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次帶劉堇登上萬寶山,外婆特意選擇她8歲生日那天,是有很深用意的:一來,回敬那些拿劉堇生日說事的人;二來,讓劉堇對自己的生日重視,從而對自己的生命珍視。
農曆的三月初八,對應的是陽春四月的中旬,清明節剛剛過去,綿綿細雨喚醒了東北黑土地。天空蔚藍,大地廣闊,春風和煦,豔陽高照。雖然穀雨還沒到來,不過生產隊的廣播裏早就說了,根據今年的墒情和農時,已經提前製定了春播指導意見,按照先崗地、後平地、再窪地的順序,合理安排春耕,做到能搶一壟搶一壟,能搶一塊搶一塊,確保不誤農時。
所以,按照以往的耕作程序,社員們已經用四五天的時間,先把去年留在土地裏的作物茬子刨完了;現在正進入緊張地打壟階段,要把舊壟翻成新壟,讓土壤變得鬆軟,如果溫度回升到理想的程度,就要在穀雨時節把大田播種完。否則農時就得延後,小滿前如果種不上,啥也不趕趟了,那麼靠天吃飯的社員們,一大年的指望就要落空了。
萬寶山作為地處鬆遼平原腹地的山嵐,其海拔雖然不是最高的,但現在天然林珍貴樹種很多,比如五角楓、椴樹、落葉鬆、樺樹、白皮柳、榆樹等品種;有天然蒿草、中藥材等野生植物植被覆蓋。除了植被,萬寶山上也有很多動物,東北兔、草兔、山狸子、鬆鼠、田鼠、野雞、野鴨、貓頭鷹等,據說還有凶狠的狼。
有一座山,等於擁有了寶藏,這話說得一點沒錯。
對於萬寶山一帶的村民來說,在食不裹腹的年代,正是山上的野生動植物,成功幫助他們死裏逃生。大家的目標,最初是那些能充饑的野菜,比如蕨菜、馬齒莧、薺薺菜、苦菜、小根蒜、黃花菜、小葉芹、鴨巴掌、柳蒿芽。野菜挖沒了,又鎖定那些能吃的樹葉、樹皮,當然榆樹錢更是爭搶的對象。後來,就是偷偷捕殺野生動物。當野生動物日漸稀少之際,有傳言說遇見真狼了,還把打獵的人吃掉了,於是人心惶恐,不敢再輕易去打獵了。
近些年有新的說法,認為萬寶山其實並沒有狼,是“山神”發怒了,懲罰那些捕獵者;也有另外一種觀點,認為有人故意編造的傳言,目的是嚇唬村民,想“獨吞”山上的獵物。
自從王栓柱成為看山人後,有好事之人向他求證,他則振振有詞地堅定了有狼之說,一是想證明自己膽子大,獨在山上連狼都不怕;二是“狐假虎威”,假借狼之名嚇退欲偷山之人。至於是否真的有狼,至少目前王栓柱還沒遇到過,山頂有瞭望塔,他每日登上瞭望塔,可遊覽整個萬寶山全貌,盡可能地維護一方山林平安。
不過人們總是不甘寂寞,基於王栓柱的這份“證言”,對萬寶山便增加了敬畏之心,不敢輕易去捕獵了;也由於這份“證言”,人們背後議論王栓柱瘸腿的同時,又不得不佩服他的勇氣,常年獨守山林而沒被狼吃掉,一定有“山神”的護佑。
更有甚者,開玩笑說狼肯定有,但見到王栓柱一瘸一拐的,以為是遇到怪獸了,來不及發出“狼嚎”就被嚇跑了——如此以訛傳訛,不知何時何地出自何人之口,對這句話進行了“大反轉”,天長日久的傳播後,竟然賦予了王栓柱“山神”的氣質。
外婆很喜歡這樣的“反轉”,她雖不是最初的“反轉”者,但肯定是傳播者之一。在去萬寶山的路上,外婆跟劉堇邊走邊聊,心情前所未有的暢快。劉堇充滿期待,問外婆為啥叫萬寶山,是因為有一萬個寶貝嗎?外婆清了清嗓子,很鄭重地講了關於山名的傳說: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萬寶山原是一塊大平地,年年風調雨順,六畜興旺。
可是有一年夏天,一條巨蟒突然闖到此地,帶來狂風和雷電,大雨傾盆而瀉,淹死狼溝頓時泛濫成災,吞沒了莊稼後,直奔村莊而來,來不及躲避的村民轉眼就被洪水卷走了。
巨蟒還不甘心,追趕著四散逃命的老百姓,這時有一個小夥子突然再現,用非凡的智慧和魄力,將巨蟒封印在一個大大的元寶缽裏,再也不能出來害人。泛濫的洪水也自此退去,淹死狼溝又恢複了往常平靜的模樣。
村民跪在地上感謝那個小夥子,那個小夥子告訴大家,巨蟒已經修煉萬年,如果在元寶缽上種樹種花,就能喚醒那些萬年靈力,長出最神奇的“七色堇”,永遠護佑這一帶的平安喜樂。
說完,小夥子就不見了。村民知道遇到了神仙,就按他的指點開始種植花草。
從此,在這塊平原上長出了一座山,山上長了各種樹和花,還有飛鳥野獸,人們根據山的形狀和來曆,叫它“萬寶山”,並照小夥子的樣子雕了石像,奉為“山神”。至於山裏是否有一萬種寶貝,沒有人能說得清……
說話間,祖孫二人已經來到了半山坡。
放眼向上望,劉堇的眼睛瞬間亮了,感覺世界好神奇。因為一路走來,田野裏是光禿禿的,而此刻的山上有淺綠的顏色,有一股撲麵而來的春的氣息。
外婆感歎說:“經過一個寒冷的冬天,整座山,已經活過來了。”
劉堇不明白為什麼說“山活了”?
外婆指著遠的近的植被,眼睛笑眯眯的有了神采。
劉堇不由得也笑了,外婆的眼睛就是“活”的哦,就像地上的小草睜開眼睛,一個個伸著懶腰,從剛解凍的泥土中擠鑽了出來;就像樹木的枝頭,此時悄悄抽出的一絲新芽;就像最早盛開的映山紅,正笑眯眯地含苞欲放。
外婆精神抖擻,臉上洋溢著少有的喜悅之情,感覺年輕了許多。
劉堇被外婆的情緒感染了,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外婆,元寶缽在哪兒啊?我想看看……”
外婆笑眯眯地回答:“傻丫頭,外婆不是告訴過你嗎?這座山就是元寶缽,咱們就在元寶缽上走呢。”
劉堇恍然大悟地點點頭,繼續問:“‘山神’在哪?我能看到他嗎?”
外婆肯定地回答:“能,當然能!今天外婆帶你來,就是要見見他。”
聽說能見到“山神”,劉堇很開心,繼續問:“那麼,七色堇在哪兒呢?我想找到它……”
外婆左望望,右瞧瞧:“在哪兒嘛……我也不知道,外婆就知道,你名字的堇……”
“我名字的堇,就是那個堇。”劉堇“咯咯咯”地笑起來,調皮地打斷外婆的話,“而且,這是咱們倆的秘密,不能告訴別人,否則寶貝就會嚇跑嘍。對吧,外婆?”
外婆親昵地刮一下劉堇的小鼻子。如果說春天讓山“活”了,那麼小劉堇的笑臉,則讓外婆整個人都“活”了,不由得鼻子一酸,眼睛就有些濕潤。她不想讓外孫女看到自己的眼淚,趕緊彎下腰假裝尋找野菜,在一堆枯枝枯葉下,發現幾株可愛的野菜,外婆蹲下身子,耐心地教劉堇如何區分:哪個是婆婆丁,哪個是薺薺菜,哪個是小根蒜。
劉堇瞪大眼睛認真地觀察著,不無好奇地問:“婆婆丁?是外婆種的釘子嗎?”
外婆笑得險些岔了氣:“傻丫頭,那可不是外婆種的釘子。城裏人管它叫蒲公英,它的種子上有白色冠毛結成的絨球,花開後隨風飄到新的地方孕育新生命。”
劉堇“哦”了一聲,突然發現一棵野菜跟其他的不一樣。外婆熟悉各種野菜,一搭眼就知道是一株苣蕒菜。這算是地裏最先出現的野菜了,味道也最好吃,它們翠綠而美麗,圓盤狀排列的肥大葉片宛若綠色菊花。東北人對野菜的酷愛,不僅僅是為了充饑,還因為野菜能清涼去火,吃上幾棵鮮亮的野菜,心情也會舒爽很多。
外婆記憶最深的,就是田野裏顆粒無收的大饑荒年代,滿眼枯黃之際,仔細觀察就會發現——在角角落落中,溝溝坎坎處,偶爾會隱藏著一抹又一抹誘人的綠色,既有野草、艾蒿。那年月,能尋覓到星星點點的野菜,仿佛就看到了希望,擁有了讓生命活下去的神奇力量。
外婆從筐裏拿過一柄小刀,邊給劉堇解說邊示範動作,挖菜的時候一定要小心,把刀慢慢插入野菜根部的土中,輕輕一割,再順著葉片稍稍用力一提,野菜就會輕輕鬆鬆地拿到手中了。劉堇模仿外婆的樣子,小心翼翼地把野菜挖出來,然後放在身邊的小筐裏,愉悅之中帶著一絲神聖感。
祖孫倆找找尋尋,不一會兒,小筐都要裝滿了。外婆直起身,捶了一下隱隱作痛的腰,多年勞碌落下的老毛病,人剛剛到中年,腰就過早地有些佝僂。
劉堇也學外婆的樣子,捶打一下自己的“腰”。挖野菜的樂趣,讓劉堇把“尋寶”的事忘到了腦後,此刻最期待的,是快點兒回家,然後用清冽的井水把野菜洗幹淨,蘸上一點兒外婆自製的大醬,放在嘴裏一定特別鮮甜;若再狂吃一口大碴粥,簡直是世上最難得的美味了……
“誰呀?幹啥呢?”
突然,一個男聲從身後傳來,語氣雖然不嚴厲,但還是把劉堇嚇得一哆嗦。轉過身,隻見一個男人向她們走來。這個男人叫王栓柱,萬寶山的看林人,舅媽口中的“王瘸子”。他一瘸一拐走路的樣子,讓劉堇覺得很滑稽。
劉堇沒想到的是,這樣一個“滑稽”人,日後會跟她再有交集。縱是外婆也無法預見,此刻王栓柱的出現,竟是冥冥之中的一種安排。
2
王栓柱跟張林同齡,過完年已經29歲了。他出生的年代,小兒麻痹症幾乎是所有家長的夢魘,伴隨一場高燒隨之而來的,可能就是終生的肢體殘疾。王栓柱就是其中一例,因急性小兒麻痹症,右腿比左腿短很多,右足內翻,走路時右腳跟不能落地,嚴重跛足又引發脊柱的彎曲畸形。
小時候,王栓柱生活在縣城裏,看到別的小朋友可以走,可以跳,他很羨慕。更令他羨慕的,是別的孩子有爹有娘,有一個簡陋但溫暖的家庭——而他,卻沒有。從記事起,王栓柱就是個孤兒,要感謝當時的孤兒院,收容了他這個帶有殘疾的棄嬰。
逐漸長大的過程中,有兩個穿著很整潔的中年男女,經常到孤兒院來捐贈錢物,每當這時,院長都把他叫過來。奇怪的是,那兩個人不跟他說任何話,隻是靜靜地望著他,女人的眼中似乎還有晶亮亮的東西閃動。過了好一會兒,男人會跟院長低聲交流幾句什麼,院長頻頻地點頭,很尊敬的樣子。然後,在王栓柱好奇的目光中,中年男女最後看他一眼,似乎有不舍,又似乎什麼也沒有,就毅然地離開了……
等他明白事理的年紀,這兩個中年男女卻沒再出現過。確切地說,是王栓柱沒再見到過,至於兩個人是否來過孤兒院,不得而知。而院長一如既往地照顧他,經常教他識一些字,學一些算數,還教他做人的道理。孤兒院的日子不好過時,王栓柱好歹能喝到稀粥,不至於到大街上去討飯。因此,一瘸一拐的孤兒沒被餓死,在那個年代實在也是奇跡了。
等到王栓柱20歲剛出頭,已經能協助孤兒院做一些日常工作。突然有一天,院長遞給他一封介紹信,推薦他到萬寶山做看山護林人。臨行前,院長叮囑他要做個老實本分的人,千萬不要亂說話,避免禍從口出,一旦有人問什麼,就“一問三不知”。至於原因,院長沒說,王栓柱也琢磨不出來。多年後栓柱才知曉原因,那段歲月院長自身難保,卻還在為栓柱尋求一個退路。而那兩個中年男女,儼然成為記憶中的過客,王栓柱有時候也會夢到,醒來後悵然若失,懷疑那兩個人的身份?懷疑他們是否真的出現過?
這些經曆,到了萬寶山之後,王栓柱沒對任何人提起過。有時候實在憋得慌,他就跟山說,跟樹說,跟花兒說,跟小動物們說。山上的生活雖然孤寂,但從小在孤兒院長大,王栓柱已經不怕孤獨了,更何況這裏沒有人嘲笑他的殘疾,因此大部分時光,他很享受這種孤寂的生活。慢慢地,有山下的人來挖野菜,采蘑菇,打野兔……一回生二回熟,王栓柱漸漸結識了萬寶山大隊裏的一些鄉親,生活也增添了很多人氣。加之他老實本分,待人也誠懇,誰上山後遇到困難了,他都會伸手相助,因此有的鄉親對他印象還不錯。逢年過節,幾個嬸子大娘做啥好吃的,也不忘給他帶一些。劉堇的外婆,就是其中一個。
此刻,外婆一轉身,看到是王栓柱,立刻熱情地打招呼:“栓柱啊,我是張嬸。正要去找你呢,快過來,快過來……”
王栓柱顯然跟外婆也很熟悉,臉上瞬間堆起了開心的笑意,一瘸一拐地“跑”過來,身體傾斜得更嚴重了。劉堇沒注意到他陽光燦爛的笑容,隻是緊張得瞪大眼睛張大了嘴巴,生怕他一不留神就摔倒,萬一磕到哪棵樹枝上,門牙就得粉碎。
“張嬸,你咋來了?”在劉堇擔憂的眼神中,王栓柱已經連蹦帶跳地來到近前,“清明忙種麥,穀雨種大田,我看山下牛馬犁杖忙得熱火朝天的,張嬸咋不下地幹活兒?”
外婆笑嗬嗬地點了點頭:“麥子種完了,格子昨兒剛剛踩完了,今兒這不才得了個空嘛。等穀雨時種完大田,還得踩格子啥的。”
外婆所說的踩格子,劉堇還以為是她跟夥伴玩的遊戲呢,後來長大了她參與勞動才明白,那是在無農業機械的年代,萬寶山村民用的一種播種方法。春天種地,除了種苞米要靠人用鍬挖坑點種外,其它作物如高粱、穀子、糜子、大豆等,都要靠牛馬犁杖來耕種。一般都是一組四個人,一個來回種一根壟:去時車夫趕著馬扶著犁,破開壟台,翻出的土堆向壟溝;隨後的兩個人在塇土上走直線,後一個人要踩在前一個人的腳空兒裏,把土踩實,這踩出的一溜腳印就叫“格子”;第四個人是負責點種的老農,用手把種子均勻地撒到“格子”上。等返回時,踩格子的人先走,在種子上又踩一遍;點種的人空走回來;最後,車老板兒趕著馬扶著犁,從另一側壟溝翻土蓋上種子,這根壟就種完了。這樣的過程,把上一年的壟台變成了壟溝,壟溝變成了壟台。農家肥是事先濾在壟溝裏的,改壟後就在種子下麵了。
如今王栓柱問起農活兒的事,外婆雖然雙腿踩格子累得酸疼,但想到在新鮮的壟台上留下一道腳掌寬、溜直不斷線的印跡,能助力土壤加快反潤,避免大風把種子刮跑,幫助種子盡快發芽,她的心裏就很有盼頭。“一年之際在於春”,黑土地一望無際,地闊壟長,空氣裏飄浮著潮濕馬糞味的春天,還有那和煦陽光下腳踏實地的踩格子,對外婆乃至整個萬寶山一帶的人來說,意義非常重大。數日後,再向田壟望去,那一行行堅實的腳印就會被深深埋在黑土裏,再也看不見了,而那一粒粒種子將破土而出,露出嫩綠的小苗,在春風中向人們招手,托起一年沉甸甸的豐收和希望……
“人人都誇張嬸踩格子厲害!”王栓柱聽到踩格子,由衷地向外婆豎起大姆指。不過他咽下了後半後話,可惜自己這條右腿,連隻螞蟻也踩不死,簡直是廢人一個。
聽到王栓柱誇獎外婆,小劉堇心情愉悅起來,感覺王栓柱不那麼可怕了。
然而外婆卻連連擺手,說沒啥沒啥,別人比她踩得好。事實上,小劉堇不知道內情,外婆的腳因為小時候纏過足,雖然長大後按規定“放足”了,但還是沒有正常的腳大。按生產隊的規定,隻能掙2\/3工分,叫“大半拉子”。不過,外婆的事情又有些特殊,為了保持身體平衡,外婆會拄一根棍子,反而走得特直,步子又小,跟在別人後麵,能把格子踩“嚴”,腳印搭著腳印不留間隙,踩成的格子非常好看。由於外婆人品好人緣好,所以為了照顧她,生產隊給她記1個工分。趙美榮說是她跟大哥求的情。外婆也不跟她掰扯,畢竟人家大哥是生產隊長嘛,多少有個向情也是可能的。因此,要人情就給唄,反正好歹年終結算,多掙點工分是真格的。
“張嬸,你剛剛說要找我?啥事兒啊?”王栓柱問道。
“小堇今天過生日,你也沾沾喜氣吧。”外婆從懷裏掏出一個舊手帕,包著兩個紅皮雞蛋,邊說邊遞給栓柱,“煮熟的,還有熱乎氣呢,快吃吧。”
“嘻嘻,那個……孩子過生日滾運,咋還有我的份呢?這事鬧的……”王栓柱猶猶豫豫一會兒,最後盛情難卻,高興地接過紅皮雞蛋,“呀!丫頭一晃長這麼高了?有六七歲了吧?”
“今年7歲整,8毛歲了。”外婆撫摸一下劉堇的頭,“快叫大叔。”
劉堇動了動嘴唇,可是沒叫出聲。她的眼睛定格在王栓柱手裏的雞蛋,不知道外婆啥時候學會變戲法了?從家出來的時候,外婆沒說雞蛋的事。平時,外婆把雞蛋鎖在櫃子裏,根本舍不得吃,總惦記到供銷社賣掉,換些油鹽醬醋。今天早晨,外婆從櫃子裏取出幾個雞蛋,煮熟後給劉堇兩個,給彩鳳一個,外婆自己沒有。可是現在,怎麼能給王栓柱呢?劉堇暗暗攥緊拳頭,很想衝過去搶回來,給外婆吃。
王栓柱哪明白劉堇的小心思?他的目光中也充滿了愛憐:“大眼睛長得恁好看,像她娘……唉!她娘要活著,肯定稀罕這孩子,長得多好……”
“那個病折磨人啊,多虧了你幫助踅摸藥引子,讓她娘活著那會兒,少遭不少罪……都是命,小堇跟你一樣命苦,也都是無依無靠的人。”外婆眼神黯淡了一下,趕緊打住話題,“不說了,不說了,那個栓柱,快吃雞蛋,還熱乎呢。”
“好歹,這孩子有你疼著,我連外婆也沒有……”王栓柱還是忍不住歎息了一句,然後轉身帶路,“張嬸,等我一下,我給小堇弄點兒好玩意兒,這孩子一定稀罕。”
也不等外婆答話,王栓柱一瘸一拐地消失在樹林中。劉堇拉著外婆的手,想問問這個“瘸子”的事,又不知道怎麼問;想說說雞蛋的事,可雞蛋已經讓人家拿走了。所以小丫頭就那樣瞅著外婆,欲言又止。
外婆太了解這個小外孫女,就主動給她解釋:“別看這個大叔腿腳不好,心眼可好使了,對你娘幫助很多。外婆是舍不得吃雞蛋,但咱們得知恩圖報,這個大叔也沒爹沒娘,吃了咱們送的雞蛋,就像有家人照顧一樣會很開心。你說對不對?”
劉堇聽懂了外婆的話,使勁點了點頭,小眉頭一旦解開了,就對另一件事充滿了期待:“那他到底會弄點啥好玩意兒?他咋知道我會稀罕呢?”
“小堇,外婆告訴你啊,不管栓柱大叔弄來啥玩意兒,你都要說稀罕,即使心裏不喜歡,也得表現出稀罕。”外婆幫她拍打掉身上的土,笑著說,“記住,這是對人家心意的尊重。”
這是第一次聽到“尊重”這個詞,劉堇雖似懂非懂,卻記得很紮實。所以,當王栓柱拎著一隻可愛的小白兔再次出現時,劉堇脫口而出:“謝謝大叔!我太稀罕這隻兔子了!”
聽到這樣的反饋,王栓柱興奮得手舞足蹈,跛足的身體顯得更加傾斜。“前幾天撿到的小白兔崽子,尋思養大了再放回林子裏。丫頭屬兔的吧?我就說你肯定會稀罕吧,哈哈哈……”王栓柱的聲音中充滿孩子般的喜悅,仿佛是別人送給他的禮物一樣。
接過那個裝小白兔的籠子,劉堇“咯咯咯”地笑出了聲。這個禮物她是真的喜歡,以前外婆繡在她衣服上的,都是假的,如今擁有了一隻真的小白兔,怎能不令人欣喜若狂?
外婆真誠謝過王栓柱後,向他了解一些幼兔的飼養方法,並按他指導的那樣,選挖了一些適合幼兔吃的嫩草,這才準備回家。
外婆想把小白兔籠子放在筐裏,免得劉堇單薄的手指抱著累,或者抱不住弄掉了。可是劉堇愛不釋手,說啥也不肯放筐裏。後來王栓柱找來一根細繩,一頭拴住籠子,一頭纏在劉堇的手腕上,這樣就萬無一失了。劉堇由衷地說:“大叔真有辦法!”王栓柱憨憨地嘿嘿一笑,撓了撓腦袋,一本正經地叮囑劉堇:“你是屬兔的,千萬不能吃兔子肉。你要好好養它,它就會好好陪你玩,記住了?”劉堇很認真地點頭。
劉堇忘記了“尋寶”,也忘記了要見“山神”,高高興興地跟外婆下山去了。臨到轉彎處回了回頭,看到王栓柱手舞足蹈地跟了兩步,那張樂得開了花的臉上,兩道眉毛又黑又濃,一雙眼睛不大不小很有神,整個人看起來挺和善的。劉堇悄聲告訴外婆,這個“滑稽男人”挺好玩,是個有點兒善良的大叔。外婆笑了,用童真的目光發現“善良”,用真誠的心靈感受“善良”,外孫女實在不虛此行。
隻是劉堇尚小,還不懂這個理兒。
3
意外收獲一隻小白兔,劉堇的世界變得生動起來,暫時把尋找“七色堇”的事忘到了腦後。一路上蹦蹦跳跳,不時還哼幾句自己隨意編的兒歌,活潑得像一隻可愛的小兔子。
回到家,彩鳳和趙美榮都不在,張林去生產隊犁地還沒回來。外婆把兔籠放到地下的大櫃旁邊,底下還鋪了一張柔軟的牛皮紙,教劉堇怎樣給兔子飲水和喂食。而且兔子膽小,別輕易嚇唬它,免得它嚇破膽發出噴氣聲,不但不跟她玩了,還有可能生氣地咬她。劉堇邊答應著,邊撫摸小白兔的毛,尤其是耳朵後麵那一撮很軟的毛,用兩根手指輕輕地揉一下,軟綿綿地很享受。外婆見此情景,又趕緊警告她,兔子的表情語言一定要注意,一旦發出“咕咕”叫,代表兔子很不滿意,如果有人非要摸它或者抱它,它也可能會咬人。其實,外婆還有句擔憂沒講出口——萬一那僅有的四根手指被咬壞,小劉堇的麻煩可就大了。
見劉堇確實記住了這些要領,外婆這才略感放心,躺在炕沿邊直直腰,歇歇腳,隻覺得渾身酸疼。而劉堇一點兒也不覺得累,圍著兔籠子轉過來玩過去,一會兒飲點兒水,一會兒扔棵青草喂喂,開心得不得了。外婆看著外孫女,心中各種感慨無處訴說,恍惚間,仿佛看見女兒張萍走了進來,外婆下意識地伸手去拉,卻怎麼也拉不到,急得打了個機靈——原來,竟然是一個短暫的白日夢。
悵然若失間,外婆心髒又疼了一下,牽著前胸後背一起疼。外婆不敢輕易動彈,暗暗做了個深呼吸,結果感覺呼吸都會痛。等啊等,終於等到疼痛緩解了,她才緩緩坐起來,讓劉堇把屋門關好,免得小白兔跑掉。走出屋門,外婆又折了回來,叮囑劉堇:“如果這會兒彩鳳回來了,你就跟她一起玩,不能不讓她玩,因為你倆是姐妹,是親人,知道嗎?”劉堇爽快地答應著,外婆這才關上門,去後院抱柴火。
晚飯要烀大碴粥,黏碴熬起來特別費時間。跟劉堇去登萬寶山前,外婆就事先用水把碴子泡發了,使其充分吸水膨脹後,再下鍋大火燒開,小火慢熬,直到綿軟可口。大碴粥雖然口感粗糙,但是飽腹感極強特別抗餓,所以幹農活的時候,外婆經常做這個吃,萬寶山的人都誇外婆做的好吃。今天,因為是劉堇的生日,外婆特意放一小碗紅芸豆,劉堇愛吃豆豆。
把大碴粥放進鍋裏慢慢熬著,外婆又去地窖裏取了幾個土豆。她計劃打一大碗土豆泥醬,今天挖的婆婆丁、薺薺菜和小根蒜新鮮美味,木頭槽裏栽的小蔥也綠油油的,如果配上土豆泥和芸豆大碴粥,吃起來那才會更醇香厚重。開春了,沾沾劉堇生日的光,晚飯一筐的野菜都擺上桌,應該夠全家人可勁地“造”了。想想傻兒子張林甩開膀子吃得香噴噴的樣子,想想外孫女嘴巴上沾著飯粒的樣子,外婆就覺得特別幸福……
“奶奶,奶奶,麻雀說看到劉堇有隻小白兔,是真的嗎?”前門被打開,彩鳳像一隻小鳥般飛進來,嘰嘰喳喳地叫著,“劉堇劉堇,兔子呢?”
“彩鳳彩鳳,在這呢!栓柱大叔給我的,可好玩了!”劉堇推開東屋的門,熱情地叫著告訴彩鳳,激動的心情溢於言表。好東西是需要與人分享的,那麼快樂就加倍了。劉堇希望彩鳳感受到這份快樂,因為外婆說,她們是姐妹倆,是親人。
“大叔?呃……難道是那個王瘸子?”彩鳳用左手食指指著劉堇的臉,煞有介事地驚呼起來,“你怎麼能把瘸子叫大叔?他是個殘廢人,是個瘸子,叫什麼大叔啊!”
劉堇說:“那個……他看上去跟張林舅舅差不多,應該叫大叔,外婆說是一種尊重……”
彩鳳用力推了一把劉堇,生氣地說:“你這個大傻子說什麼呢?我爹腿又不瘸,你爹才跟瘸子差不多呢!”
劉堇一直用手把著門,希望彩鳳進來,結果突然被推了一下,頓時鬧了個趔趄險些摔倒。外婆見狀,趕緊勸她倆進屋玩兔子,別站在門口吵吵了。彩鳳這才發現自己“跑題”了,衝劉堇冷哼了一聲,然後大步跨過門檻,直奔兔籠子而去。
這真是一隻精致的小白兔!兩隻豎起的長耳朵,純潔無瑕的白毛,紅紅的眼睛長在臉的兩側,感覺視野很寬闊,仿佛能看到它自己的脊梁似的。最可愛的是那個三瓣嘴,簡直就是它的標誌性特征,呈倒過來的“丫”字形狀,最中間是微微的粉紅色,之後都是白色的兔毛。吃東西的時候,先是咧開上麵的兩瓣嘴,露出兩顆大門牙,然後用牙齒緊緊地咬住食物吃,一動一動的非常有趣。
“快把籠子打開,我要抱抱!快點兒!”彩鳳簡直看呆了,半天才緩過神來,嚷嚷著讓劉堇打開籠子。以前她在大舅家看到的兔子,都是別人送來的成兔,個頭越大越肥壯,大舅才會越高興,對送禮者才會越關照。眼前這隻斷奶不久的幼兔,身體還沒有成人的巴掌大,體重可能還不足一斤,像個小巧玲瓏的瓷器玩具,怎麼看怎麼招人稀罕。
“我也想抱……可是栓柱大叔說,如果兔子不喜歡被人抱,就會咬人的。”劉堇既期待又為難,也很想把兔子直接抱到懷裏,那毛茸茸的感覺,簡直妙不可言。
“別跟我大叔長大叔短的,一個瘸子懂個屁!我大舅家送禮的可多了,一米多長的大兔子我都敢抱,誰敢咬我一口?”彩鳳誇張地雙手比劃著,她其實並不清楚一米多長到底有多大,隻是聽大人講過這個數量,就隨口形容了起來。
劉堇的目光跟隨彩鳳的雙臂,劃過一個很大的弧形,最後定格在彩鳳的雙手上。彩鳳的手多漂亮啊!手如柔荑,膚如凝脂,胖乎乎的像剛剛出鍋的饅頭似的,手背上還有四個深深的小坑;掌心有點兒圓,橫豎交錯著幾條彎彎曲曲的紋路,白嫩的手指肚兒中間凸了出來,一枚枚粉紅色的指甲,看得出來她營養充足,小身體非常壯實。下意識地,劉堇把自己的手縮到身後,悄悄咽了一下羨慕的口水,自己若有一雙如此完美無缺的手,那麼該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