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貓臉笑真情(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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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曆程,就像是寫在水上的字,劉堇想順流而下,簡單地活下去。

可是她不知道,“人生如朔州,我亦是行人”。僅僅活著是不夠的,還需要有陽光,自由,再加一點兒花的芬芳。她以旋轉的姿勢,靠近一棵開花的樹,把所有的溫柔,都投向了怦然心動,本以為不露痕跡,卻羞澀滿溢。就做那七色堇吧,隻管綻放,不問流年碎影。

又到一年一度的臘八節,天氣跟以前一樣寒冷,簡直能“凍掉下巴”。但在節日氛圍上,萬寶屯的村民莫名地覺得,似乎跟以前有很大不同了,至於具體哪裏不同,又說不清道不明的。

劉堇猜不出其他人的想法,反正她有自己的明確觀點:“80年代”這個詞彙有一種希望,仿佛所有的不幸都已在70年代結束,而新的一切即將從這個“0”開始,從無到有,一點點走到“1”,再慢慢地,慢慢地鋪展開一幅美好的藍圖。

清晨起來,一股冷風令劉堇打了個冷戰。她像當初外婆一樣,躡手躡腳地起床,然後幫外婆掖好被子,再把外婆的衣服都捂到被窩裏。

炕梢橫七豎八的尿布,都是劉堇用柔軟的舊布裁製的,夏天洗後晾到外麵的衣服繩上,冬天隻能鋪在熱炕上,急用的時候就要用火盆烤幹。此刻經過昨晚的熱炕,尿布基本上都幹透了,劉堇整整齊齊地把它們疊好,統一放到外婆的褥子一側。等一會兒,她會先把炕燒暖和了,把熱騰騰的火盆端到炕上,再給外婆換尿布,穿衣服;然後再端來溫水,幫外婆洗漱。

一晃兩年了,劉堇已經養成了習慣,像照顧嬰兒一樣護理外婆,盡量讓外婆的身下保持幹爽舒適,一次也沒有生過褥瘡。

也有好心人勸說過,外婆每天躺在炕上,何必非得費事穿衣服呢?不如讓外婆光著身子,褥子上鋪個塑料布,上麵再蓋床舊被單,這樣既節省穿衣服的時間,清理起汙物來也方便。

可是劉堇不願意那樣做。

外婆是個要強的幹淨人,即使癱了,不能行動也不能說話,同樣也有羞恥之心。如果整天光著身子,自尊心會受到嚴重打擊,用什麼樣的被單,也無法遮蓋“裸體人”的恥辱。劉堇得讓外婆“活”著,不僅僅是苟延殘喘,更重要的是精神上,像個相對挺立的“人”,那麼白天穿衣服,就是最起碼要做到的。

外婆依然言語不清,但她的耳朵好用,能聽清劉堇的每一句話;眼神慢慢靈活了,能配合劉堇的每個問題,成為祖孫二人溝通的關鍵。

兩年的時間下來,連麻雀和石頭都習以為常了,外婆的眼神和肢體語言,透露著不同的生理密碼,淋漓盡致地詮釋著祖孫二人的約定,比如:“嗚”一聲,是想小便;“嗚”兩聲,是想翻身;“嗚”三聲,是渴了;“嗚”四聲,是“餓”了;“嗚”五聲以上,是想大便。特殊情況,“哇”聲就會出現了,也有“嗚哇”同時發出的,多數是聽到趙美榮罵人的聲音,或者想到監獄裏的兒子張林了,外婆偶爾想發泄一下情緒。

每當這時,劉堇都會迅速放下手中的活計,第一時間攥緊外婆的手,輕輕撫摸她額頭上的“川”字紋,直到那陣陣“嗚哇”聲平息,直到那個“川”字紋不再扭曲。

當然了,外婆也有發“嗯”的時候,聲音和眼神一樣輕柔,劉堇知道,此刻的外婆心情是溫暖的,一定是想起她的女兒張萍——也就是劉堇的娘了。

劉堇於是會心一笑,因為她正好也想娘了。解下褲腰上的鑰匙,打開外婆的櫃子,翻出娘繡的那方掃帚梅手帕,劉堇像端著一件寶貝似的,端端正正地舉到外婆的眼前。那簇栩栩如生的掃帚花,令外婆渾濁的雙眼頓時一亮,仿佛花的靈氣進入她的身體,流經全身的經絡,最後在她歪斜的嘴角停駐,劃過一抹久違的笑意。

生病後,外婆很少笑,劉堇非常珍惜這段難得的時光。外婆同樣珍惜。隻聽她再輕輕地“嗯”一聲,然後連續眨三下眼睛,眼神就定格在窗戶上不動了——劉堇明白,外婆又想坐起來,看看窗外那座萬寶山了。

眼睛是心靈的窗口,這是劉堇與外婆的秘密約定:眼睛眨一下,想讓劉堇擁抱一下;眼睛眨兩下,想聽劉堇的心事;眼睛眨三下,想看外麵的萬寶山。

於是,劉堇把手帕放下,用兩手的兩根手指攥緊褥的兩端,像驢子拉磨那樣從炕沿轉到窗台邊,然後把外婆上半身扶起來,自己努力往前靠攏,讓外婆倚在自己的身上;再用自己的頭,盡量地抵住外婆的後腦勺,免得她無法控製而後仰。

窗外時明時暗,光線好的時候,基本都能看到遠遠的山頂。半坐半倚的外婆,見到外麵的光線心情就激動,嘴角的哈喇子淌得更多了,眼神迷迷蒙蒙的,劉堇禁不住有些懷疑:外婆的角度和視力,是否真的看到遠方的山頂?

每當這時,外婆都會“嗚哇嗯”,有滿腹的內容想表達。劉堇從最初的“猜謎”,到現在已經能習慣性地解讀了。外婆一定又在“講”萬寶山的傳說,在講那個不知名的“山神”,也講那種與自己同名的花。

不過,外婆說不出聲來了,劉堇就不厭其煩地幫外婆重複一遍,然後在她布滿皺紋的鼻子上,輕輕刮一下,說:“我名字的堇,就是那個堇,對吧,外婆?”外婆不能像劉堇小時候那樣,發出“咯咯咯”的笑聲,隻能一個勁地咧嘴笑,任哈喇子順著嘴角,淌到衣服的大襟上。

後來,外婆不甘心隻聽到這裏了,繼續“嗚嗚哇哇”地手舞足蹈,眼睛一會兒盯著劉堇,一會兒盯著窗外的山頂,一會兒又鎖定在那塊手帕上,最後定格在劉堇的雙手上。劉堇隻好試著猜啊猜,最後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把這四個內容串聯到了一起:外婆鼓勵劉堇好好繡花,有時間再去萬寶山“尋寶”,任何時候都不要自卑,“山神”一定會保佑她的。

劉堇眼淚汪汪的,外婆心裏依然有個明鏡台,那裏跟以前一樣澄澈,透明,美好。

而最近,寒風整夜整夜吹著窗欞,外婆的精氣神似乎被吹得淩亂了,與劉堇的“互動溝通”漸漸少了。劉勤心中充滿了憂慮,每天都會抽出時間,用烙鐵在窗花上燙出一片空地,然後扶著外婆看萬寶山。外婆不再主動“提問”,隻是靜靜地坐著,木呆呆地望著那塊窗子,直到窗花繼續把窗子蒙嚴實了,外婆也沒什麼太大反應。

劉堇很害怕,為什麼外婆的眼神不再“亮”了?難道她不記得過去的事了?劉堇趕緊伸出食指尖,把那塊窗子“燙”化,繼續不厭其煩地摟著外婆,把前麵的故事從頭到尾講一遍。外婆嘴角微微動兩下,淌下一些哈喇子,眼神比之前更迷離,似乎有一種滿足,又似乎,隻剩下遺憾和失落……

灶裏的柴紅通通的,臘八粥的香味漸濃,慢慢從鐵鍋裏飄了出來。昨晚,劉堇就把各種糧食泡好了,還有紅撲撲麵嘟嘟的芸豆。想到外婆喝了臘八粥,心情或許能好起來,劉堇情不自禁地哼起了小調,外婆有了精氣神,娘倆兒就開開心心地準備過春節了。

“喂,進屋,跟你說點兒事!”彩鳳從西屋出來,聽到劉堇在哼著歌曲,就忍不住停下腳步,眯著眼睛琢磨了一下,然後徑直走向外婆的東屋,“快點兒的!”

聽到彩鳳叫自己,劉堇有些奇怪。

自從張林出事後,趙美榮跟彩鳳雖然沒搬走,但基本上與東屋沒有任何交集了,即使在廚房、在院子裏、在馬路上、在田間地頭、在供銷社……總之,無論在哪兒巧遇了,她們都不會正眼瞅劉堇一下,更甭提說話了。實在迫不得已,必須有什麼事要接觸,趙美榮也連剜帶瞪地,由“數落”開始,再由“數落”結束。至於彩鳳,雖不像趙美榮那般過分,但是多年來耳濡目染,打骨子裏輕視劉堇,再加上自以為是的售貨員身份,早就把自己定為“上等人”,拉開了與“下等人”劉堇之間的姊妹距離。

此刻,彩鳳雙手插在衣兜裏,遠遠地倚著外婆的大櫃站著。她上身是一件天藍色毛呢半大衣,下身穿一條棕紅色喇叭褲,褲角誇張得有一尺寬,真像個大喇叭口,拖在地上像掃帚似的,覆蓋住腳上那雙黑色半高跟皮鞋。兩年來,她第一次走進這間屋子,炕上那個應該喚作“奶奶”的人,頭發竟然全白了!是什麼時候白的呢?彩鳳忽然覺得,炕頭那堆白發太刺眼了,令她不敢直視。

用腳把灶邊的柴火踢幹淨,劉堇撩開門簾,回到了東屋。此刻外婆臉朝著炕牆,似乎還沒睡醒。劉堇輕輕放下門簾,目光瞅向彩鳳,意思是詢問有什麼事?

“這個給你。”彩鳳從大衣兜裏掏出一個小瓶,衝著劉堇晃了晃,然後放到外婆櫃蓋上,用居高臨下的語氣說,“瞧瞧你那張臉,剛剛十七八歲,怎麼像黃臉婆似的呢?”

劉堇認識那個瓶子,麻雀就有一瓶,黃色玻璃瓶身搭配銀色鋁蓋,再加上商標,顯得很洋氣。裏麵是白色的雪花膏,清透細膩光滑,輕輕塗到臉上,就像窗外的雪花一樣立刻融化,慢慢滲到皮膚裏,臉色變得白皙透亮。有一次,麻雀給劉堇擦過,感覺皮膚的表麵形成了一種神奇的薄膜,與外界幹燥的空氣隔離開來,一整天都感覺臉上很潤滑,那淡淡的清香很好聞,害得劉堇第二天都舍不得洗臉。

“為什麼?”劉堇收回目光。彩鳳突然帶來的禮物,並未令劉堇盲目的感動,俗話說拿人的手軟,她需要弄清彩鳳的真實目的。

“幫我繡個手帕。”彩鳳無所謂地一撇嘴,伸出自己喇叭褲的腳,踢掉了她鞋底沾的柴火葉,“繡得好看的話,到時候,再給你一盒香粉。”

劉堇明白了,這算是“交易”,以化妝品換她的繡品。

這兩年,她幾乎每晚都刺繡,花樣都是她自己畫的,繡品越來越成熟了,洋溢著她自己的個性主張。貨郎子每次來村裏,都用物品換走幾幅,還大聲對村民們說,到了其他地方,偶爾遇到識貨的人,就能賣上好價錢。因此,劉堇在貨郎子的幫助下,增加了一份生活補貼。

萬寶屯有人見到了機會,也想用繡品換錢,貨郎子帶著繡品走了,過些天再來的時候,邊退貨邊大聲喊著,腦袋搖得像波浪鼓似的:“人家外麵的人,隻相中劉堇的手藝,其他的繡品一概不買!”被退貨的村民一陣沮喪,甚至嫉妒劉堇。於是,貨郎子壓低了聲音,避免劉堇聽見:“一個禿爪子跟一個癱外婆,就靠這些繡品活命呢,別人跟著爭啥呀?”村民們聽著在理,瞬間找到了優越感,也就不跟劉堇爭了。多年後劉堇有些領悟,或許當年自己的繡品並沒有那麼好,隻是善良的貨郎子在暗暗幫助她罷了……

“咋的?嫌少啊?那再加一盒蛤蜊油。”彩鳳見劉堇不吭聲,以為她想討價還價,就又主動加了價碼,“瞧瞧你那雙禿爪子,皮肢都吹皴了,趕緊抹點兒吧,免得劃破繡線。”

“我不要這些玩意。”再次從表姐的口中聽到“禿爪子”三個字,劉堇心中依然感覺難過,咬了咬下嘴唇,把悲傷咽了回去,態度變得很平靜,“想換我的繡品可以,需要用斜紋棉布或滌淪布料換。”

“什麼?你瘋了?”彩鳳不由得提高音量,右手從衣兜裏掏出來,指著劉堇質問,“我來跟你說,是可憐你,知道不知道?真當你繡的東西是寶貝嗎?竟然敢要布料!”

“小點兒聲,別吵醒外婆。”劉堇躲開彩鳳的手指,麵無表情地轉身掀開門簾,邊說邊往廚房走,“不換拉倒。臘八粥要糊了,我得起鍋了……”

“回來,進來說……”彩鳳氣急敗壞地把她拉住,緊張地瞅瞅對麵西屋的門,伸手做了個“噓”的姿勢,“布料就布料!剛才你說什麼顏色來著?不過事先說好了,隻能做一件上衣,可不能再獅子大張口,想做一套衣服!”

“隻做一件。你供銷社櫃台上,有塊深藍色帶碎花的,外婆應該喜歡。”劉堇瞅了一眼炕頭的外婆,心滿意足地一笑,拿起櫃蓋上的雪花膏,還給彩鳳,“這個,你拿回去。”

“少跟我來這套!我送出去的東西,從來不往回要!”彩鳳這才明白,劉堇是想給炕上的“奶奶”做件新衣服,心頭驀地一熱,瞪了劉堇一眼,“你留著擦吧,手上也擦點兒,別把我的手帕弄壞了!”

劉堇想了想,不再推辭,將來再給她繡點兒別的東西,算禮尚往來吧。“繡啥圖案?”

彩鳳的臉突然紅了,支支吾吾地說:“那個,我也說不清楚繡啥好……我是想送人的,具體圖案得你幫我設計,不過我可警告你——必須保密。”

劉堇好奇心一下子來了,彩鳳雙頰上的紅暈已經說明,手帕是要送給一個男孩子。看來,彩鳳戀愛了!想到這個詞語,劉堇臉上不由得泛起了笑意,彩鳳已經18周歲了,按萬寶山一帶的風俗,早就該有媒婆登門了。隻是這兩年疏於交流,彼此誰也不關心誰的近況。自己是會設計圖案,但像這種情人間的信物,似乎應該針對當事人的年齡、性格、愛好、屬相,甚至文化程度,當然名字也要參考一下,否則設計意圖與對方相衝,那就適得其反了。

彩鳳紅著臉,羞答答地講出一個名字:“路誌勤,就是那個……音樂老師……”

怎麼會是那個人呢?耳邊不由得響起《甜蜜蜜》的旋律,劉堇有些瞠目結舌,表姐愛上了路誌勤,那麼這筆“交易”,自己還要繼續嗎?

2

在劉堇的記憶中,外婆的繡工精細,圖案秀麗,圖必有意,意必吉祥。每次刺繡的時候,都會有意識地講些刺繡常識,讓劉堇在不知不覺中了解到,這種曆史悠久的民間傳統藝術很不簡單,可謂“玉指春風,妙手偶得”,千萬條彩線輕盈穿梭,便繡出詩意的華年,繡出生活的絢爛。

外婆出嫁前,在娘家是讀過私塾的,所以她的每句話,都有別於普通的村婦。外婆說過,每件繡品都是有生命的,因為每個女子在刺繡的時候,心情都是溫柔恬靜的,神情都是安詳的;每一個針孔,都滲透著聰慧和美好的願望,都流淌著光陰的故事。外婆還說過,每一根線都是一絲情意,含蓄而美妙,虛實適宜,充滿熾熱的生命力。

以前劉堇尚小,聽過了,記住了,但並不理解其中深意。如今情竇初開,第一次“以情為線”,繡出心中千千結,終於悟出了這些話的含意。問世間情為何物?或許,幾十年前,外婆也曾像娘那樣癡情,坐在閨閣的小窗前、屋簷下,為外公精心繡過荷包吧?或許,十幾年前,娘也曾像她這樣,既緊張又激動,為一件繡品反複構思,連續幾夜難以入眠吧?

其實,對於劉堇來說,刺繡的過程並不難,難的是圖案的設計。彩鳳預定的是“訂情物”,那麼要以何“物”為媒介,才能表達出獨特的“情”呢?繡鴛鴦戲水,太俗氣;繡並蒂蓮,太普通;繡比翼鳥、紅豆、連理枝……劉堇都覺得不合適,因為以前賣給貨郎子的,就是這類大眾化的繡品,人人都能看懂的,就顯得很沒有意境。她要擺脫這些老套的圖樣,設計一款獨一無二的、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圖案,此生隻繡給那個能讀懂的人……

有始以來第一次,劉堇沒有心疼紙張,畫了一幅又一幅的草圖,勾勒著想象中三色堇的模樣。結果,怎麼畫都覺得不像,因此她有點兒懊惱,早知道要幫彩鳳繡手帕,當時真應該詳細問問路誌勤,三色堇究竟長什麼樣子?如今,單憑紅、黃、紫三種顏色,就要設計栩栩如生的三色堇,實在有些難為人了。可是,她又不敢跑去詢問。劉堇知道,這是屬於彩鳳的手帕,自己可以悄悄把自己的“情”繡裏麵,卻沒有資格靠近現實中的“情”,更沒有資格穿越到“情”的另一邊。先天殘缺的雙手,注定自己失去很多權利,與愛情隔著一方手帕的距離。

於是,劉堇失眠了。

如果外婆能說話,或許會給她一些提示,關於花草樹木的靈感,外婆簡直像個天才。

然而,外婆學會偷懶了,用“嗚嗚哇哇”簡單的字符,敷衍著這個艱難的世界。劉堇隻能自己琢磨,掃帚梅花屬於娘和爹,不能隨便“打擾”,那麼在她的小小視野裏,除了萬寶山上的野花,比如野紅花、小刺蓋、刺菜,實在找不到更好的原型了。

最後,劉堇換了個思路,采取逆向思維的方式,由花語入手,想象原花的形狀、大小和結構。就這樣在草紙上畫著,想著,否定著;再想,再畫……“思念、喜憂參半、無條件的愛”,在三個詞彙的循環往複中,劉堇漸漸不能自拔了,有些生自己的氣——是誰研究的“花語”,讓想象天馬行空,無端地招惹了相思?

第三天的午後,一幅滿意的圖案,終於呈現在草紙上。劉堇興奮地拿給外婆看,外婆日益渾濁的雙眼,竟然露出難得一見的神采,仿佛被注入了一種活力,瞪圓眼睛看了半天,然後又努力地眨了三下。劉堇太激動了,情不自禁地在外婆的額頭親了一下。因為娘倆兒的約定,眨三下眼睛,與萬寶山有關,所以很顯然,外婆認出了圖案的原型,就是萬寶山上的“貓臉花”。

之所以選擇“貓臉花”,是因為花朵有三種顏色,對稱地分布在五個花瓣上;而該花構成的圖案,形同貓的兩耳、兩頰和一張嘴,非常生動活潑,你瞅著它的時候,仿佛它也在瞅著你,想跟你說說悄悄話似的。這俏皮的模樣,讓她想起了與路誌勤的遇見,想起了他唱歌的樣子,想起了他會說話的眼睛。她多麼希望有一天,這個“貓臉”變成路誌勤啊,再見到的時候,他也這麼俏皮地盯著自己,渴望與自己說說“悄悄話”。

要不要事先給彩鳳看看呢?劉堇有些猶豫不決。

按理說,彩鳳是買家,有權利事先看看圖案的,隻是劉堇心裏很抵觸,更準確地說,是一種酸溜溜的難受。同樣喜歡一個男孩,她卻不能像彩鳳那樣幸運,喜歡誰就勇敢地表達,她隻能默默地躲在角落裏,替別人一針一線地傳情送意。

最初,劉堇第一個念頭,真的想拒絕這筆“交易”,盡管彩鳳不知道真相,可是她的心裏很難過,一時接受不了這樣的打擊。剛剛嚐到“喜歡”的滋味,就被“橫刀奪愛”的感覺,莫名充斥腦海之中,慢慢生出一種冰冷和無助。那一刻,“路誌勤”三個字傳進耳朵,她除了低下頭轉過身,假裝逃到灶台邊,蹲下身子繼續燒火,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心情跟鍋裏的紅芸豆一樣,七零八落,麵麵的、軟軟的、碎碎的,失去了任何力氣……

那天,彩鳳把劉堇的不吭聲,當成是默許了,避免被趙美榮發現,她匆匆離開了外婆的東屋,踩著皮鞋、踢著喇叭褲,興匆匆地推開前門,消失在劉堇的視線之外。劉堇手中的鐵勺子停了下來,一顆心像臘八粥一樣混亂無章。以前出售繡品時,總是糾結價格的高低,希望多換些生活必需品;而此刻,令她糾結的不是交易本身,而是自己剛剛的“喜歡”,誰曾想同樣的花樣年華,自己的心竟然無處安放?

疼,很難過。很難過,卻無奈。無奈,又不甘心。

“粥都糊了,還燒燒燒!幹脆一把火把房子點著,省事!”趙美榮劈頭蓋臉的聲音,伴著西屋的開門關門聲,劃破了柴火葉子的紅光,直接砸到了劉堇的心上。

劉堇一激靈,刺鼻的焦糊味越來越濃,她趕緊把手中的柴火撤回來,又迅速揭開鍋蓋,處理那一鍋被熬成“鍋巴”的臘八粥。唉,怎麼鬧的呢?她暗自苦笑了一下,粥如此,好好的一個青春亦如此,已經被折磨成了絕望,最後咀嚼到的,是滿嘴的苦澀。

“你說說,你一雙禿爪子,整天弄得跟精神病似的,揚了二怔的!”趙美榮聞著焦糊味,心中的火氣越來越大,本來已經推開前門準備出去,結果又收住腳步,忍不住罵了幾句閑話,“真整不明白,那個傻石頭吃錯了什麼藥,從小就跟你黏乎,相中你啥了呢?”

劉堇怔在原地,有點兒沒聽懂,哪個傻石頭?從村頭捋到村尾,跟自己接觸最多的,也就是那幾個小夥伴了,還能有誰呢?心中雖有疑惑,不過她沒有問出口,一是不想跟趙美榮正麵接觸,二是趙美榮的話向來沒頭沒腦,不必太在意。

見劉堇沒回應,趙美榮自覺無趣,恨恨地說了一句:“沒時間跟你囉嗦,還有重要的活等著我幹呢!”說完,摔上門,出去了。

說這句話時,趙美榮的語氣是無比自豪的。自從進入“過渡”以來,大隊每日工作異常繁忙,各種賬目令大家焦頭爛額,因此,負責隊裏夥食的趙美榮也很忙。當然,這要的忙碌是開心的,因為家裏基本不用生火,娘倆每天都在集體蹭飯,既省事省錢省心,吃得還又飽又香,偶爾還能偷拿點東西,回家自己吃……

此等肥差,趙美榮自然是不亦樂乎。更美的是,據說“過渡”結束後,要選婦女隊長,趙美榮已經被定為第一人選。

當然,劉堇不知道這些情況。她更不知道,趙美榮此刻突然提到石頭,也不是空穴來風。

事情的起因,是前些天有人給石頭說媒。女方條件與石頭還很般配,彩禮也沒多要,石頭爹娘都很滿意,可石頭就是死活不同意。最後,石頭爹急眼了,問為啥?石頭吞吞吐吐地說,自己心中有人了。石頭爹問是誰?石頭不吭聲,咋問也不說。石頭爹氣得要打他,他才甕聲甕氣地說:“還不是時候……到時候,就告訴你們了……”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為什麼不是時候呢?屯裏人腦洞大開,各種猜測呼之欲出:從小到大,與石頭接觸最多的女孩,隻有麻雀和劉堇。如果是麻雀的話,石頭應該沒啥顧慮,雙方家長關係很好,不可能反對。可是如今情況異常,石頭不敢講出口,那女方肯定是劉堇,“禿爪子”拖個不能自理的外婆,男方躲還來不及呢,哪個家長能同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