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外婆“嗚嗚哇哇”地怪叫著,原本呆滯的眼睛裏麵,交織著羞愧、拒絕、自責、心疼、難過等多種情緒,分明不忍心讓年幼的外孫女幫她做這麼“肮髒”的事……可是,劉堇不幫她,誰又能幫她呢?
“外婆,別怕……小堇在呢,小堇在呢!”劉堇衝外婆溫柔地笑了,像極了小時候,外婆對她的慈祥,用右手的食指,輕輕地撫摸著外婆擰得深深的“川”字紋,繼續溫柔地說著,“還記得小時候,我特別愛拉肚子,褲子、褥子和被子都弄髒過,每次都嚇得直哭,怕您打我……可是您從來沒罵過我,從來不嫌棄。每次,您總是先把我輕輕地擦淨,再抱到溫水裏清洗;每次您總是說,小堇不怕,外婆在呢,外婆在呢,有外婆你就不臭了……然後,我就不哭了,在您溫柔的掌心裏,一點點感受著水的溫度,感受著豬胰子的光滑,慢慢地,身上果然幹淨了、不臭了……然後,我就笑了,而您則拍著我的小屁股念叨著,咋稀罕也稀罕不夠……外婆啊,現在小堇長大了,而您愛拉肚子了,那麼跟我小時候有什麼兩樣嗎?我知道這種滋味,身上一定特別不舒服,所以,外婆不怕,有小堇在呢,有小堇在呢……讓我幫您清理幹淨,好嗎?就像您當初那樣……”
兩行渾濁的淚,慢慢化成了汪洋。外婆眉心的“川”字,不再那樣擰巴了;顫抖的雙唇裏,不再發出“嗚嗚哇哇”的聲音;無法抬起的胳膊,也不再做無用的掙紮。麵對生活殘酷,麵對外孫女的嗬護,外婆隻能用淚水妥協了。
其實,無需大夫告知,外婆已經心裏明鏡似的,自己已經變成“廢物”了,將成為外孫女的拖累,她死的心都有——但是,能死嗎?那個不爭氣的傻兒子沒個結果,這個可憐的外孫女還未成年,她就這樣走了,心中又有很多放不下。活著多難啊!如果人活著,不用吃喝拉撒,那該多好啊……
就這樣,16歲的劉堇,從這個寒冬開始,走進真正意義上的“生活”。
不過,她並不像外婆那樣絕望,因為雪萊不是說“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一句簡短的話,能從外國傳到了中國,說明很多人相信,那麼她有什麼理由不信呢?
6
十一屆三中全會,令中國社會的變化,遠遠超越了人們的想象。而萬寶山一帶的普通村民,由於文化和視野的局限,隻記住自己經曆的點滴往事,並未關注厚重而豐富的時代背景。其實,隻要回頭就會發現,個人生活的細節,無時無刻不與大時代緊密交織,息息相關。萬寶山一帶雖然偏僻,但在這樣的大時代背景下,也發生了很多變化。比如:
第一件事,當三月的春風溫柔地拂來,田老師驚喜地接到大學錄取通知書,要去省城讀夢寐以求的大學。臨別那天早晨,劉堇帶上自己繡的一方手帕,和麻雀、石頭、泥鰍一起趕到村口,給親愛的田老師送行。村口聚集了很多學生和家長,聽到劉堇的喊聲,田老師眼含熱淚穿過人群,緊緊地摟住劉堇。過了一會兒,田老師輕輕放開她,溫柔地撫摸她的雙手——那逐漸長大、卻依然殘缺的手,那原本應該握筆寫字的手啊,如今有了幾條淺淺的劃痕,掌心也生出了不易覺察的繭子!
田老師一陣陣心疼,不用細問也知道,休學後的這段時光,一個懷揣夢想的初中生,如何變成了家庭的主力,為癱瘓在床的外婆撐起一片天。田間地頭,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劉堇瘦弱的身影與社員一起忙碌,雖然掙的是“半拉子”工分,但她心地實在,出的力絕不比別人少。尤其是踩格子,完全繼承了外婆的風範,走得挺直踩得“嚴實”,腳印搭著腳印不留空隙,踩成的格子非常好看。唯一不同的是,外婆踩格子掙1個工分,劉堇隻能掙半個工分,趙美榮當著劉堇的麵,不止一次這樣說:“禿爪子,掃帚星,妨死爹娘不夠,還把舅舅妨監獄去了,害得我守活寡……老太太炕屙炕尿,也是自作自受,死活你們自己受著,想讓我講情,哼!門都沒有!”劉堇也不吭聲。原本,她也沒奢望趙美榮幫助,好歹靠自己的勞力吃飯,掙幹的吃幹的,掙稀的吃稀的,不讓外婆餓著就行。
田老師淚眼模糊,想象著劉堇吃的苦受的累,一時找不到安慰的話。輕輕撫摸著那雙殘手,田老師暗暗責備自己能力有限,不能給予劉堇物質上的資助,否則也能替小丫頭分擔一些生活重壓。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複習資料留給劉堇,鼓勵她一定要堅強,休學期間也要堅持自學,等外婆康複了,就去讀高中考大學……
“老師在省城等你,加油啊!”留下這句充滿期待和鼓勵的話,田老師毅然轉身,坐上遠去的馬車漸行漸遠,隨著春的腳步追逐夢想去了,也帶走了劉堇精神上的依賴。
抱著那些沉甸甸的複習資料,劉堇有些喘不過氣來,眼淚也跟著掉了下來。休學以後,每天除了照顧外婆飲食起居,劉堇滿腦子算計的,就是怎樣在生產隊多掙工分,怎樣養雞養豬增加副業收入,怎樣在自己身上練習針灸,怎樣幫助外婆按摩,怎樣在萬寶山上找到神奇的草藥,怎樣幫助外婆早日站起來……至於大學夢,被她狠狠地壓在心底,輕易不再碰觸了——連溫飽都是問題,豈敢再做夢呢?多年後,無數個失眠的夜晚,經常會想起田老師的話,想起那個酷愛讀書的少女,想起曾經的大學夢。唉,隻是山重水複,一切已枉然。
後來,翻翻黃曆,劉堇又無比感慨。那一年的春節是2月7日,而立春是2月4日,民間稱“無春”。對於田老師來說,春天清新怡人,她成為恢複高考後的新大學生,意氣風發。而對於劉堇來說,生活的寒冬一直未曾走遠,“無春”這兩個字,實在太名副其實了。可是,遺憾並非意味著後悔,如果重新來過,劉堇還是選擇休學,在家照顧生病的外婆。如果重新來過,她也同樣選擇相信雪萊那句名言。是的,生活固然艱難,她依然願意艱難的活著。
第二件事,趙光榮“飛黃騰達”,夏天第一場大雨過後,被提拔為大隊書記,成為人人敬仰的“大隊幹部”。據說,升職的理由有很多,比如他領導能力強,做事幹練,口才表達好。有一次,省市組團來參觀農耕,趙光榮發言時“出口成章”,沒有任何稿件,卻講得頭頭是道——全村多少人口,多少畝地,多少頭牲畜;全年收入各是多少;平均分配到人頭後,一個工分值多少錢,每個人每年掙多少錢,在全大隊乃至全公社,萬寶屯小隊能占什麼水平;等等,事無巨細,都精確到具體數據。相關領導紛紛點讚,就連大隊書記和所有村民,也都驚豔不已。結果好事成雙,原大隊書記被調到省委黨校學習,將來予以重任;而趙光榮直接晉升為大隊書記,萬寶山一帶7個生產隊,統一都歸他管理。
另外,不知什麼時候起,村民背後開始有了“閑話”,說趙光榮升職的理由,還有其他原因,譬如:在張林的案件問題上,趙光榮做到了“三大”——大公無私、大義凜然、大義滅親。既沒有偏袒妹夫張林,也沒有助長翠花的無理取鬧,一切均以法律為準繩。所以,相關部門和領導大為讚譽,這樣的人,才是純粹的人;這樣的人當大隊幹部,才會“堅持四項基本原則”,才有利於萬寶山一帶的全麵發展。
第三件事,縣裏被確定為全國機械化試點縣,要招一些青年女子去培訓。彩鳳望著一元人民幣上的“女拖拉機手”,雙眼再一次燃起了夢想的火焰,死活央求趙光榮想辦法,一心要當女拖拉機手,為實現“農村耕地不用牛的美好藍圖”做貢獻。最終,趙光榮用“走後門”的方式,托人弄了個假的初中學曆,彩鳳順利去縣裏報到了。可是很快,要當拖拉機手的興奮就被困難衝淡了,全班那麼多學員,隻有她學曆最低,文化最差,根本不明白什麼是代數、什麼是物理。第一堂課上,專家講解拖拉機原理,別人都飛快地在本子上記錄,隻有她鴨子聽雷般一竅不通。第一次,彩鳳連哭的勇氣都沒有,就灰溜溜地卷起鋪蓋打了“退堂鼓”。幾個月後,趙光榮聽小道兒消息說:當初有好幾個學曆造假的女生,聽不懂課就借別人筆記抄,晚上鑽在被窩裏看,蹲在路燈下背誦,有時幹脆躲進廁所裏學習……硬是憑著心裏那股韌勁兒,順利結業成為了女拖拉機手。彩鳳長歎一聲,怪自己沒那個命。
趙美榮不甘心,又央求哥哥幫忙外甥女。趙光榮在鞋底上磕著煙袋鍋子,問彩鳳想幹啥?彩鳳說想當供銷社售貨員。在統購統銷的計劃經濟年代,供銷社這個龐大的係統組織,經營範圍包羅萬象,是農村商品流通的主渠道,其獨一無二的市場角色,造成了農村人心中“天堂”的形象。彩鳳從小就想當售貨員,能隨心所欲擺弄那些漂亮的布匹、香甜的糖果點心。於是,彩鳳不久就上崗了,每天風吹不著、雨淋不著、太陽曬不著,比別人掙的工分還多,神氣十足,皮膚都顯得比原來白嫩了。
第四件事,秋天的時候,鐵蛋當上了萬寶屯生產隊長。原本按趙光榮的設計,鐵蛋成功通過春季征兵,到外地當了一名軍人。當時送行的時候,趙光榮還擺了宴席,除了翠花一家,本屯人都來祝賀了,因為在村民心中,當兵和考上大學幾乎是同等光榮的事情,不僅有津貼,退伍後還安排工作,社會地位瞬間提高。趙光榮甚至憧憬著,兒子經過部隊裏的磨煉,立個幾等功,獲個什麼獎,當個什麼長,評個什麼標兵……那全家的命運就都妥了。然而,鐵蛋沒有名字那麼堅強,根本吃不了部隊的艱苦,當兵的新鮮感沒支撐幾天,就說啥也不想在部隊呆了。趙光榮是好說歹說,左安慰右安撫的,就差沒給兒子跪下,鐵蛋總算答應不當逃兵。趙光榮當上大隊幹部後,鐵蛋發生了意外——在訓練雙杠時,腰三、四節脊柱輕度移位,住了一段時間院後。鑒於這樣的身體,最終鐵蛋被安排退伍,回萬寶屯當生產隊長了。
不過,歡迎新生產隊長就任的同時,村民們閑下來沒事,又開始竊竊私語,也不知誰先傳出來的:“鐵蛋很可能是故意摔的!”但到底是不是真的呢?大家瞅著膀大腰圓的鐵蛋,誰也不敢當麵去求證,隻能背地裏繼續討論,最後傳得越來越像真的,就像全村人都在那個部隊那個連隊那個班,甚至一起參加了那次雙杠訓練,親眼見到了鐵蛋如何慢悠悠地上杠,如何瞅準機會一鬆手,如何齜牙咧嘴假裝疼痛。關於那張診斷書,村民簡直把嘴都撇到耳朵後了,說得更是有鼻子有眼,所謂“有錢能使鬼給推磨”,仿佛他們一直跟著趙光榮,怎樣走進某個醫院,怎樣走到某個醫生身邊,怎樣苦苦哀求,最後錢成功送出,診斷書自然想寫啥寫啥……同樣,沒人敢當麵去求證,隻是在背後議論一番,過過嘴癮,消化消化神罷了,再遇見趙光榮父子,都點頭哈腰地一口一個“書記”、“隊長”,生怕得罪這對幹部父子。
第五件事,隨著初冬的第一場雪,萬寶屯“飄”來了一個新的男知青,自此,萬寶山小學有了音樂課,並且堂堂課都“有聲有色”,校園充滿了活潑愉快的氛圍。村民們狹隘的注意力,突然被某種東西喚醒,開始不自覺地從鐵蛋的腰上,一點點轉移到新的層麵,開始追求新的精神生活,開始用“黑眼睛”去尋找“光明”。
慢慢地,劉堇聽到許多關於這個男知青的事,比如他叫路誌勤,來自省城一家工廠,屬於最後一批“收尾”知青。1977後恢複高考的時候,他正在讀技校二年級。
當時,高他們一屆的學長,因為已經進廠工作,被允許參加高考;而低於他們一屆,剛入校半年的學弟們,也有資格參加高考——唯獨他們這批“在校生”的身份,失去了報名的機會。
畢業後,他進工廠當工人,忽然有小道消息說,技校生必須入職服務兩年,才能考學。在車間報到後,他從報上看到若幹藝術院校提前招生的消息,心思立刻活了,因為上藝術院校,將來從事藝術工作,是他夢寐以求的事,因此,這小子豁出去了,毅然請了病假,全心全力備考。可是,由於缺少必要的複習資料,家裏又沒有藝術界的人脈,最後考分不理想,與文藝夢失之交臂了。
再後來,教育部果然宣布:技校和中專畢業生,兩年內不能高考。路誌勤要想報考全日製大學,不得不往後延順了七百多天。之所以“下鄉”來到萬寶山,是他又聽到內部消息:待業青年必須有“下鄉”經曆,才能擁有高考資格。
於是,路誌勤到單位申請“下鄉”。單位領導很驚訝,以為他吃錯了藥,犯神經了呢!因為此時正值返城熱,大批“知青”托關係想辦法,爭先恐後盼著返城,誰能想到還有人願意主動下鄉呢?
路誌勤不走尋常路,返城又能怎樣呢?如果一輩子浪費在車床前,每日重複機械化的工作,跟待在農村有什麼區別呢?他的目標是考大學,過理想中的文藝生活。
那個時間節點,“知青”下鄉基本停止了,而取消下鄉的正式文件還沒到,領導見路誌勤態度堅定,就來了個順水推舟,“成全”他的下鄉夢,然後空出一個崗位,送給返城人員做人情,何樂不為呢?
於是,手續辦理出奇的順利,路誌勤瞞著家人,拎著印著“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的箱子,裝了半箱子小說,還有兩條毛巾和少量換洗衣物,然後就“鳥不悄”地到了萬寶屯。
也就是說,路誌勤到萬寶屯教學,踩了個巧妙的時間差,目的是平穩“過渡”。隻要接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立刻會遠走高飛;如果拚兩年,實在考不上,他再申請返城,去做普通工人。反正,他是不會在農村紮根的,隨時準備著離開,“揮一揮衣袖,不帶走萬寶山一片雲彩”。
那麼,什麼是“過渡”呢?
村民們以前可能不明白,但如今大會小會上,趙光榮反複在講,慢慢地村民們有點兒明白了。
鐵蛋也遵照爹的“旨意”,在各家各戶傳達得很具體:農村要推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製了,但在正式施行之前,必須把七個生產隊的所有土地、賬目等統籌清楚,再由大隊按統一的標準和規則分配,“過渡”的意思,就是統籌需要的這段時期。
在兩位幹部的“諄諄教導”中,村民們總算聽懂了,“過渡”就是事情由一個階段,逐漸發展而轉入另一個階段。
所以換個角度,路誌勤的“過渡”,就是由待業青年發展成大學生的階段。雖然藝考失敗,他還是在不斷地努力,不能像在省城裏那樣看電影,那就躺在被窩裏讀小說,盡可能地增長文學積累。包括在萬寶山小學教音樂,也是在謀生的基礎上,為藝考而進行的強化訓練。
路誌勤自己設計的“過渡”,原本是“鳥不悄”進行的,沒想驚動任何外人。誰料,無心插柳柳成蔭,他的出現會在平地上掀起一層巨浪,顛覆了村民們的審美認知,引發了萬寶山一帶的躁動。
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在議論紛紛,日本電影《追捕》中的鏡頭,竟然在路誌勤的身上出現了——那條上窄下寬的喇叭褲,被他“吹”進了封閉保守的萬寶屯;那副黑乎乎的大墨鏡,被他戴在了“活人”的眼睛上!
老輩們指指點點,搖頭歎息,這樣的打扮流裏流氣,有傷風化驚世駭俗。
可是,年輕人看法則相反,無數女孩子被吸引了眼球,比如彩鳳和麻雀;很多男孩子紛紛效仿,比如泥鰍和鐵蛋,還有大牛。與那些僵化、保守的“桶”褲相比,年輕人簡直迷上了路誌勤這種“奇裝異服”,看似不合規矩、誇張叛逆,實際是逆風飛揚,向往一種開放和自由。
有一天午後,劉堇給外婆按摩完雙腿,又幫她翻了個身,盡量讓她姿勢舒服些。暖陽透過窗戶,灑在外婆幹癟的身上,外婆再也不是風中挺拔的那棵樹了,而像一隻蜷縮著的貓咪,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劉堇拿過線笸籮,麻利地穿針引線,由於前些天農活多,早就設計好的那個圖案,此刻剛剛繡一半。她必須要抓緊時間繡完,等貨郎子再來的時候,才能進行討價還價,換回些生活必需品。
這時,一個人影從窗前走過,前門輕輕開合的聲音後,麻雀躡手躡腳地走東屋。
劉堇示意麻雀坐下,麻雀神秘兮兮地搖頭,爬上炕沿奪下劉堇手裏的繡線,硬拉著她出去看新鮮。
來到了久違的萬寶山小學,劉堇還顧不得感慨田老師的離開,就看到操場上圍著一群人,彩鳳和鐵蛋等人都在。
麻雀嘰嘰喳喳地說,路誌勤太厲害了,不光有能穿的喇叭褲,還有能唱歌的“雙喇叭”,大家今天都跑到學校,就是來圍觀那台“雙喇叭”的。
後來,劉堇才知道,那個“雙喇叭”叫錄音機,比趙光榮家的收音機先進得多。
後來,每當聽到鄧麗君,劉堇都情不自禁地走神。她常常有這樣的念頭:如果當時她沒有放下繡線,沒有跟麻雀一起去學校,沒有看到那台錄音機,沒有聽到那首《甜蜜蜜》,那麼或許,很多故事的情節和結局,就會有所不同吧?
隻是,眾生皆凡人,沒有誰是先知先覺。一切是非恩怨,都是“後來”才知道。
7
俗話說,哪個男子不鍾情,哪個少女不懷春?然而對於愛情,劉堇確實從來沒敢想過。以前年紀小,她隻知道苦讀書,真正的心無旁騖。如今,在繁重的勞動中,她漸漸出落成水靈靈的少女,卻有意回避這兩個字眼。因為她非常清楚,自己跟別人不一樣,像趙美榮罵過的那樣,沒有權利奢望什麼,更何況世間最美妙的愛情呢?
可是,就在那個飄雪的冬日,一首《甜蜜蜜》唱開了她的心扉,而路誌勤的微笑也“擠”了進去。從此,這個大她三歲的待業青年,令劉堇有些輾轉反側了。
其實,路誌勤除了個頭高大,長相並不是很英俊,在其他人眼中,或許隻是那身時髦的打扮,令他顯得出奇的俊朗。換句話說,吸引劉堇的,不是他的喇叭褲,也不是他的長頭發,而是他臉上明朗的笑容。
那是一種怎樣的笑容啊?除了想到陽光,劉堇還想到了水,想到了和風,想到了細雨。這種笑容,不同於外婆的慈祥,不同於田老師的溫暖,不同於王栓柱的善良,不同於貨郎子的正義,也不同於麻雀、石頭和泥鰍的真誠——那是一種淺淺的、淡定的、親和的、若有似無的,不含任何雜質的純真,又帶著致命的磁場,彰顯其內心世界的富饒與醇厚。
麻雀說,路誌勤的眼睛是桃花眼,笑的時候眯成兩道彎彎的月牙,簡直要把人的魂勾走了。劉堇對此不置可否,她覺得用“桃花眼”形容路誌勤,多少有些貶意了,因為他雖然滿眼深情,但並非亂情;眼睛黑白分明,似醉非醉,但絕非遊離不定。劉堇看到了那眼神背後的深思,看到了微笑背後的堅定。因此,她更願意把那雙眼睛,比喻成兩汪“泉眼”——坦然和真實,折射心靈澄澈的光華。
石頭說,路誌勤的歌聲有點兒“娘”,唱起來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簡直讓人想嘔吐。
麻雀抬手打了石頭一拳,說他吃不到的葡萄是酸的,明顯的嫉妒。
劉堇笑了,沒有跟石頭爭辯。其實她知道,路誌勤是為了模仿鄧麗君的聲音,當然就要變“娘娘腔”了。否則,從唇邊的胡茬兒就可以看出,他其實挺陽剛的,唱男聲歌曲也一定很棒,以後有機會,一定去聽聽。不過,劉堇真心喜歡這首《甜蜜蜜》,喜歡那歌詞中傳達的情誼:“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兒開在春風裏。在哪裏見過你,你的笑容這樣熟悉,我一時想不起,啊,在夢裏……”
是的,彼年那時,劉堇還沒有機會閱讀《紅樓夢》,不知道林黛玉與賈寶玉初見時的驚豔,似曾相識的心動。而這段歌詞,卻重重地敲擊著她的心坎,字字句句傳遞著“似曾相識”之感——劉堇一時恍惚,或許真的曾經在夢裏,見過這樣的笑容。
彼年那時,鄉村的青年人不懂什麼是藝術,更不懂什麼是詩歌。路誌勤放完音樂,又在大家“再來一個”的呼聲中,即興朗誦了一首詩歌,是林徽因寫的《你是人間四月天》。
世上,怎麼會有如此細膩柔麗的情愫?怎麼會有如此輕盈優雅的詩篇?別人都在歡呼和鼓掌,隻有劉堇傻傻地愣在那裏,感覺自己血液凝固,不是被嚇到,不是被凍到,而是被震驚到了!
多美好的意象啊,春風輕靈、明媚、多變的四月天,充滿了愛、暖、希望,跟剛剛的那首音樂一樣,輕輕撥動著劉堇少女的心弦。原本,她就喜歡春天,而在這個寒冬之際,她透過路誌勤的朗誦,開始憧憬另一種“春”——愛情!
隻可惜,當劉堇盯著路誌勤的時候,對方沒有發現她熾烈的目光;隻可惜小兔子在心頭“咚咚咚”亂蹦的時候,他正被眾多人圍著,絲毫沒有覺察到角落裏的她……
就在那個晚上,劉堇躺在外婆身邊,輾轉反側。
外婆說過,當年爹和娘的相遇,就是在掃帚梅花畔,就是“一眼萬年”。原來,這就是愛情的滋味!劉堇很想把自己驛動的心,講給親愛的外婆聽,可是話到嘴邊,幾次都被她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從小到大,“禿爪子”三個字如影隨形,她有什麼資格去談論詩歌,談論一個才華橫溢的男生呢?
好了,好了,劉堇啊劉堇,快睡吧!明天還要早起,一大堆活兒排在那裏,哪有閑心尋思“桃花運”呢?睡吧,睡吧,你的人間四月天,就是身邊的外婆,外婆在的日子,你才會有愛,有暖,有希望。所以,摟緊親愛的外婆,睡吧,睡吧,其它的一切,與你無關……
然而,一覺醒來,劉堇卻發現,心中那個影子揮之不去了。幹著幹著活,就不由自主地走神,耳邊響著的,不是歌曲,就是詩歌。她一邊忐忑不安,怕自己陷入其中不能自拔;一邊又自我安慰,自己迷上的隻是歌曲和詩歌,而不是路誌勤這個人。她自嘲地甩甩頭,或許當時換個男生表演,比如石頭或泥鰍,沒準她也會是這樣的狀態。
然後,順著這個思路,劉堇又開始假想了:矮胖的石頭穿著灰藍色的衣服,憨態可掬地走到眾人麵前,可是一張口——哈哈,肯定滿嘴東北大碴子味!天啊,劉堇被自己的構思逗笑了,當眼淚笑出來的時候,她忽然意外地發現:如果換成其他男生表演,她的反應,真的不一定會如此癡迷。
完了!完了!完了!
劉堇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了。怎麼辦?都怪那個麻雀,沒事幹嘛叫自己去圍觀,繡品沒完成不說,還鬧得神魂顛倒的?劉堇放下手裏的活,衝動得想去找麻雀說理,可是走到院門口,她又驀地停住了腳步——自己這是幹啥呢?麻雀作為好朋友,是想讓自己散散心,長長見識,把責任怪人家頭上,無異於“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唉,眼睛長在自己頭上,心長在自己身上,實在怪不得麻雀。
所以說,要怪的話,隻能怪那個路誌勤,幹嘛不在省城老實呆著,大老遠地跑萬寶屯來?來就來了吧,幹嘛非帶個錄音機?帶就帶吧,自己靜靜地聽多好,幹嘛弄得像要開演唱會似的?唱就唱吧,幹嘛還要朗誦詩歌?那些圍觀的人,能有幾個聽懂詩歌的呢,還不是她這個“半拉文化人”倒黴,聽懂了一首詩歌,然後得了一場病!不行,必須找他算賬去!
劉堇攥緊自己的小拳頭,經過翠花家的大門時,遇見大牛正走出來,劉堇目不斜視,昂首挺胸走了過去,背後隻聽得大牛“呸”了一口,似乎還罵了一句“禿爪子”。劉堇沒心思跟大牛理論,她目標清晰地繼續往前走,又經過十多戶人家的大門,終於轉彎了,她這才大步奔跑起來,怒氣衝衝地奔向萬寶山小學。
近了,近了,久違的母校,近了!
一種撲麵而來的親切感,讓劉堇有些熱淚盈眶。
最近也不知道怎麼了,她常常會有想流淚的感覺,可能是田老師的遠行,可能是自己不能上學的遺憾,總之離學校越近,她就越想落淚。
早在田老師離開之前,曾經強力推薦劉堇到學校當代課老師,語文或者繪畫都可以。學校領導倒是沒反對,可是上報給大隊後,趙光榮沒有批準。萬寶山小學的代課教師,工資由大隊統一支付,所以趙光榮有絕對的權力。劉堇知道,一定又是趙美榮背後鼓搗的。但田老師不知內情,還想極力爭取一下,劉堇不想再惹紛爭,毅然謝過老師的好意,從此斷絕了這個念頭。
如今,田老師遠離了,又來了一個路誌勤,難道冥冥之中有一種緣分,讓她與萬寶山小學扯不斷關係嗎?
——關係?關係!
想到這個詞語,劉堇不禁打了個寒戰,意外地聯想到了張林和翠花的非正當關係。那麼,她跑來找人家路誌勤,想要幹嘛?非親非故,非師非生,非敵非友,充其量,自己隻是人家的聽眾罷了,有什麼資格來興師問罪?歸根到底,心長在自己身上,讓人家闖了進去,還不是怪自己沒把住“心門”?如果真講出來,隻會貽笑大方,再次把外婆的院子推到風口浪尖,讓萬寶山一帶再刮一次旋風,為人們茶餘飯後,再增添一些新的佐料而已……
“喂,你好!”突然,一個充滿磁性的男中音,打斷劉堇的胡思亂想,“我好像在哪兒見過你?你叫什麼名字?”
劉堇的心“突突突”地亂跳著,多麼有辨識度的聲音啊,不用回頭也知道,說話的人就是路誌勤,她此行要尋找的“罪魁禍首”。可是,目標已經自動送上門來,為何她不敢回頭,不敢麵對那雙“泉眼”,把遭遇的“輾轉反側”講出來?還有啊,他竟然說“好像在哪見過”,什麼意思?單純的客套話,還是跟歌裏唱的那樣——“似曾相識”?
“哦,我想起來了,那天學校的音樂公開課,你好像也來了。沒錯,就是這件紅色的花棉襖,這個紅色的格圍巾……對了,你好像就在最右邊的牆角,大家擋著你,不過,我記住了你的又粗又黑的大辮子。”路誌勤努力回憶著。
劉堇懵了,這個人竟然記得自己。怎麼可能呢?當時,他明明沒有正眼瞅過自己,怎麼可能記得如此準確?對了,估計別人都穿得比自己好,所以自己是“雞立鶴群”,很容易被發現嘍。好難堪啊,如果真是這個原因,還有什麼好回頭的呢,直接跑掉吧,憑自己“倒跑”的功夫,完全可以巧妙地躲過對方的視線,逃離萬寶山小學,回到外婆的身邊。或許,隻有那裏,才是安全的港灣,才不會被無端羞辱和恥笑……
“喂,你怎麼了?難道我認錯人了?不會吧?”路誌勤顯得有些沮喪,“我記得,當時朗誦詩歌,隻有你沒鼓掌。所以我很想知道,是我朗誦的不好嗎?還是,你比他們更懂詩歌,或者說,你比我更懂藝術?”
劉堇慢慢緩過神來,背後一聲聲話語,說明自己不是在夢中。對方的每說一句話,都帶著“動人心魄”的氣勢,落在她顫抖的心房上,令她激動又害怕。“懂”這個字,多難得啊,他竟然能猜自己沒有鼓掌的原因——隻是,他若知道自己的雙手原本殘缺,根本無法真正“鼓掌”,又會做何感想呢?
“對不起,可能真是我認錯人了。”路誌勤見劉堇遲遲不吭聲,自覺沒趣,離開前又自言自語地說,“有機會,一定要認識一下那個女孩,問問到底什麼原因。”
“那個……是我……”劉堇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話語突然脫口而出後,嚇了自己一跳,可是已經收不回來了。
“果然是你。太好了!”路誌勤的聲音轉為驚喜,“我叫路誌勤,你呢?”
“劉堇,外婆說,是七色堇的堇。”劉堇講了自己的名字,同時講出了外婆那段話,似乎是為自己壯膽,又似乎像是一種告白,“七色堇是一種神奇之花,外婆告訴我的,那是一個傳說……啊,外婆說,這是我們倆的秘密,不能告訴別人……”
“放心吧,我會替你跟外婆保守秘密的。不過,我沒聽說過七色堇,隻知道三色堇是一種有名的早春花卉,花語是請思念我。”路誌勤被逗笑了,笑容裏帶著一種陽光的味道。劉堇沒有回頭,但是聞到了,很暖很透明充滿光亮,瞬間“撫摸”住了她嬌羞的臉,“鮮豔的紅色屬火,代表思念;明麗的黃色屬土,代表憂喜參半;高雅的紫色屬暗,代表無條件的愛。這種花,在歐洲特別受少女喜愛。”
劉堇徹底被吸引了,不知不覺轉過身來,盯著那雙充滿魅力的“泉眼”,靜靜地聆聽著路誌勤的解讀。歐洲的少女?天啊,簡直太神奇了,原來世界上真有三色堇——那麼,外婆關於七色堇的傳說,就不是傳說了,應該也是真的!呃,既然三色堇有“花語”,那麼,七色堇的花語是什麼呢?
“你到學校有事嗎?”路誌勤被劉堇盯得有些尷尬,搓著雙手,有些不好意思地問,“站在這裏怪冷的,我要回去了……”
“我就是來找你……”劉堇脫口而出,說到一半趕緊調整內容,“那個,找你……呃……借詩集……就是你朗誦的那首詩,我想借,行嗎?”
路誌勤爽快地答應了,然後跑回宿舍去取詩集。
多年後,劉堇每每回憶起這個畫麵,還是會忍俊不禁。她不知道,那個“少女”劉堇,是如何鼓起勇氣借詩集的?她隻知道,當時的雪地很白,天上的雲也很白,飄進了眼裏,純潔,又幹淨。她能體會到喜歡一個人的感覺,就像那白雪,純潔,又幹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