。
聽到號令,村民們一哄而散,到西屋那邊研究檁子去了。
張林心頭一震,不由自主地望向劉堇——什麼檁子?難道蓋房子的材料,在家裏放著嗎?
劉堇更是一臉狐疑,搖著頭沉思著,這院子她再熟悉不過,每一寸泥土每一根草,她都跟外婆一樣心中有數。那麼,除了用來支撐房頂的結實木頭,根本沒有什麼像樣的木材,能被稱為“檁子”了。
“難道,要拆房子?”劉堇脫口而出,一臉驚恐地指著棚頂,聲音哆哆嗦嗦帶著哭腔,“天啊,那這個房子……豈不是要塌了?”
外婆也聽得差不多了,“嗚嗚哇哇”地開始亂叫,那隻病情輕的胳膊竟然抬了起來,指著窗戶外麵,吐出兩個字含糊不清的字:“不——行——哇哇——”
張林終於緩過神來,“騰”地站起身,大步衝出房門,聲音如雷般咆哮著奔向趙美榮:“你要幹什麼?”
兩年多了,終於再見到自己的男人,愛恨交織的感覺,讓趙美榮心頭一軟。張林瘦了整整一圈,原來高大魁梧的身材,變成了弱不禁風的麻杆兒;原本英俊的臉龐,如今胡子拉茬布滿滄桑,令人心疼。唉,趙美榮一陣難過,咬著牙在心裏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你受的苦掉的肉,未來的日子我幫你慢慢補回來,隻要你聽話,不再傷害我的心,咱倆就再好好過……
可是表麵上,她必須死撐著,不能表現出一點兒心慈麵軟,讓村民們笑話自己沒出息。所以,趙美榮扭過頭,不再瞅張林,繼續指揮幾個村民架梯子,拆檁子。
新房子那邊萬事俱備,誰知蓋倉房時才發現,還缺一根檁子。如果現在去外地采購,來來回回既耽誤時間又浪費錢;若是到萬寶山砍伐,去年剛剛成立了植樹節,趙光榮作為大隊幹部,肯定不能隨便違反製度。所以,趙美榮聽取了村民的建議,采取“拆東牆補西牆”的方式,回原來的舊房上選結實的檁子,然後蓋到新的倉房上,省時省錢省事省心。
“我看看誰敢拆!”張林見趙美榮一意孤行,立刻抄起窗台邊的一把鐵鍬,揮舞著保護自己的房子,“拆了檁子,東屋的娘倆兒怎麼辦?”
“我拆的是自己的西屋,跟東屋有什麼關係?”趙美榮皺著眉頭,看來不跟張林解釋清楚,還真不行,“閃開!別耽誤正事,天黑前得把活兒幹完,不然你幫我付工錢啊?”
“少跟我廢話!誰敢拆房子,今天我就砍死誰!”張林繼續揮動著鐵鍬,瘋狂地怒吼著,像是在對趙美榮控訴,更像是對自己前半生的討伐,一字一句令人動容,“我幫別人蓋過房子,知道檁子是房屋的重要結構,更知道它和整個房屋是息息相關的。像這樣土壞結構的茅草房,本身就是很不堅固的建築,如果拆掉西屋的檁子,中間的房架就會吃重很多,從而影響東屋檁子的承受力。整個房子雖然不能立刻倒塌,但天長日久也會變形,說不準哪陣暴雨襲來,哪陣狂風卷來,房子就會搖搖欲墜,最後再也無法支撐下去了。從小到大,我隻知道索取,什麼也沒給過我娘,如果現在,連唯一的房子都奪走,我張林還是人嗎?簡直連畜牲都不如啊……”
趙美榮被張林的話震住了。
村民們被張林的話震住了。
所有的目光都那麼凝重,從張林的身上一點點歎息著,最後落在那三小間茅草屋上。
在人們的傳統觀念中,房子就是家,無論草房還是磚房,隻要能擋風遮雨,隻要有娘在,那個家就是港灣。村民們的態度,瞬間都站在了張林的立場,拿人心比自心,誰沒有個老的時候呢?趙美榮此刻拆房子的舉動,確實有些大逆不道了……
“外婆,外婆你醒醒!外婆啊——舅舅,外婆不行了——”
突然,劉堇撕心裂肺的哭喊,劃破院子裏的劍拔弩張,張林臉色慘白,驚恐地喊著“娘”,瘋了一樣跑回屋子。趙美榮也愣在當場,感覺情勢不妙,不知應該進屋,還是應該離開。
劉堇的哭喊在延續,聲聲不舍裏透著怨恨,刺痛幾代人的心房,刺痛了蔥鬱的夏天。連天上的烏雲也被刺痛,引來滾滾雷聲,萬寶山嗚咽不止,為飽經苦難的外婆鳴不平。
2
細雨無聲,猶如劉堇的心血在滴。
外婆的葬禮,簡化得令人心碎。劉堇傾盡所有,也無力置辦壽衣和棺木,隻好求助石頭爹和麻雀娘。兩家人都很善良,對外婆也很尊重,不僅自家借了錢,還發動一些善良的村民,幫助劉堇張羅葬禮,讓可憐的外婆入土為安。
然而,入土了,就真的能安嗎?
劉堇比任何人都清楚,去了另一個世界外婆,實在是太累了,隻不過是換了一種方式,惦記著這人世間的親人。整理外婆的遺物,沒有任何值錢的物件,可是劉堇什麼也舍不得燒掉,因為那些破舊的物件上,是親人留下的痕跡,是親情漂染的歲月。
劉堇一麵流淚,一麵細心地整理著。除了按照當地風俗,必須燒給逝者的東西,免得外婆在那邊挨餓受凍的,剩下的大小東西,她都認真包裹起來。外婆的愛是支撐,有了這些溫暖的見證,往後餘生,她才能有勇氣活下去……
麻雀非常體貼,擔心劉堇孤獨和害怕,就暫時搬過來同住,日日夜夜陪伴左右,拉著劉堇說話,做手工,希望她早日振作起來。
石頭不善言辭,不知道如何安慰劉堇,隻能用行動表達關心,每天徘徊在院門口,看到麻雀從屋子出來了,他就會走進去,搶著幹這幹那。偶爾,還會從家裏偷拿些食物,讓麻雀做給劉堇吃,說精神受了打擊,身體絕不能再垮掉。
屋裏屋外的活計,基本都讓麻雀和石頭幹了,泥鰍也不爭搶,幹脆動用嘴皮子,講點兒東家長西家短的事。他的口才真的很厲害,無論話題扯多遠,最後總能很好地扣到主題:逝者已去,活著的人,還要繼續活著,這才對得起外婆的愛。
好朋友的陪伴,讓人無比感動。而路誌勤的陪伴,又與其他人不同,讓劉堇溫暖的同時,又透過苦澀的淚花,捕捉到一絲甜蜜的影子。
路誌勤不跟石頭搶活幹,也不跟泥鰍爭口才。他每次來,都會給劉堇輔導文化課,鼓勵她好好努力,未來如果國家政策調整,或許她也能有考大學的機會,即使不能上大學,至少可以考代課教師,靠文化來養活自己。
劉堇學得很認真,來自精神的鼓勵,讓她重新燃起生活的希望。而且,路誌勤很懂浪漫,每次都會摘一些野花,放到外婆供桌上的玻璃瓶裏。那個玻璃瓶,原來裝的是黃桃罐頭,對於外婆、路誌勤和劉堇,都有特殊紀念意義。
外婆在世時,非常節儉,什麼好東西也不舍得吃。有一次,劉堇聽貨郎子說,吃桃罐頭能“免災”,就忙著趕刺繡換錢,想給外婆換一瓶橫桃罐頭,讓外婆早日康複。路誌勤知道,這不過是貨郎子的營銷手段罷了,但是,看到劉堇眼神中的期待,他又不忍心揭穿。其實想想,人生在世,不就是活個希望嗎?於是,他節省出糧票和錢,特意跑到鄉裏的供銷社,給外婆買來了黃桃罐頭。
永遠忘不了,外婆吃桃罐頭時,那笑眯眯的模樣,就像小孩子第一次吃糖果,皺紋裏都洋溢著幸福。當然,外婆不知道“免災”的事,她品嚐到的幸福,是外孫女的反哺,是人間的親情。其實,劉堇上過學,並不非真的迷信。她心心念念換桃罐頭,也是想借此機會,讓外婆嚐到人間美好。那一刻,劉堇忽然願意相信,“免災”的傳說是真的,那樣外婆就一生康健,再無憂患……
桃罐頭吃完後,劉堇用清水把玻璃瓶洗淨,舍不得放到灶台上裝食鹽,而是放到屋裏的窗台上,以花瓶的方式,芬芳外婆病榻上的生活。其實,還有個小甜蜜,劉堇不敢對任何人講——那玻璃瓶仿佛是路誌勤,看著它和裏麵的花,就猶如他一直在身旁……
對於玻璃瓶和花,麻雀倒是很理解,外婆生前喜歡花,那麼這對她是最好的祭奠。
可石頭就不同了,有事沒事,就跟泥鰍嘀咕,認為這是窮講究,花再怎麼美又能咋的?能讓外婆死而複生嗎?
泥鰍則不以為然,如果能換來劉堇好心情,那就盡情地摘唄,反正夏天的花遍地都是,開在外麵還開在屋裏,沒什麼區別。
石頭又不同意了,開在外麵,那花就一直開著;摘到瓶子裏,很快就枯萎了,有球用?
泥鰍眨巴眨巴眼睛,說無論在哪,本質是一樣的,因為花的最終結局,不都是枯萎嗎?
石頭豁然開朗,一拍大腿:“所以說,花瓶就是個窮擺設,不如劈點兒柴火,掃掃院子,多實用!”
麻雀聽到了,有時候忍不住,就會跟他們理論一番,說擺設和實用的都得有,那樣生活才有意思。有時候聽煩了,就把他們倆趕出院子,擔心劉堇添堵。
院子那麼小,夏風透過敞開的窗子,早就把大家的話傳進屋子,劉堇怎麼會聽不到呢?不過,她並不鬧心,反而覺得有了這些聲音,否則,沒有外婆的家,不僅是家徒四壁,而是空蕩無所依,缺乏生氣。
這樣的討論,路誌勤也聽到過,因為石頭從來不背著他,甚至故意當著他的麵說。路誌勤則我行我素,一直保持沉默,他骨子裏的文藝範,縱觀整個萬寶山一帶,有幾人能懂?更何況,無需他人懂,隻要劉堇能懂,這些花的存在,就有了足夠的意義。
除了鮮花,路誌勤也悄悄送來“實惠”的,比如姐姐來看他,帶來父母的責罵,也帶來父母捎來的物品。他前腳送走姐姐,後腳就把食物分給劉堇。姐姐很疼愛弟弟,拆了自己的紅圍脖,親手織了件毛背心,說如果今年考不上,還得在農村過冬,千萬注意保暖。他感激姐姐,可更心疼劉堇,於是就送給了她。
麵對這些禮物,劉堇自然是溫暖的,但很有選擇地接受,吃的可以共享,而那件毛背心,無論如何不能接受。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這件背心承載的,是路誌勤沉甸甸的親情,她有什麼理由搶奪呢?
正是這些愛和溫暖,讓劉堇一點點振作起來,她開始好好吃飯,好好做家務。夜深人靜的時候,甚至悄悄想著,等還完饑荒,就攢錢買些新毛線,給路誌勤織條圍脖,給石頭、麻雀、泥鰍各織一副手套,算作溫暖牌的回饋……
是啊,逝者入土,真的就能安生了嗎?
麵對外婆的葬禮,不僅劉堇如此追問,背地裏,村民們也是議論紛紛。
這次,幾乎眾口一詞:作為兒子,張林無力為親娘養老送終,實在令人發指!作為兒媳婦,趙美榮不參加婆婆的葬禮,實在令人不恥!作為親孫女,張彩鳳不參加奶奶的葬禮,實在令人心寒!
張林不是傻瓜,自然看得出村民眼中的嫌棄,不!是鄙視!他分明感覺到,每一雙盯向他的目光,都帶著刀子,噴著烈火,恨不能直接把他拋到墳墓,去給娘陪葬。
其實,他何嚐不恨自己,不嫌棄自己,不鄙視自己呢?作為兒子,除了親手為娘的墳填些土,其餘的,他什麼也做不了。坐牢數年,他身無分文,無法給娘買最好的壽衣,也無法置辦上好的棺木,這是他的不孝。更令他無地自容的是,娘的突然離世,與老婆趙美榮有關。
趙初,他恨極了趙美榮,認為她是殺死娘的劊子手,拎著菜刀要與之拚命。全村人跟在後麵,有幸災樂禍的,有竊竊私語的,也有好言相勸的。張林跟瘋了一樣,發誓要除掉趙美榮這個害人精。
誰知,麵對張林的虎視眈眈,趙美榮竟然麵無懼色,隔著勸架的人群,鼻子破口大罵:“張林,你這個窩囊廢,憑什麼來跟我凶?當初如果你不出軌,能坐牢嗎?你娘能癱嗎?坐牢就坐牢吧,為什麼不幹脆坐到底?為什麼還有臉出獄?出果你不出來,你娘能樂極生悲,一下子咽氣嗎?說一千,道一萬,是你娘活該,攤上你這個不肖子!所以,你才是罪犯,你才是劊子手,親手把親娘送進了墳墓!”
字字誅心,如五雷轟頂,如萬箭穿心,張林頓時被擊倒,“哐當”一場,菜刀掉落,劃破粗布鞋麵,在腳背上切出一道口子,鮮血滾出,刺人眼目。
趙美榮見狀,心頭一緊,很想撥開人群,跑過去看看的衝動。最後,她咬牙忍住了,無論承不承認,對於婆婆的死,她都難辭其咎,張林恨自己也是應該的。俗話說,衝動是魔鬼,她還不想死,所以離張林的菜刀遠點兒,才是正確的選擇。至於張林,路是他自己走的,真就此變成了瘸子,那也是活該!
血流得令人心驚,村民們七嘴八舌,有一臉擔心的,有幸災樂禍的,各種心態都有。最後,目光紛紛投向趙美榮,畢竟人家是兩口子,救還是不救?怎麼救?讓人家自己處理為好。
趙美榮被瞅得心慌,正在不知所措之際,女兒彩鳳終於出現了。
彩鳳一臉冷冰冰,仿佛跟所有人都有仇似的,大喊一聲:“看什麼看?都閃開!”
這個聲音很有效,人群自動閃開,彩鳳慢悠悠地走向張林,眼神沒有一絲關切,仿佛看著陌生人:“敢拎菜刀了,看來這牢沒白坐啊!咋樣,是回家包紮,還是在這等死?”
張林麵部抽搐了幾下,仿佛泄了氣的皮球,瞬間攤坐在地。如果說,趙美榮的辱罵,是讓他反省的利箭,那麼彩鳳的無情,則是擊垮他的子彈。他忽然真正清醒:他是個沒娘的孩子了,再也沒有人包容他,疼愛他,老婆和女兒形同陌路……
“彩鳳,快帶張叔去包紮吧!”隨著一陣“撲通撲通”地奔跑聲,路誌勤擠過人群,焦急地蹲下身後,放下手中的一束野花,然後仔細察看張林的傷勢。
“不用你多管閑事,走開……”彩鳳怔了一下,本能地抗拒著,語氣卻不再生硬,隱約透出一絲賭氣的成分——周圍那麼多人圍觀,為何偏偏是他呢?難道,這就是緣分?
對於彩鳳的態度,路誌勤並不在意,依然認真檢查張林的腳,擔心是否傷到大動脈。
本來,他的心情極興奮,因為教育局剛剛通知,他的高考成績非常好,超過分數線很大一截,按照往年的錄取經驗,隻要“下鄉”評價沒問題,他肯定能進入理想的大學。這實在是天大的喜訊,所以他激動地摘了很多花,想第一時間與劉堇分享——結果,路遇這場風波。傷者如果是別人,他或許不會停下腳步,但張林是劉堇的親舅,他做不到袖手旁觀。
趙美榮透過人群,也觀察著張林的腳傷,聽見路誌勤說問題不大,終於暗暗鬆了口氣。還好還好,事情總算沒鬧得更大,否則那家夥成了殘廢,哼,自己可不照顧他!
想到這裏,趙美榮衝著人群大喊:“趕緊出來兩個人,把他背回老張家去,別再這裏丟人現眼了!”
群眾很聰明,所謂聽音聽細節,趙美榮用的是“背回去”,而不是“扶回去”,那麼對張林的態度,似乎有一絲緩和。於是,拍趙美榮馬屁的,眼饞趙美榮三間大瓦房的,就有幾人應聲而動,爭先恐後地來到張林身邊,搶著要把他背上肩膀。
看著如此戲劇化的情境,路誌勤嘴角露出不屑,隻可惜地上那束花,被大家踩得七零八落,然後又碾碎到泥土裏。原本的好心情,瞬間都被破壞掉了,路誌勤有些沮喪。
這時,彩鳳靠近他,質問道:“那花,送誰的?”
路誌勤皺了皺眉,指著遠去的人群,答非所問:“那個被背走的人,更需要你關心吧?”
彩鳳冷哼一聲:“我問你話呢,少轉移話題!”
路誌勤懶得理她,轉身往學校的方向走,此時眾目睽睽,更有彩鳳盯著自己,他實在不適合走進外婆家的院子。內心深處,他拎得很清楚:對劉堇再關心,也要保持“朋友”的距離,免得引起村民非議,更不能讓彩鳳因愛生恨。彩鳳本人不可怕,可怕的是舅舅趙光榮——俗話說,縣官不如“現管”,他的“下鄉”評價表,優劣等級,都在趙光榮一念之間,絕不能因小失大,耽誤美好的大學夢……
望著遠去的路誌勤,彩鳳心裏特別不是滋味。從冬到夏,愛情之路竟然毫無進展,令她難堪、難受加難過,真是有苦說不出。對於“招親”鬧劇,她“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任由趙美榮自編、自導、自演,好歹都是一出戲,她才不想做傀儡。
雖然年紀小,但家庭的屢次變故,讓彩鳳的心腸越來越堅硬,輕易不會為誰而疼痛。即使在路誌勤事件上,她也由最初的熱情,變得慵懶了起來,心血來潮時,就跑過去追求一下;受打擊了,就高傲地冷卻一下。
到底什麼是感情?什麼是婚姻?她原本還在認真思考,誰知張林出獄後,爹娘竟然用最殘酷的方式,將奶奶逼上了絕路,成為十裏八村的笑談。彩鳳頓時覺得心灰意冷,開始恨父母的無情,也恨這個世間的嘲笑。奶奶出殯那天,她想去送行,可是她怕自己控製不住眼淚,怕自己在人群中流淚,怕聽到人群中的恥笑和責罵……
外表有多冷酷,內心就有多脆弱。遇到不爭氣的父母,她隻能自己慢慢長大,學著包裹起硬硬的殼,不讓任何人傷害自己。她提醒自己:人的命都有定數,無論是親情還是愛情,強扭的瓜都不會甜。
那麼,甜在哪呢?真的會是路誌勤嗎?彩鳳無數次捫心自問,卻始終沒有答案。唯一確定的是,至少暫時,她不想動用舅舅,那種綁架來的婚姻,寧可不要。
3
喜悅的風,吹過萬寶山,捎來一封掛號信,改變了路誌勤的命運。從此,他將告別萬寶山,也告別了“知青”身份,成為某名牌大學的學生,開啟了嶄新的生活。
然而,他離開之後,劉堇怎麼辦呢?想到劉堇,他的內心百感交集,有往昔相處的甜蜜,有即將分離的不舍,也有對未來的惶恐。
因為,他很清楚眼前的情況:大學生其實也是學生,雖然上學有些許補貼,但更多時候,是需要家庭經濟支持的。也就是說,至少四年時間,他是沒有經濟收入的,要想幫助劉堇,幾乎不可能。那麼,怎麼辦呢?劉堇那麼弱小,背了那麼多外債,如何生活下去呢?
突然,腦海中靈光一現:自己離開後,學校正好缺老師,劉堇既有文化又有素養,實在是最好的人選。於是,他跑到供銷社買了四樣禮物,匆匆來到趙光榮家。一是答謝,並求得評價表;二是求助,不劉堇求出路。
聽完路誌勤的來意,趙光榮敲了敲煙袋鍋,瞄了一眼桌子上的禮物,立刻滿口應承了下來:“大侄啊,評價表的事,還不是我一句話,放心吧!你將來大學畢業,也得當領導。領導是啥?那就是父母官,就得替老百姓分憂,你說是不?再劉堇那丫頭,身世確實可憐,你推薦她當代課教師,有舉雙手讚成,放心吧,誰也不能攀比。這事就這麼辦了,也算咱們給後輩造福了……”
如此一番慷慨陳詞,聽得路誌勤肅然起敬,暗怪自己之前短見,沒有跟趙光榮多接觸,險些錯過了身邊的“父母官”。心中的石頭落了地,他激動地起身抱拳,替劉堇信誓旦旦,將來絕忘不了這份恩情。
趙光榮哈哈大笑,送路誌勤離開的時候,突然問了一句:“大侄子,能告訴我,你為什麼這麼關心劉堇嗎?”
路誌勤怔了一下,然後巧妙地回答:“您不是說了嗎?她確實很可憐,能幫助她,也算造福了……”
說完,逃也似的走出趙家大門,仿佛再多留下一刻,就會被趙光榮看穿。而內心深處,又湧上深深的自責,為什麼要這樣說呢?劉堇是很可憐,但幫助她,是發自內心地願意,是希望她能快樂,而非什麼“積德”。或者,至少告訴趙光榮,他與劉堇是朋友,就像石頭和泥鰍一樣。可是,自己為什麼不敢講出來呢?
收到路誌勤的禮物,趙光榮很高興。路誌勤雖不是本地人,但畢竟與萬寶山有關聯,趙光榮也想沾沾喜氣,就讓趙美榮做了一桌飯菜,把村裏有頭有臉的人召集到大隊,為路誌勤舉杯歡送。
趙光榮的話很直白,希望路誌勤將來升官發財了,不要忘記這片土地,也不要忘記這裏的鄉親。大家隨聲附和,有羨慕的,有真心祝福的,氣氛很熱烈。
路誌勤被感染了,站起身舉起酒杯,真誠感謝趙光榮,然後一飲而盡。
他心裏明鏡似的,對於他這個“異類”,這片土地談不上友好,就像他在工廠上班一樣,每個人都在為生存而努力,無暇顧忌其他人的感受。當然,也並非不友好,除了好奇他的“奇裝異服”,並沒有人刻意攻擊他,也沒有人傷害他,跟他當工人時一樣,彼此的情緒都是正常的,不冷不熱,不遠不近,不過多關注,也不無理取鬧。或許這樣,才是最好的結果吧——沒有惹是生非,才能全身而退。
“路老師,祝賀你一飛衝天,金榜題名啊!”彩鳳端著酒杯,走到路誌勤身邊。作為“皇親國戚”,她第一時間得知歡送宴的事,不必幫趙美榮做飯,也有資格來到酒桌旁。
“謝謝!”路誌勤禮貌道謝,沒有任何多餘的廢話,內心卻有些忐忑不安。此刻到了最緊要關頭,完成所謂的歡送儀式,就會順利拿到“下鄉”評價表,彩鳳偏偏在此刻出現,不會出什麼麻煩吧?
“我舅舅說,不要忘記這裏的鄉親,那你,能記住我嗎?”彩鳳眼神有些幽怨,不顧眾目睽睽,傳達著心中的愛慕和期待。
趙光榮皺了皺眉,旋即舒展眉心,暗說外甥女有眼光,若真攀上路誌勤這個高枝,將來沒準自己也跟著沾光,於是哈哈大笑起來:“哈哈哈,路老師,我外甥女問你話,怎麼不回答啊?”
連鐵蛋那麼笨拙,也聽出了趙光榮話裏有話,便跟著起哄:“路老師忘了誰,也不能忘了彩鳳,她可是我們萬寶山一帶的‘山‘花,連你們城裏的姑娘也比不上!”
有好事者,幹脆直接拍趙光榮的馬屁,揭開了那層窗戶紙:“大家快看看,路老師與彩鳳多般配,簡直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設的一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