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驟然風波起(2 / 3)

萬寶山盛夏的夜晚,樹木鬱鬱蔥蔥,各種枝葉織成一張大傘,想遮住明晃晃的月亮,卻遮不住一地的月光。

張林邊爬山邊看這美麗的夜景,心情略略舒緩了些,氣也漸漸消了,就有些猶豫,是繼續上山還是要調頭回家?突然,一陣奇怪的呻吟聲傳入耳畔,吸引著他的腳步和目光——在一棵大樹下,一幕令他“血脈賁張”的畫麵:搖曳的月光下,兩個赤身裸體的男女緊緊相擁,男的背對著張林,腦袋埋在女子雪白的懷裏;而那女子正對著張林,月光透過樹葉的縫隙,打在她桃紅帶雨的臉上,是西院的鄰居翠花!

張林不由得張大嘴巴,驚呼聲脫口而出:“啊!翠——花?”

話剛出口,驚跑了月光,也把他自己嚇了一跳,下意識地轉過頭,仿佛被撞上做壞事的是他。怎麼辦?張林第一個念頭是——跑!他調轉頭,拚命地跑開了。

張林踏著月光,疲憊不堪地回到村子。路過翠花家大門的時候,不由得想起那句“寡婦門前是非多”,他的腳步絲毫不敢停留,誰知道哪縷月光下,藏著一雙窺探的眼睛呢?不過,他的心思卻停在了翠花的門前,蠢蠢欲動。

回到自己家,張林依然覺得精神恍惚。趙美榮躺在炕頭,聽見他回來,眼睛都懶得睜一下,直接損了一句:“有能耐走,就別死回來啊!”張林沒吭聲,隻想相安無事地睡覺。不料趙美榮不依不饒,一腳把他踹到炕梢:“滾他媽犢子,離老娘遠點兒!”

大熱的天,張林被踹得心頭拔涼,突然連吵架的心情都沒有了。他頹廢地躺在屬於自己的炕梢,臉衝著西牆——翠花家的方向,思緒開始臆想……

從此,張林有了心病。翠花和月光,像影子一樣纏綿著,慫恿他關注著翠花,慫恿他走進“寡婦”門。

在入冬糊窗戶縫兒那天,夫妻倆又大吵了一架。再次被趙美榮氣走後,張林繞著村後的小道,跑了一圈又一圈,想讓北風把自己吹冷靜點兒,可是誰曾想,那雪地白花花直晃眼睛,就像月光下翠花赤裸的身子……張林扇了自己兩個耳光,卻扇得心跳更快了,怎麼也冷靜不下來。

最後,張林不再掙紮了,順著小道往回走,自家的後院清晰可見,可他的眼睛關注的卻是翠花家。確認四下裏沒人後,張林迅速繞進翠花後院,並躲過自家的“高牆”,成功推開翠花家的前門,穿過簡陋冰冷的灶間,徑直走進了翠花的屋子。

此時此刻,翠花正坐在炕梢納鞋底,藍底白碎花的棉襖包裹著羸弱的身體。聽到門聲,抬頭瞅了一眼,見是張林,微微怔了一下,什麼也沒說。然後,拿著錐子,在頭皮上輕輕滑一下,順便捋了一下額前的留海,低頭繼續幹活。張林掀開裏麵的門簾,確認屋子裏沒有旁人,這才一屁股坐到炕沿上,直接以“萬寶山”事件為要挾,說自己現在也想睡她。

翠花靜靜地聽著,仿佛在聽別人的事。其實對於張林的到來,她並不是很驚訝,因為那個男人比張林精明多了,利用“反偵查”的方式守在村口,當晚就發現了鬼鬼祟祟的張林。他們確認:張林發現了翠花,但不一定知道男人是誰;麻煩早晚要出現,他們必須早做打算。今天,張林果然就來了,翠花暗暗佩服那個男人料事如神。

翠花抬眼瞄著張林,語氣有些撒嬌似的問:“我可有三個兒子,你不怕他們撞見?”換在平時,張林當然害怕,不過今天他不怕,因為早晨糊窗戶縫兒時,他隔著牆豎長了耳朵,聽到翠花叮囑三個兒子到親戚家聽話,坐席的時候別使勁兒摟,免得親戚們生氣。所以此刻,他才敢大咧咧地衝進來。

知道被張林關注,翠花心裏很得意,因此故意逗他:“你家母老虎可是出了名的,你不怕她知道?”

張林其實很害怕。不過今天,他不願意想這個問題,既然來了,怎麼也不能白來,否則將來講出去,趙美榮更得瞧不起自己,認為自己是個窩囊廢。其實,誰能講這些事呢?借他個豹子膽,他也不敢講給趙美榮聽的,但心裏上鬥鬥氣、示示威,總可以吧?如果說怕,倒是怕那個男人突然闖進來,那樣怎麼收場?

“哈哈哈!放心吧,他不會來。”翠花忽然笑了,笑聲裏有些悲涼,有些怨恨,“兩個院子這麼近,總能聽到趙美榮侮辱我的話,諷刺你的話……其實,早就想跟你生兒子了,氣死那隻母老虎!哈哈哈……”

翠花說的是氣話,她怎麼可能真給張林生兒子呢?她屬於另一個男人,要生,也是給那個男的生。張林長得強壯俊朗,但中看不中用,自己家的破事,還不得那個男人頂著?死鬼治病欠下的外債,還不得指著那個男人幫著還?大兒子眼瞅著成人了,將來的出路,還不指著那個男人幫襯?說一千道一萬,與張林周旋也是下下策,做女人難啊,做個拖家帶口的寡婦更難啊……

張林倒真當回事了。在翠花的輕言細語中,美得忘乎所以,覺得自己簡直成皇上了,三宮六院都沒問題。唉,也算老天爺可憐自己不絕戶,如果能在這塊地上“種”個兒子,看在大胖孫子的份上,娘也不會生自己的氣,趙美榮不認也得認,誰讓她自己生不出兒子呢?至於鄉親們,哼,隨他們說什麼吧,吃不到的葡萄是酸的。

就這樣,兩個各懷心事的男女,達成了肉體的交流。

4

半個月後,臘月二十三小年,傍晚。狂風卷著雪花飄啊飄,萬寶山白茫茫的,像要被卷到天上一樣。突然,一陣刺耳的警笛聲劃破風雪,劃破萬寶山的一身銀裝,載著瑟瑟發抖的張林漸行漸遠。最後,消失在另一片白茫茫裏。

這警笛聲,劃破了所有人的心,第一個聲嘶力竭的是趙美榮。當警車來到萬寶屯,警察要給張林戴手銬,趙美榮破老母雞般擋在前麵,順手掄起灶坑旁邊的燒火棍子,拚命護著自己的男人。警察警告她這是幹擾辦公,鬧不好也把她抓起來,可是趙美榮不害怕,一麵揮舞著燒火棍子,一麵讓彩鳳快去找趙光榮!彩鳳嚇傻了,聽見娘的指揮,顧不得圍頭巾就衝出了家門,邊跑邊哭喊著:“大舅,大舅——救命啊——”

到底什麼情況呢?怎麼就成了“強奸罪”呢?趙美榮死盯著警察,“強奸罪”三個字刺激得她眼睛冒火,恨不能立刻穿透西牆,衝到翠花炕上把她撕碎!明明是她“搞破鞋”,怎麼誣告張林強奸呢?都說法律是公平的,難道就這樣公平嗎?

趙美榮如此口不擇言,完全不顧警察的橫眉立目,令在場的人很震驚。多年後,當劉堇長到趙美榮的年紀,感受到男女間的愛恨情仇,終於理解了那種悲憤和心痛。

自古以來,愛情都具有強烈的排他性,尤其之於女人,更要求情感的忠實度。而對於婚姻,更是不容褻瀆和冒犯。或許,趙美榮很蠻橫,對任何人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感覺,但不影響她有一顆少女心,不影響她對愛情的占有欲,不影響她對婚姻的保護性。她沒上過幾年學,沒讀過什麼浪漫的故事,但對愛情的憧憬並不少於有文化的人,選中張林就是緣於“愛情”的力量——愛情讓她覺得無限美妙,即使窮日子也可以過得很美好。步入婚姻後,盡管柴米油鹽,種種瑣事,細細碎碎,但在家庭中的絕對主導地位,張林把她奉作“女王”的態度,讓趙美榮很有優越感,因此對這個家的未來,依然保持良好的向往。

趙美榮雖然長得並不漂亮,沒有城市女人的花枝招展,卻有鄉村女人的粗獷豪放;沒有文化女人的優雅非凡,卻不失鄉村女人的樸實氣息。愛上張林,她要求他也愛她,沒有花前月下燈紅酒綠,但田間地頭山坡樹林也能表達愛意。嫁給張林,她抱定“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思想,不圖彩禮富貴,隻求他能死心塌地一心一意,絕不能朝三暮四。當然,她也偶爾會聽男人們講講黃段子,偶爾自己也會講講黃段子,然後肆無忌憚地開懷大笑,笑得男人們都無地自容了——但趙美榮自認胸懷坦蕩,她沒有惺惺作態,沒有偷雞摸狗,所有的表達都發至內心。

一句話,趙美榮對情感的信條:愛上一個人就是一輩子。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背地裏的男盜女娼。

而如今,那個對情感無比矯情的趙美榮,卻敗在了張林的出軌上。

作為一個女人,可以不當供銷社售貨員,隻要手裏有錢有票,想買什麼就買什麼唄;作為一名社員,可以不當女拖拉機手,隻要哥哥當生產隊長,她總是能幹些輕巧活計兒,不用吃大苦挨大累。作為一個妻子,她必須當丈夫的“女王”,在家庭中擁有至高無上的地位,否則跟孫大麻子媳婦有何區別?那樣的人生,莫不如像王二丫那樣瘋掉,至少心裏還裝著一個叫“愛情”的東西……

可是,一切偏偏不如人願,最怕什麼就來什麼,最恨什麼就遇到什麼,那個老實巴交的張林,竟然出軌!趙美榮認為自己很可笑。這麼相信他,他卻給自己來了個五雷轟頂。原來她追求的、顯擺的、引以為傲的幸福美滿,隻是個假象,自欺欺人的假象!接踵而來的感覺,就是無比的惡心,真想掏出張林的心看看,是黑心還是紅心,或者根本沒良心!否則,為什麼要如此傷她的心呢?

趙美榮也喝醉過,希望用酒麻醉自我,酒醒後卻愈發淩亂,時而把張林祖宗罵一頓,時而把翠花詛咒一番,時而在自說自話,時而糾結得心碎,慢慢地,完全不知道應該怎麼辦了……

一念天堂,一念地獄。

愛情和家庭,是她最在乎的,而男人的心卻在外麵的天地,反過來讓她心如刀割。趙美榮越是想不通,心裏麵越恨;越是恨,就越想報複。可是,怎麼報複,才能抹去心中的傷痛呢?她再恨自己的丈夫,也不能殺了他;再對婚姻失望,也做不出離婚的決定。怎麼辦呢?最後,她隻能把罪魁禍首,完全歸結在翠花身上。

於是,臘八節開始,她采取多種方式,聯合娘家人、村裏的娘們姐妹,還有鐵蛋和彩鳳一群孩子,對翠花進行人身攻擊。趙美榮恨不能把全村各家各戶所有的屎盆子,都扣到翠花的頭上;恨不能像批鬥劉堇爹那樣,給翠花脖子上戴上大牌子,寫上“破鞋頭子”四個字,遊街示眾罵死她。好啊,既然不能遊街,那就弄個牌子寫上字,掛在翠花家房前屋後的木柵欄上。甚至,幹脆直接寫木柵欄上,連牌子都免了,再加幾隻破得不能再破的鞋,看看她還怎麼在人群中抬頭。

對待翠花的三個兒子,鐵蛋和彩鳳也采取了措施。18歲的大牛提出跟鐵蛋決鬥,結果被鐵蛋和幾個小子打得鼻青臉腫,抹著頭油的頭發被生生揪下好幾綹,兩條溜直的腿差點兒折掉。

而這些情況,劉堇當時一無所知。她每天隻顧著奔跑著去上學,忙碌著參加期末考試,憧憬著將來考個好學校,分配個好工作,將來給外婆好日子過。其實仔細想想,即使她了解這些情況,結局又能有什麼改變呢?明知道趙美榮有些欺人太甚,明知道鐵蛋和彩鳳有些過分了,但她有資格去勸說嗎?沒有人會聽她的話,隻會怪她多管閑事罷了。

劉堇也不知道,外婆為此操了多少心。麵對這樣的狀況,外婆必須跟趙美榮談,可趙美榮不聽勸告,罵外婆胳膊肘往外拐,來不來就偏向那個騷貨,難道真指望人家給你生孫子嗎?

外婆氣得哆嗦,就去找趙光榮曉之以理,說這樣得理不饒人,小心把老實人逼成瘋狗,反而對趙美榮不利。

可趙光榮不以為然,自己妹妹受冤枉了,翠花就應該受到懲罰,看看她能變成啥瘋狗?外婆最後隻能去罵兒子了,讓他多給趙美榮賠賠不是,多說說軟乎話,千萬別再這樣折騰了,將來折騰出個啥事,後悔都來不及。

張林自知理虧,麵對這種情況,放都不敢說一句。

後來,翠花果然“狗急跳牆”了!

其實,對於自己名譽的侮辱,翠花早就有心理準備了,因為她確實跟人家男人搞到了一起,被罵也是自作自受。可是三個兒子受到了威脅,翠花無法再忍氣吞聲了,誰的孩子誰疼,她同樣是當親娘的,也有保護自己孩子的權利。所以,翠花直接去公社派出所立案,告張林“強奸罪”,目的不是讓張林坐牢,而是逼趙美榮讓步,同時換回一些應有的權益。

小年這一天,大家隻知道:警車來了!翠花把張林告了!如果證據充分,張林屬於強奸犯,弄不好要蹲10年大獄啊!

一個晴天霹靂!趙美榮無法接受,趙光榮也無法接受。怎麼辦?怎麼辦?

警察接過趙光榮遞過來的煙,說要看原告是否撤訴,否則必須抓人。

趙光榮請求警察一定等等,他現在就去找原告講情。

趙美榮說:“哥,不能求那個……”趙光榮氣得抽了妹妹一個耳光:“都是你作的,趕緊閉嘴吧!”

趙光榮帶人去了翠花家。

翠花讓三個兒子去裏屋,自己則坐在炕梢納鞋底,任趙光榮嘴皮說破了,眼皮也不撩聲也不吭。趙光榮急得想抽人,可是除了能打張林,此刻他誰也不能打。

同行的幹部站在趙光榮身後,此刻也都忍不住,勸翠花撤訴吧,都是村裏人,以後有啥事都好商量。可翠花油鹽不進,就是不理人。

見此情景,副生產隊長急了。此人名叫袁城,中等身材,肥頭大耳,眼神透著少有的精明,與趙光榮搭班子多年,工作能力也很強。隻見他怒火中燒,抓起坤牆上的茶缸子,用力摔到地上,大聲質問道:“翠花,你不能得理不饒人,都是屯中住著,低頭不見抬頭見,把張林送進監獄對你有啥好處?你到底咋想的,說啊?”

完成一係列動作後,袁城下意識地瞄了瞄趙光榮,多年的工作關係,他已經養成一個習慣——善於察言觀色,凡事都要看頂頭上司的反應。

翠花這才停下手中的針線,幽幽地說:“第一個條件,趙美榮必須當著全村人的麵,跪下給我賠禮道歉;第二個條件,賠我們娘四個精神損失費;第三個條件,讓我大兒子去當兵。三個條件,差一個都不行!”

趙光榮瞪大了牛眼睛,指著翠花罵了一句:“你——你竟然獅子大張口,還要精神損失費?還要讓兒子去當兵?你——你簡直是瘋狗!”

“是你問的,又不是我說的。不給,就讓你妹夫去蹲10年大獄。趙美榮總嘲笑我是寡婦,這回讓她嚐嚐守活寡的滋味!”翠花鼻子微微皺了皺,發出一聲冷哼,“還有啊,你兒子打我兒子的事,我還沒考慮好告不告呢……據說,有汙點的人,部隊是不要的。”

趙光榮差點被氣吐血。反了,逆天了!他突然想起外婆的話,瘋狗咬人更冷酷,口口叨心叨肝啊。讓趙美榮下跪,憑妹妹的脾氣,將來還怎麼抬頭做人?賠那麼多精神損失費,把張林的破草房賣掉也不值;讓她兒子去當兵,那鐵蛋怎麼辦?當兵的名額每年卡得很緊,鐵蛋上學不行,必須送去當兵,將來退伍是有工作的,怎麼能白白把名額給別人?可是不給,她竟然拿鐵蛋的前途作威脅……

這時,副生產隊長出麵解圍:“趙隊長,你先別生氣,咱們現在了解到原告的意圖,回去跟張林家商量一下,也聽聽警察的意見,然後再研究下一步吧。”

趙光榮也沒別的辦法,隻好氣哼哼地回到妹妹家。趙美榮聞聽三個條件,恨不能一把火把翠花家燒掉,趙光榮瞪她一眼,讓她消停消停,現在已經賠了夫人又折兵,想把全家人都搭進去咋的?趙美榮咬定一句話:“想讓我下跪,門都沒有!”

外婆在一旁聽得一清二楚,那個翠花是算計好了,並非真想讓張林坐牢,而是想要些物質和精神賠償,更給趙美榮一個下馬威。怎麼辦呢?趙美榮不能去下跪,她這個當娘的去吧。外婆默默地走出自家院子,來到翠花麵前,“撲通”一聲就跪下了——如果自己的膝蓋,能換來兒子的自由,哪個當娘的都不在乎。翠花於心不忍,也跪到地上,說拿人心換自心,她為了自己的三個兒子,請老太太別怪她……

可是最後,警笛聲還是帶走了張林,在外婆的心裏劃過深深的血痕。

外婆隻覺得心髒被紮著絞著,疼啊,真疼啊,疼得她什麼話也說不出來,想喊一聲“兒啊——”,卻發不出半點兒聲響。

最後,外婆雙腿麻木,已經無法支撐她顫抖的身軀,一下子癱倒在雪地裏。她掙紮著想爬起來,可是腿用不上力,胳膊也不聽話,她隻能哆嗦著雙唇,望向白茫茫的路的盡頭,在心裏一遍遍地呼喊“兒啊——兒啊——我的傻兒啊——”

不管怎麼說,張林是否有出息,是否犯了罪,都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是她長久以來的希望啊。哪怕他不給予自己關懷,不給予自己溫暖,但以前至少“在”那個屋裏,每天都能見到他的人,聽到他的聲音,哪怕是生氣,至少有個出處;即使不願意親近,但畢竟有這個他在,就會感覺那個院子像個家。然而,往後的很長一段時光,兒子將從屋子裏“蒸發”掉,在一個叫“牢獄”的地方去服刑,那將是怎樣一種生活呢?自己的傻兒子,能受得了那個罪嗎?

外婆想掙紮著爬起來,可是發現自己的身體那麼沉,像與雪地黏合到了一起,怎麼也動不了。

見此情景,石頭和麻雀幾個人趕緊過來幫忙,七手八腳把外婆抬回到屋裏,放到那張破舊的炕席上。大家有一句沒一句地勸說著,外婆則目光呆滯地望著天棚,嘴唇哆嗦著,就是不說話。大家都心明鏡似的,誰家攤上這事都糟心,蹲監獄可不是鬧著玩的。

麻雀找來被子給外婆蓋上,又衝了一碗白糖水,希望外婆快些暖暖身子,千萬別病倒了。外婆還是啥也不說,目呆呆地躺著……

傍晚時分,劉堇舉著獎狀風風火火跑回家。15裏的鄉路,風雪交加的步伐,劉堇越跑越來勁兒,隻想快點回到家,把全年級第一名的喜訊告訴外婆。她甚至能想象得到,外婆一定會端著獎狀瞅啊瞅啊,然後笑眯眯地說——這就是最好的春節禮物,我們小堇真了不起啊!

可是推開前門,冰冷的廚房裏,卻見麻雀在灶坑邊燒火。

咦,麻雀怎麼在這兒?外婆呢?劉堇立刻感到情況不妙,直接衝進東屋,看到外婆躺在破舊的炕席上,旁邊放著一杯熱水。

劉堇把獎狀舉給外婆看,可是外婆沒有辦法向她祝賀,隻是咧著嘴哆嗦著,嘴角情不自禁地流著哈喇子。手中的獎狀,掉到破舊的炕席上,粘著劉堇絕望的淚水。麻雀摟住了劉堇,卻不知道如何安慰。

劉堇怎麼也沒想到,臘八節的那股寒流,會在萬寶山上空幽靈般盤旋,整個萬寶山一帶被籠罩在“風圈”裏,而外婆家的小院子被刮到風口浪尖。那“風圈”會越旋轉越急速,範圍涉及得越來越大,當事人、被害人、無辜者來不及躲避,紛紛被卷進其中,從此改變了人生的軌跡。

最讓令人想不到的,其實被改變人生的,除了外婆,還有劉堇。

5

一向堅強的外婆,精神徹底崩潰了,一夜之間,僅剩的少許黑發也變白了,像雪花包裹的萬寶山頂,以一種無法改變的姿態,印在東屋破舊的炕席上。

更嚴重的是,強烈的刺激導致了腦中風,外婆的身體徹底垮了下來——右側半邊身子不好使了,口眼歪斜,想說話也說不清楚,隻能發出“嗚嗚哇哇”的怪叫,像是心中堵著什麼,嗓子眼堵著什麼。

劉堇焦急地把大夫請來,診斷結果是:半身不遂,也就是偏癱。

劉堇求大夫救救外婆。

大夫邊收拾藥箱邊搖頭,說誰也沒有啥辦法,唉,這麼好個人,下半輩子就隻能癱在炕上,吃喝拉撒都不能自理了。

劉堇跪在地上,請求大夫給開點兒藥,怎麼能連藥方都不開呢?

大夫說開藥方也沒用,如果不能配合針灸,還是白浪費藥錢。

劉堇說那就針灸啊。

大夫邊搖頭邊開藥方,說隻有公社衛生院的大夫會,但費用實在不便宜,前年冬天,大隊書記的老丈母娘治過,可是人家出得起錢啊。

錢!對——錢!

劉堇送走大夫,然後跪在外婆的身邊,講出自己的意圖後,解下外婆褲腰上的鑰匙。

外婆顯然聽懂了劉堇的話,“嗚哇嗚哇”地發出怪聲,呆滯的眼神裏分明寫著:“不買藥……不針灸……別亂花錢……那是你的學費……”

劉堇想跟外婆解釋,什麼也沒有看病重要,學費的事以後再說。可是,她的喉嚨哽咽著,隻怕一說話,就會忍不住嚎啕大哭。此時此刻,她不能再刺激外婆,唯一能做的,就是把眼淚咽回肚子裏,然後跳下炕,打開櫃子,尋找錢或者能換錢的東西。

從小到大,在劉堇的眼裏,外婆的櫃子跟萬寶山一樣神秘,每天都會被外婆鎖著,從不輕易讓外人打開,包括劉堇。

此刻,打開那把鎖,輕輕地翻開掉了紅漆的櫃蓋,劉堇顫抖著四根手指,小心翼翼地翻閱著這個“百寶箱”——箱子裏實在太簡陋了,沒有金沒有銀,除針線笸籮、雞蛋笸籮、粉條笸籮,隻有兩個洗得發白的藍色印花包裹皮。

其中一個包裹裏,工整地擺放著劉堇的作業本和獎狀,旁邊放著她下學期的學費;另一個包裹裏,整齊地疊放著漂亮的繡品,一方純白的手帕夾在中間,上麵赫然繡著一簇美麗的掃帚梅花,旁邊題著一首《詠掃帚梅》詩:

“纖枝細葉護嬌梅,白襯紅粉熠熠輝。

蝶縈蜂繞飄香氣,綠樹蔭濃繡花蕊。

風來嫵媚翩翩笑,雨落何懼滾滾雷。

掃卻煩憂結伴開,格物致知夢相隨。”

眼淚再也控製不住,劉堇緊緊地咬著下唇,在心裏悲痛地喊了一聲:“娘啊——爹啊——你們為什麼要拋下我,為什麼如此狠心?”掃帚梅花在手帕上搖曳,劉堇的眼淚落在上麵,卻聽不到一絲回響……

好吧,沒有回響,那就算了,從小到大被人罵“禿爪子”時,爹娘不都是沒有任何回響嗎?那麼此刻,還奢望什麼奇跡呢?劉堇用袖子抹掉眼淚,又輕輕鎖上櫃子,把鑰匙別在了自己的褲腰上。從此,將有很長一段時間,她要替外婆掌管這把鑰匙,當這個家了。

把外婆托付給麻雀和石頭,劉堇頂著寒風上路了。15裏的鄉路,顯得跟以往很不相同,沒有歡愉和憧憬,一個個雪殼子折射著太陽光,一下下煎熬著劉堇的心。她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隻有一個念頭:一刻也等不得,必須為外婆治病。

公社衛生院的大門,令劉堇心裏打怵,可她還是要勇敢地邁進去,因為那裏有外婆的希望。

掛號,抓藥,打聽針灸的事。

大夫瞅瞅劉堇窮酸的打扮,又詢問了一下家庭狀況,然後一臉冷漠地說:“想針灸必須住院,不能去萬寶屯出診。另外,針灸加住院的費用得先交,概不賒賬;還有啊,眼瞅著春節放假了,不接收新患者,正月十五以後再說吧……”

劉堇拎著中藥往回跑,路過學校門口的時候,忍不住停下了腳步。多麼熟悉的校園啊,此刻師生都放假了,隻有幾隻麻雀在安靜的畫麵中跳躍。就在昨天,她捧著全年級第一的獎狀離開;而明天呢,她還能有機會再踏進學校的大門嗎?劉堇不敢再想下去,外婆在炕上等著她,其它任何事,都沒有時間想了!

再戀戀不舍,也要毅然決然轉頭。劉堇把視線從學校收回,向著萬寶山的方向,疾步狂奔起來。

幾年來經過的街道啊,熟悉得不能再熟悉,閉著眼睛都知道,哪側有幾間房子,哪個房子是高哪個是矮,哪個是青磚的哪個是草房。

幾百天踩過的求學路啊,熟悉得不能再熟悉,閉著眼睛都知道,哪裏有轉彎,哪裏是上坡,哪裏是下坡,哪裏是平道,哪段有個坑哪段有個坎兒,哪段路邊開著搖曳的掃帚梅花。

可是,她數得清路邊的房子,卻數不清外婆的白發;她能預見道路上的“彎”,卻無法預見生活中無情的“坎兒”,無法預見張林在這個冬天挖下的“坑”……

想到張林,劉堇的心中有些難過。

從小到大,除了“舅舅”這個稱謂,她在張林身上沒有感受過絲毫溫情,相反的,除了歧視,就是冷漠。來自陌生人的無視,劉堇無所謂,但來自舅舅的淡漠,她骨子裏是在意的,隻是她不講出來,更不敢奢求什麼。而如今,張林被帶走了,劉堇突然意識到:在心裏,是把張林當作親人的!在這個世界上,除了外婆,張林應該是最親的人了!按血緣關係,她與他是有扯不斷的親情的!

劉堇相信張林是自作自受,從那天親眼看見他跪在地上,親眼看見他被趙光榮鞭打,親眼看見他向趙美榮求饒的那一刻,她就瞧不起張林。

可是,當普通的出軌變成了刑事上的“強奸罪”,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直覺告訴她,張林是被翠花設計了,成了冤大頭。翠花怎麼會這樣做呢?劉堇邊跑,邊在腦海中回憶有關翠花的事,雖然說左鄰右舍住著,由於那堵高牆隔離,劉堇與翠花的接觸並不多。偶爾上學路過她家門前,翠花看見她也沒主動說過什麼,或許骨子裏,這個女人也歧視自己吧,所以她的三個兒子也不太友善,總罵自己“禿爪子”了。

想到這裏,劉堇突然想起一件事。暑假時,麻雀曾經說過,最討厭翠花一家人了,尤其是那個大兒子,有兩次抹了翠花的頭油,堵在路口要跟麻雀搞對象,結果讓麻雀給罵得“狗血噴頭”。當時劉堇一門心思學習,對這些事左耳聽右耳冒,根本沒放在心上。如今想來,翠花覺得麻雀罵他是對的,翠花一家可能真不是善類,否則為什麼要誣陷舅舅呢?誣陷別人,本身就是品德不好;破壞別人的家庭,更是道德敗壞。就這樣跑著跑著,劉堇開始有點兒同情趙美榮,至少在道德品格上,趙美榮比翠花和張林強得多。

隻是此刻,趙美榮在幹什麼呢?張林的命運,可以說掌握在她手裏了,那麼對於翠花的三個條件,她會如何處理呢?如果不滿足翠花,那麼張林就要蹲監獄了,畢竟那是親舅舅啊,連著外婆的心,從個人情感上,或者對外婆的病情方麵,張林還是不要坐牢的好。可是話又說回來,如果真滿足了翠花,豈不是助紂為虐,長壞勢力威風,滅好品德誌氣?今後莫說張林,莫說趙美榮,單單就是趙光榮,還有彩鳳和鐵蛋,也包括外婆和劉堇這些局外人,也會在人前覺得直不起腰,在心裏覺得不平衡。

劉堇感覺自己的腳步,既飛快又沉重。在她還不成熟的意識裏,試著對孰是孰非進行判斷,結果越琢磨越沒頭緒。警察給的時間不多,三天之內翠花不撤訴,張林一時半會兒就回不來了,至於判多少年刑期,還要根據證據證詞什麼的定。反正,這個春節,外婆見不到她兒子了……

踏著最後一抹夕陽,劉堇的腳步,回到了萬寶山的土地。那雪白的萬寶山頂,像極了外婆的白發。劉堇想起了小時候,外婆牽著她的手,爬山“尋寶”的情景,那歡樂的挖野菜的畫麵,今後還會再有嗎?萬寶山的“山神”究竟什麼模樣,能護佑外婆逃過此劫嗎?臉上好像有蟲子在爬,劉堇伸手去抓,卻原來是一滴淚水——在寒風中,已經凍成了冰珠……

外婆家的院子,依然是那個簡樸的院落,三小間茅草房兩個大煙囪。

隻是,院子裏沒有了外婆忙碌的身影。

窗台上的雞窩,依然掛在那裏,等著開春後母雞的光顧,隻是,外婆還能走過來拾雞蛋嗎?

貨郎子來的時候,外婆還能把櫃子打開,用衣襟兜著幾個紅皮雞蛋,去換五顏六色的繡線嗎?

太陽光下,外婆還能眯起杏核型的眼睛,衝著光亮引一根彩線,說不是金燦燦的金子,也不是白花花的銀子,而是美麗的七色堇嗎?

那彩線的細影,還能在外婆高高的鼻梁上晃動著,當彩線終於穿過針眼,外婆還如釋重負地歎口氣,然後輕輕刮一下她的小鼻子,無限愛憐地說:“你名字的堇,就是那個堇。”

劉堇的視線再次模糊了,三間草房在眼前朦朦朧朧的,像被層層迷霧籠罩著。外婆最不喜歡霧了,外婆說啥風啥浪都不怕,就怕大霧迷了眼睛,讓人看不清前方的路。如今,張林被“大霧”迷了眼睛,掉進他自己挖的坑,同時被摔成重傷的,卻是可憐的外婆。

一步步向窗台走近,透過那掛滿窗花的玻璃,看到了躺在舊炕席上的外婆。小時候的冬天,外婆用火盆中的烙鐵,在窗花上燙出一塊天地,就能看到外麵的世界了,於是小小的劉堇就笑了。如今,劉堇站在窗外,外婆躺在裏麵,要用什麼樣的“烙鐵”,才能“燙”走這層迷霧,幫外婆早日脫離病魔,見到萬寶山的太陽呢?

“小堇,你回來了?”麻雀眼尖,見到窗花後的劉堇,立刻捏著鼻子跑出來,“快進屋啊,外婆好像屙了,好臭啊……”

劉堇離開窗前,快步走回屋子。掀開破門簾的刹那,一股刺鼻的騷臭味,令劉堇差點兒嘔出來,真正明白了“不能自理”是什麼意思——外婆不僅不能走,不能說話,大小便也失禁了!

劉堇心疼得想哭。以前,外婆多麼幹淨利落,衣服可以舊,但不能髒;屋子可以簡陋,但不能塵土飛揚;頭發可以變白,但一定要梳得溜光。可此刻“窩吃窩屙”,像個嬰兒一樣躺在屎尿堆裏,外婆的心裏一定難受極了……

劉堇咬著牙,把眼淚咽了回去,絕不能讓外婆看到自己哭,免得她把“心疼”誤會成“嫌棄”。接下來,怎麼處理呢?腦海中浮現著小時候,外婆幫她清理“戰場”的程序,劉堇邊回憶,邊輕車熟路般進行著:先找來一堆廢紙,盡量搓得軟一些,免得紙太硬劃傷皮膚;又端來臉盆,調兌了溫度適宜的水,太熱容易燙傷,太冷容易感冒;想了想,又打開櫃子,把豬胰子翻出來,有助於清除臭味;剛要上炕,又想到什麼,光著腦瓜跑到外麵,找來一塊薄鐵片,便於清理被褥上的汙穢。一切準備就緒,劉堇這才爬上炕,準備清理外婆的“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