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驟然風波起(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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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後,劉堇想尋找一把撣子,清掃心窗上長滿的青苔。可是,掃著掃著,一道道傷痕若隱若現。猶如像一朵朵掃帚梅花,白的、粉的、淡紫色的,在她崎嶇的心路上搖曳。

上學時,她讀到“搖曳碧雲斜”時,覺得“搖曳”這個詞很美好,某種東西在風中輕輕地擺蕩著,悠哉遊哉地享受著慢時光。長大後,她認為“搖曳”其實很淒苦,因為“山月不知心裏事,水風空落眼前花”,那是孤獨無助後,一條最幽深的雨巷,無情的山月、水風、落花和碧雲,都被搖出萬般悲戚和哀傷,一如她七零八落的心。

作為新中國農村的一角,1978年的萬寶山一帶,一切百廢待興。麵朝黑土背朝天的村民,根本無法預見,這一年會成為時代的一個重要拐點,無數個體命運的軌跡自此改變,處處都充滿了希望。

那年冬天,雪落得特別早,家家戶戶趕緊糊窗戶縫兒。

趙美榮的西屋,窗戶紙很講究,青一色用的報紙條,那是從趙光榮家拿的報紙裁的,遠遠看上去很整潔美觀。西屋裏的棚和牆,也青一色用報紙粘貼了一遍,趙美榮說報紙比藍色“窩紙”白淨,還顯得有文化。

剩下幾張報紙,張林小聲嘀咕,給東屋炕牆糊一下,垛被子的地方總能幹淨些。

趙美榮冷哼一聲,把報紙一條條裁成卷煙紙,說張林用這個卷煙,抽起來煙味更濃更衝,還不辣嗓子。

張林氣得翻白眼,真想把那些紙扔進灶坑裏燒掉,但最終沒敢。

趙美榮瞪了他一眼:“不願意待,給老娘滾犢子!”

張林說:“滾就滾,誰稀罕你咋的!”

說完,摔上門走了。

後來,趙美榮問他去哪了?

張林說,到萬寶山找“王瘸子”了。

趙美榮譏笑道:“也就‘王瘸子’能收容你,否則,你連滾都沒地方去!”

張林也不吭聲,默默地卷好紙煙,巴嗒巴嗒抽起來。

外婆也熬了半鍋漿糊,翻出以前攢的牛皮紙。自從劉堇讀初中後,老師要求用統一的作業本,所以外婆才舍得用牛皮紙糊窗縫兒。

她先把大張紙均勻地裁成紙條,把窗戶縫嚴嚴實實地糊上,所有漏風的地方,一層紙不解決問題,就再找來舊布頭多糊幾層。看著雖然“花裏胡哨”,但保暖係數高,不凍著劉堇就好。

外婆心心念念了好幾年,想換一張輕軟的葦席,再把棚頂吊上藍色的“窩紙”,有條件的話,牆也得糊一下了。可是年年念叨,年年也沒能實現——每每攢下幾個雞蛋,總是不夠分配,最大的支出項目,就是劉堇的學雜費。時光催人老呀,眼見著劉堇的個頭比外婆都高了,不吃好的不穿好的也行,咋也不能讓孩子露著吧?村裏沒供初中學生的家庭,日子都有所好轉,比如麻雀、石頭和泥鰍,都是“半拉子”農民,能掙生產隊的工分了。唯獨外婆,一分錢掰成兩半花,東屋數年如一日,土地土牆土炕土鍋台,用趙美榮的話——土掉渣了!

那年冬天,劉堇正在讀初三。西北風呼呼地刮著,隔三差五來一場冒煙雪,一個煙柱過後,就是“咬”人的寒冷。但是劉堇跟外婆一樣,不怕風也不怕雪,隻要沒有迷霧遮住眼睛,就擋不住她的求學路。

萬寶山一帶沒有中學,以優異的成績小學畢業,劉堇隻能到公社中學讀書。每日往返步行30裏路,在這春日泥濘、夏日多雨、秋日莊稼沒踝、冬日多雪的鄉路上,花草樹木記住了她瘦弱的身影。與她同期考上的同學,各種原因陸續輟學了,隻有她還堅持著。

每天傍晚,外婆在村口焦急地張望,到牽起她那隻殘缺的小手,一顆懸著的心才放下;每天早上,外婆把精心準備的飯盒,裝進她的黃挎包,既心疼又欣慰,反複念叨一句話:“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外婆的腰更佝僂了,頭上添了很多白發,皺紋密布的臉更顯蒼老,令人不忍直視。劉堇鼻子一酸,趕緊挎上黃書包,匆匆跟外婆道別。不能像以前那樣幫外婆幹活了,劉堇心生愧疚。

院門外的大樹旁,那簇掃帚梅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

花開的時候,劉堇匆匆走過,伸手撫摸了一下這些花兒,忙碌的求學路,已經沒有閑暇時間多看看這些花兒了。

花謝的時候,她依然要一路向東,再向東,沿著被無數腳印踩過的土路,途經5個陌生的村莊,可能遇到很多陌生的人,去追尋一種叫做“未來”的東西。

“未來”是什麼?

田老師把黃挎包獎勵給她的時候,曾經這樣解釋:“未來,是從現在往後的時間,是將來的美好光景。它是一個時刻,也可以是一個時間段。任何事物都有未來。對未來的思考和創造,為我們指引光明和方向,走一條不曾重複的奇跡之路。”

聽到這段話,劉堇在心中,把田老師定位為“思想家”,否則怎麼會懂如此深奧的道理?否則怎麼會句句充滿哲思,令聽者精神抖擻?

轉眼來到了臘八節。民諺說“臘七臘八凍掉下巴”,這一天異常寒冷。

望著窗戶上厚厚的窗花,外婆心緒不寧,一個小丫頭冰天雪地跋涉,實在令人不放心啊:“小堇,要不,請一天假吧,這大雪殼子……”

劉堇連忙擺手,打斷外婆的話:“馬上期末考試了,可不能耽誤課。過了臘八就是年,放寒假就好了。”

外婆無奈地搖頭,默默地給劉堇端來臘八粥,又扒了兩隻紅皮雞蛋,叮囑劉堇趁熱吃,小心別燙著。

劉堇稀裏呼嚕喝粥的時候,外婆又趕緊去裝飯盒,昨天特意包的酸菜餡餃子,今早熬粥時給劉堇蒸上了,中午在學校的爐子上熱一下,就能吃一頓香噴噴的午飯了。臘八也是節,窮過富過,外婆很講究個儀式感。

臨出門的時候,外婆又拉住劉堇,幫她把圍巾再裹得嚴實點兒,外麵那麼烈的風,千萬別凍傷臉和腳。

劉堇抱了抱外婆,趕緊說:“沒事沒事。其實哪年冬天都這麼冷,我都習慣了。放心吧,親愛的外婆。”

劉堇說的是實話,東北的三九天,哪天都像臘八一樣凶狠,想凍掉人的下巴。挺挺就過去了,劉堇已經掌握了走雪地的竅門:在雪少的地方,能跑就跑,這樣身體和腳就暖和了;在雪多的地方,要高抬腿輕放腳,免得陷進雪殼子裏;在頂風的時候,如果確信前麵沒有危險,完全可以臉衝後麵“倒”著走,棉襖棉褲雖然不是很厚,畢竟要比臉皮扛風“咬”啊。

如果說,當初上小學的15分鍾,是一種詩意浪漫的旅途;那麼如今上中學的15裏路,則是考驗毅力和挑戰自我的征程——劉堇願意為了“未來”,認真地在雪地上踏出深深的腳窩,等再回頭看的時候,那腳窩裏折射出的落日餘暉,會帶給她另一種力量……

“小堇,文具盒裏有兩毛錢,午休的時候買串糖葫蘆。”在院門外那棵大樹下,外婆終於不情願地鬆開了劉堇的胳膊,叮嚀聲伴著外孫女遠行的腳步,“今兒過節,別舍不得,買一個,啊!”

劉堇答應了一聲,沒敢回頭,大步向前跑去,淚水迎著一股寒風滑了一半,便凍結在唇邊。

其實,何需回頭?外婆就像那棵老樹,常年那身青黑色的褂子,春秋直接穿在身上,髒了洗洗,冬天塞進一層舊棉花,就變成了抵禦風雪的棉衣;頭上那塊舊得不能再舊的格子頭巾,再怎麼包裹,也遮不住她滿頭的白發了;褲腿綁著一圈繃帶,免得冷風往裏鑽,可是風還是打透那層單薄的棉褲,令她瑟瑟發抖。

劉堇知道外婆老了,不像年輕時那樣抗凍了。每每在雪地上奔跑,劉堇常有這樣的幻想,那些白雪如果能變成雪白的棉花,該多好!

曾經有幾次,劉堇也想過退學,像麻雀那樣掙工分,日子就多少能好過些,外婆就不至於這麼辛苦。可是,聽到這樣的想法,外婆第一次嚴厲地罵了她,罵她沒出息,如果真不上學了,外婆就不再要她了。看著劉堇委屈地哭泣,外婆的語氣才緩和了許多,講了很多過去的事,包括她爹和她娘,還有外婆自己。

劉堇聽得很認真,在一段段痛苦的家族史中,明白了外婆為什麼活得如此與世無爭,又為何如此執拗?其實,這兩者並不矛盾:與世無爭,是因為外婆不屑與誰爭。執拗,是因為外婆不服輸,活得不甘心。

“人活一口氣,這口氣沒了,跟死了還有啥兩樣?”外婆說到動情處,雙眉緊鎖,眉心那道“川”字形的皺紋很深,寫著很多複雜的酸甜苦辣。劉堇輕輕抬起手,想為外婆撫平那個“川”,卻發現無能為力……

就這樣跑著,走著,想著,劉堇比往天更快,提前到了學校。上課的時候,外婆站在樹下的樣子,總是揮之不去;中午吃著餃子,她也有些心緒不寧,仿佛聽到外婆在叮囑她慢點兒吃,別咬到腮幫子;下午自習課,她寫著寫著就溜號了,在課桌上畫來畫去,儼然就是樹下的外婆;終於等到了下課鈴響,劉堇心裏更像長了草,迫不及待地衝出校門,跑到路邊買了一串糖葫蘆。

每年冬天,孩子們最喜歡吃的零食,當數糖葫蘆了,酸酸甜甜的山楂穿成串,既好吃又好看。偶爾外婆會給劉堇買一串,劉堇讓外婆也啃一個,外婆說自己不喜歡吃。其實,誰能不喜歡吃呢?外婆是舍不得。今天過臘八節,劉堇要把這串糖葫蘆送給外婆,看著她都吃掉。想到外婆左推右閃的樣子,劉堇忍不住笑了起來,加快了回家的步伐。

鄉間土路彎彎,5個村莊,陌生且熟悉。

劉堇邊跑邊走,近了,近了——前麵,已經隱隱約約看到高高的萬寶山了。

外婆說,萬寶山上不僅有“山神”,還有一種寶貝叫七色堇,嘻嘻,就是劉堇的堇。這幾年上學太忙了,根本沒時間去“尋寶”,七色堇到底什麼樣子呢?嗯,等初中畢業後,一定拉著外婆再去“尋寶”,再拜一下“山神”,否則將來要去縣城讀高中,就更沒有時間了。

再轉一個彎,就是萬寶屯了。

到了村口,就能看到外婆家那棵老樹。

快點兒,再快點!外婆在村口一定等得著急了,嘻嘻,要不要把糖葫蘆先藏起來,給她個驚喜呢?

到了!我的萬寶山,我的萬寶屯!

轉過最後一道彎,劉堇充滿期待地撲向村口,卻沒有看到外婆熟悉的身影。

怎麼回事?

劉堇不由得加快步伐,腳步像墜了鉛球般沉重,因為她發現——外婆家門口那棵老樹下,寒冬臘月天,卻莫名地聚集了很多人……

2

記憶中,外婆家冬天的院子,就像一幅靜止的水墨畫。

院門口那棵老樹上,灰黑色的手臂上總是落滿了雪。高矮不齊的黑色木頭柵欄,圍出一個相對獨立的院落。中間的木頭門大開著,通往正屋的甬路上,交錯著很多亂七八糟的腳印,有大人的,有小孩子的,有小狗的。

草房還是那三小間,牆麵上有粗細不一的裂紋,看來開春又要抹牆了。西屋的房簷下,栓著幾串紅辣椒,還有幾吊金黃的苞米,配上報紙糊的窗戶縫,很是清晰醒目。東屋窗台上,綁著一個草編的雞窩,耐心地等著開春後,母雞到裏麵下蛋。房頂上,厚厚的積雪裏嵌著兩個墨色煙囪,有時沉默不語,有時飄出縷縷炊煙。

而今天,外婆家的院子,一切很是不同,劉堇忐忑不安地靠近著。柵欄旁邊,或趴著或倚著高矮胖瘦的人;院門前後,一個個伸長的脖子像長頸鹿,一隻隻豎起的耳朵像大灰兔;前門虛掩著,卻掩不住圍觀者的目光,隱約晃動的身影與時高時低的說話聲,透過門縫兒擠出來,似乎要帶走屋子裏最後一絲熱氣。

劉堇頓時心頭一顫,大有“黑雲壓城城欲摧”之感,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外婆呢?外婆呢?

第一個發現劉堇的,是憨厚的石頭爹。

在這個村子裏,有少數幾個人對劉堇有些同情,其中就包括石頭爹。別人都嘲笑劉堇“禿爪子”,甚至順著趙美榮的話,以封建的角度定位劉堇,認為她是“妨”爹娘的怪胎。石頭爹一次也沒笑話過,偶爾跟外婆聊天,也大多是寬慰之言,雖沒有驚天之語,卻絕對樸實無華。石頭能成為劉堇的小夥伴,也是受他爹的影響。

此刻見劉堇頂風冒雪回來,石頭爹欲言又止,眼神中充滿了複雜的內容,包括心疼。隨即,指揮大夥兒退出一條道,讓劉堇順利走過去。

人群明明知道,劉堇是這個家的成員,應該讓她順利過去,卻因獵奇的心理作怪,極不情願地向後挪動腳步,生怕退的步子大一點點,就會錯過什麼精彩似的。

就這樣,在大家的“簇擁”下,劉堇高一腳低一腳地挪移著,幾米長的自家院落,走得比15裏的“雪殼子”路還艱辛。

耳邊,議論紛紛:有的說,禿爪子越長越俊了,真是女大十八變;有的說,這孩子學習可好了,全校前十名;有的說,學習好也不當飯吃,看看把她外婆拖累得成啥樣兒了;有的說,去年國家恢複高考了,沒準這孩子有出息,她外婆能跟著享享清福;有的說,高考收殘廢人嗎?她那兩隻禿爪子,恐怕都報不了考……

劉堇幾乎是掙紮著,終於逃離一片“人海”,奔向外婆那間簡陋的屋子。多年後,回想起那片“唾沫星子”,她還會啞然失笑,無論何時何地,自己都能成功吸引人群的注意力,也實在稱得上“魅力無限”,自帶“粉絲團”了……

推開那道虛掩的前門,劉堇愣在了門外——狹窄的廚房裏,杵著很多人,鍋碗瓢盆、油鹽醬醋和柴火堆、雞籠子,被這些黑影遮得不見了,除了灰色的、黑色的、藍色的褲腿子,滿眼就剩下各種或新或舊、或大或小的靰鞡鞋。有幾個過分的靰鞡鞋,甚至蹲在鍋台上,趴在坤牆的小窗口往裏張望著。

“閃開,讓我過去!外婆,你在哪兒?外婆!”劉堇突然很憤怒,用自己的四根手指,奮力推搡眼前的黑影,希望擠出一條通道,快點兒見到外婆。心裏,她已經罵了無數遍,這些人要幹什麼?沒啥事兒不回家做飯,憑什麼擠到外婆家?黑壓壓的,像烏鴉一樣討厭!

屋裏的人群,似乎比院門口的有素質,在劉堇的怒吼中,自覺地讓出一條縫兒,因為身後實在不能再退了——再退,就掉進水缸裏了!

東屋的房門大開著,外婆新縫的麻袋片子門簾,此刻也被好事者熱情地撩了起來。屋裏也擠滿了人,炕沿上“耷拉”著長短不齊的腿。

外婆被擠到了靠窗台的炕裏,頭發有些淩亂,鬆弛的眼皮低垂著,像是盯著那張舊炕席,又像是盯著她自己的破襪子。襪子上又磨出新洞了,外婆還沒來得及縫補,打算再糊弄幾天,過年也換一雙新襪子穿。

“外婆,外婆!”

終於見到外婆,或者說看到外婆還“活著”,劉堇的一顆心略略放下了,淚水奪眶而出。其實潛意識裏,大樹下那黑壓壓的人群,令她產生強烈的不祥之感,真害怕外婆像村西頭宋老太太那樣,前天還在搓繩子納鞋底,昨天一大早,就無緣無故地離開了人世,隻留給世界一片唏噓感歎。

“沒死人呢,禿爪子你嚎喪個屁!這一家子算是沒好了,趕緊給老娘閉嘴!”趙美榮歇斯底裏的喊聲,伴著劈裏啪啦砸鏡子的聲音,令在場的人都是一哆嗦,外婆的嘴角也哆嗦了一下。

劉堇驚恐地轉身,然後望著那些鏡子的碎片,呆若木雞了。

櫃子上的那麵大鏡子,是外婆屋裏唯一能照人的鏡子,水銀特別好,照人清晰又漂亮,是外婆結婚時的嫁妝。此刻,它載著幾十年的歲月,轟然從大櫃上落下來,最終掉到了凸凹不平的地上,奇形怪狀的碎片東倒西歪,不甘心地發揮著本能,從各個角度反射著屋裏的百態,映照著張牙舞爪的趙美榮,映出牆角瑟瑟發抖的張林,映出耀武揚威的趙光榮。

趙光榮從來不登門,此刻拎著馬鞭想幹什麼?

張林雖說窩囊沒主見,但跪在地上還是頭一次,那雙膝蓋是為誰屈的?

趙美榮向來無理取鬧慣了,但敢砸外婆心愛的東西,也是前所未有,導火線是什麼?

外婆為人是很寬容,但總是有底線的,今兒屋裏屋外這麼多人圍觀,外婆卻沒有片言隻語,是什麼苦衷?

還有,彩鳳呢?家裏發生這麼大的事,彩鳳怎麼能袖手旁觀?

“我的那個天啊,叫我怎麼活呀?丟人現眼挨千刀的,沒良心啊沒良心!”趙美榮見沒人敢接茬兒,繼續撒潑謾罵著,“想當初我一個黃花大閨女,南北二屯說媒的都跑斷腿兒了。可是我一不求彩禮,二不求富貴,死乞白賴嫁進你們張家門。你們大家評評理,我圖個啥兒?不就圖稀老張太太是個正經人,本本分分過日子?誰料想,一個禿爪子出世,啥都變了味道,姑娘姑娘成了瘋子,姑爺成了‘牛鬼蛇神’,兒子兒子啊——呸!竟然敢‘搞破鞋’了……”

在趙美榮的哭訴中,除了千篇一律的內容外,劉堇捕捉到一個新詞——“搞破鞋”!劉堇的臉,刷地一下子,就有“發燒”的感覺,不敢抬眼睛看任何人,因為在她印象中,這個詞很“不正經”。

萬寶山什麼都好,就是有個壞習慣,每當農閑的時候,很多村民實在沒事幹,就喜歡“扯閑話”。村莊本來就不大,100來戶人家,都熟頭馬麵的,有點什麼消息,就會暗戳戳地圍觀,有的說成沒的,好的說成壞的,添油加醋是輕的,惡意中傷是常事。很多時候,其實一丁點證據都沒有,卻編排人家有多道德敗壞,有多麼蠢笨如豬,說的有鼻子有眼的,好像親眼目睹了一樣。大家在別人的不幸中,似乎在尋找一種刺激,產生難以名狀的自豪感,於是,八卦就跟長了腿兒似的,最後跑得麵目全非。

村民隻願意關注眼前的事,有時候路上偶遇的功夫,巴嗒巴嗒嘴皮子,用看熱鬧的心理,把閑話再推向一個新高潮。比如小時候,劉堇就曾聽趙美榮跟別人“扯”過閑話:誰和誰因為一隻倭瓜罵架了,最後倭瓜變麵瓜了;張家女兒被對象踹了,很可能就變成“生無可戀”了;李家的女人談婚論嫁,就是備了豐厚的嫁妝,上趕著也沒人要……

這是劉堇第一次聽到這個詞,雖然不明白什麼意思,但趙美榮肆無忌憚的大笑,已經說明這個詞很“無恥”。如今張林跪在牆角,劉堇立刻明白這個詞的所指了——張林“出軌”了!隻是,怎麼可能呢?

在劉堇的印象中,張林像老鼠怕貓一樣,在趙美榮麵前大氣都不敢出,輕易不敢說“不”字;在很多原則問題上,絲毫沒有“爺們兒”氣概,令外婆無奈又無語;在某種程度上,劉堇都有些瞧不起這舅舅。更何況,趙美榮不僅自己蠻橫,還有個生產隊長大哥撐腰,萬寶屯誰不對她高看一眼,那麼,張林簡直是吃了熊心豹膽,竟然敢做出越軌之事。

劉堇悄悄轉動眼珠,視線落到張林的角落,那雙膝蓋應該跪了有些時候,張林一邊發抖,一邊盡量用雙手拄地,努力支撐著不摔倒。有幾塊鏡子的碎渣近在咫尺,隻要他一不小心,雙手很可能紮出血。都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劉堇驚訝之餘,又很好奇,那個女方會是誰呢?

“哥,哥!你杵在那幹什麼?這個混蛋根本沒拿你當回事,趕緊用鞭子抽死他!”趙美榮已經罵不動了,可是張林就像豆杵子似的,無論怎麼哆嗦,就是不道歉。趙美榮沒辦法,隻能向大哥求助。

“啪!啪!啪!”

折騰了一下午,趙光榮的耐心也被消磨盡了,如果張林不向妹妹道歉,他這個生產隊長也下不來台。趙光榮掄起馬鞭,在張林的身上狠狠地抽了三下,聲聲脆響。“你這個混蛋,還嘴硬?趕緊向美榮道歉啊!今天,我先抽你三鞭子!第一鞭,是替美榮抽的;第二鞭,替彩鳳抽的;第三鞭,替我自己抽的。敢欺負我妹妹,就是沒把我這個生產隊長放眼裏……再不道歉,我就抽死你!”

局麵僵持著,鞭子聲的回音,令屋子裏的氛圍凝重得可怕。

外婆依然坐在炕上,不抬頭不抬眼,仿佛不認識地上的兒子,仿佛眼前的事與她無關。

劉堇很想看看,此時此刻的舅舅,會怎麼做?如果真的不道歉,趙光榮還能真殺人不成?如果趙光榮真想殺人,趙美榮能眼睜睜不管?趙美榮一旦攔著,那張林就死不了了;張林死不了了,趙光榮的這頓鞭子意義就不大了;這頓鞭子失去意義,趙美榮的戲就白演了;戲白演了,張林以後還會怕趙美榮嗎?所以說,趙美榮不應該把自己放戲台上,引得全村人看熱鬧,莫不如跟張林私下解決,因為外婆說“家醜不可外揚”,最終丟醜的,還是自家人……

“你這個挨千刀的!我不活兒了……”趙美榮見張林死不道歉,自尊心在全村人麵前被蹂躪,令她實實在在感到沒臉見人,於是,右手拾起櫃子上的一塊鏡渣,劃向自己的左手腕,“我做鬼也不放過你!”

“血——傻妹子,你不要命了!”鮮血噴湧而出,趙光榮嚇得扔掉馬鞭,攥緊妹妹的手腕,衝身邊的人大聲喊,“快,快拿布條,快!”

“哪兒有布條?快點兒止血!”

“趙美榮自殺了,張林你咋還不道歉?”

有一滴血濺落到劉堇的臉頰上,帶著趙美榮的剛烈,任性、還有屈辱和怨恨。那一刻,劉堇突然很理解趙美榮,如果張林真“搞破鞋”了,趙美榮再怎麼刁蠻,心靈也會受傷的。在這層意義上說,張林應該道歉。劉堇掏出自己花手帕,第一時間遞給趙光榮。多年以後,劉堇還是覺得,自己應該這樣做。

“對不起,我不是人,我錯了……我改,我改還不行嗎?”張林實在扛不住了,抱住趙美榮的腿,在懺悔聲中流下了兩行淚,暫時平息了趙美榮的怒火。

人群陸續散場了。

趙光榮說,必須帶妹妹回家“療傷”,啥時候張林“反省”好了,再研究回不回來過日子。張林唯唯諾諾,縮回自己的西屋去了。彩鳳還是沒有回來,張林也沒心思關心。

外婆的東屋,最終隻剩下一地鏡子的碎片。鮮紅的血跡,已經彙入那些泥濘中——那地麵原本是幹淨的,可惜被靰鞡鞋帶進來的雪弄髒了。其實,雪原本是潔白的,是被東一腳西一腳,踩成了渾濁的泥。

劉堇沒有去管那些泥。她爬上那鋪冰涼的大炕,抱住那個縮成了雕塑的外婆,用兩根手指的殘手,輕輕拍著外婆的後背。外婆重重地“哼”了一聲,那長長的尾音像一顆流星,劃過幾個世紀的疼痛。

劉堇從書包裏取出那串糖葫蘆,用手掰下一個山楂,遞到外婆嘴邊。一向堅不可摧的外婆,終於哭了,哭得像個孩子。劉堇摟住外婆,感覺自己有點兒像個大人了。

3

作為旁觀者,劉堇除了擔憂外婆,還弄不清各種利害關係。

同樣,作為旁觀者,劉堇沒有猜到的是,另一個“當事人”竟然是翠花——那個住在外婆家西院、細眉細眼、弱不禁風的女子。

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呢?

在接下來的日子裏,劉堇從不同角落、不同人群的閑言碎語中,漸漸梳理出事情的來龍去脈。

翠花娘家姓孫,比趙美榮大5歲。剛嫁到萬寶屯那幾年,人情往來上很會處理,人緣也不錯。不過,趙美榮不太待見她,因為她生了三個兒子,大兒子大牛今年18歲,兩個小兒子分別叫二牛、三牛,是村裏唯一一對雙胞胎,虎頭虎腦的羨慕死個人。

村裏有些人看不慣趙美榮,就有意無意地刺激她,誇翠花會生。這樣的冷嘲熱諷,讓求子不得的趙美榮由嫉妒轉為恨。有時候,隔著木柵欄碰見了翠花,趙美榮總是仰著頭,不屑一顧地飄過,哪怕翠花好意地打招呼,她也假裝沒聽見。可是,那三個活蹦亂跳的小子卻忽略不了,尤其那對雙胞胎一模一樣,趙美榮多希望那是自己生的,左手抱一個右手抱一個,使勁兒親也親不夠。可是,那是人家的兒子!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三個臭小子沒有消停的時候,在木柵欄那邊跑過來跳過去,男孩子特有的聲音那麼好聽,無情地往她耳朵裏鑽。在趙美榮的骨子裏,“兒子才是根”的觀念根深蒂固,那三個臭小子的存在,時刻提醒她沒生個兒子,張家還沒有“接戶口本的”。

最後,逼得趙美榮開始逃避,白天不願意在家裏呆著。但是,晚上還是得回來睡覺。尤其是夏天的夜晚,月亮下趙美榮出來起夜,常常碰到三個赤條條的小黑影——三個臭小子邊往木柵欄上撒尿,邊放肆地嘻嘻哈哈,比誰的“射程”更高更遠……趙美榮氣得牙根疼,第二天就讓張林和泥脫坯,在兩家中間築起一人多高的泥牆,從此“眼不見,心不煩”。

劉堇小學畢業那年冬天,翠花的男人沒日沒夜地咳血,東挪西借很多錢也沒治好,最後翠花成了年輕的寡婦。趙美榮那顆不平衡的心,瞬間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有事沒事,就在張林耳邊念叨說,老天爺真的很公平,不能把啥好事都給一個人,已經給了翠花三個兒子,當然要帶走她的男人。

見張林不哼也不哈的,趙美榮沒好氣地瞪他一眼,說:“那個男人死了,好歹種下三個兒子,這輩子也算值了。你說說你這個沒用的,啥時候爭口氣也有個兒子,讓那些扯閑話的閉嘴,行不行啊?”

最初的時候,張林采取老方式啥也不說,讓趙美榮的嘮叨自生自滅。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冬天轉到夏天,張林的心變得跟天氣一樣焦灼,覺得趙美榮的話特別不舒服。

有一次,他忍不住反駁了一句:“還不是你不好!”

趙美榮也不愛聽了,抓起笤帚疙瘩撇向張林:“俗話說,種瓜得瓜,種豆得豆!”

張林也來了勁兒了,撿起笤帚疙瘩摔到了地上,他比趙美榮都更想要兒子,隻是平時不敢講出來罷了:“你以為我不想要兒子?”

趙美榮氣得直蹬炕席:“嫌我不行,你有能力找別人!”

張林氣得青筋暴跳,攥緊了拳頭想說“找就找,誰怕誰!。

不過,最後他沒敢說出口,也沒敢揮出拳頭,無奈地摔上門出去了。

每次受了趙美榮的窩囊氣,張林都習慣性地去萬寶山,找王栓柱喝喝悶酒,扯扯閑片,或者打打牌。張林不是把王栓柱當哥們兒,隻是覺得村裏任何人都不可靠,都有可能出賣他,而他非講出來不行,否則會被刁蠻的老婆氣死。那麼找來找去,“瘸子”就成了最佳人選,因為沒有人把王栓柱當朋友,想講誰的閑話都沒人聽見,換句話說,王栓柱基本沒有傳“閑話”的機會。而王栓柱性格所致,始終銘記“一問三不知”,凡事從不多言。就這樣,天長日久的,兩個人性格不同、出發點不同的人,倒越來越像朋友了。隻是這次上萬寶山,張林做夢也沒想到會碰見翠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