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被瘋狗咬了嗎?直什麼眼啊,傻子一樣!”彩鳳見劉堇直愣愣的樣子,火氣就有點兒壓不住了,如果知道劉堇在羨慕她的手,估計她的語氣會是另外一種,“你不開拉倒,我自己開!”
王栓柱做的這個簡易兔籠子,並不是什麼高科技,因此籠門並不難開。彩鳳蹲下身子,三下五除二就把籠門打開了,然後伸手抓住兔子耳朵就往外拖,籠子不大兔子很小,幾乎是眨眼的功夫,小白兔已經被彩鳳拎了出來。小白兔突然受到驚嚇,耳朵又被抓疼了,動物生存的本能,促使它用後蹄奮力攀到彩鳳的手上,三瓣嘴裏發出了格格的咬牙聲,同時還伴有噴氣聲。劉堇突然想起外婆的叮囑,這樣的聲說明兔子很不開心,或者很害怕,或者很痛楚,那麼接下來很可能就要咬人了。
“彩鳳快放下,兔子要咬人了!”劉堇急得四根手指揮舞著,想把兔子接過來,又不確定到底應該怎麼做。
“膽小鬼,這個小不點兒……啊——”彩鳳得意地聲音還沒說完,突然聲嘶力竭地尖叫起來,“啊——好疼啊——疼死我了——”
隨後,“啪”的一聲,小白兔摔到了地上,也發出了一聲類似於老鼠的尖叫。劉堇也尖叫一聲,趕緊捧起小白兔,心疼得直咧嘴:“你幹嘛摔它?這麼丁點兒大,會摔死的……”
外婆正在廚房削土豆皮,鍋裏的大碴粥已經隱隱飄出香味,突然聽到兩聲尖叫,她嚇一哆嗦,險些削到手指。扔下手裏的活兒,外婆迅速回到東屋,隻見彩鳳舉著右手坐在地上跺腳,鮮血順著那胖胖的指尖滑下來,白饅頭似的手已經滑出一大片紅色。
外婆明白了,肯定是那隻小白兔惹的禍。她一邊把彩鳳抱到炕上,告訴她不許哭,否則越哭越疼,彩鳳果然被唬住了,眼淚劈裏啪啦掉,憋屈著不敢再大喊大叫。一邊喊著劉堇,趕緊把兔子放回籠子裏,別再被咬著。
劉堇被外婆嚴厲的聲音駭到了,戰戰兢兢地把兔子送回籠子,兔子縮著身子瑟瑟發抖,證明至少還活著。
劉堇來到炕沿邊,這時外婆已經從趙美榮的屋裏翻出肥皂,在彩鳳的傷口上反複地塗抹,再用幹淨的冷水邊擠血邊衝洗,希望起到快速清毒的效果。看到彩鳳流血的手指,劉堇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彩鳳的手指會不會斷掉啊?
十分鍾左右,血終於慢慢止住了,外婆見傷口不是很深,暗暗舒了一口氣,安慰兩個孩子,現在先消消毒殺殺菌,等結了疤後注意別碰水,過幾天就好了。
得知手指不會斷,兩個小女孩也各自舒了口氣,彩鳳抽了抽鼻子,劉堇幫她擦了擦臉上的淚水……
“大碴粥竟然能糊鍋,這都是幹啥吃的?”突然,一聲女高音伴著重重的摔門聲,打破了東屋片刻的寧靜,隨後是鍋蓋被扔到鍋台上的聲音,鍋鏟氣急敗壞戧鍋的聲音。一陣陣焦糊味和著大碴粥的香味,透過不太嚴實的門縫擠了進來,原來外婆隻顧著彩鳳,把做飯的事忘到了九霄雲外。
“娘,我的手啊,嗚嗚——”俗話說得好,孩子怕見娘,沒事也會哭三場,更何況此刻確實受傷了呢?剛剛短暫地不哭不鬧,隻是不得已的鎮定罷了,其實她的內心還非常壓抑,還在恐懼和委屈著,趙美榮的聲音讓她找到了安全感,因為彩鳳非常清楚:所有人都說疼她,其實隻有娘最寵愛她了。
於是,趙美榮拎著鍋鏟出現在東屋。看到炕上的水盆、肥皂、淚痕滿麵的女兒,再看看櫃角的那隻兔籠子,什麼都明白了。憤怒在趙美榮的雙眼中跳躍,像灶堂裏的火呼呼地燃燒著,直撲向瑟瑟發抖的劉堇。
劉堇感覺自己像屋簷上的冰淩子,再多的解釋和逃避都是徒勞,她隻能閉上眼睛,等待被烈火烤化的那一刻。
4
劉堇8歲生日的遭遇,成為一生的黑色記憶,以致於她從此懼怕萬寶山,再也不提“尋寶”的事了。
劉堇隻記得,趙美榮的鐵鏟揮向她頭頂的瞬間,眼前出現一張碩大的黑幕,上麵有很多顆星星在閃爍。緊接著,一條紅色的河流緩緩出現在星河裏,流到唇邊,變成又鹹又腥的味道。耳邊,隱約有外婆的驚呼聲,有趙美榮的咒罵聲,有彩鳳的哭聲,還有小白兔的慘叫聲……漸漸地,另一種巨大的聲響,覆蓋住了所有聲音——那是她轟然倒在地上,發出的“呯”的一聲。
紅色河流,比彩鳳手上流的血還要多,劉堇眼前的世界,被塗抹成了灼人的紅色。可是,劉堇的哭聲沒有彩鳳大,因為她正逐漸失去痛感,最後眼睛一閉,昏了過去。
那麼,後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呢?
當劉堇再睜開眼睛時,星星還在夜幕中眨眼睛,不過這次是真的星星,原來天已經黑了。劉堇轉動眼珠,看到炕沿上放著一盞舊馬燈,透明玻璃罩裏發出很誘人的光。這是張林夜出時才用的燈,外婆平時為了節省煤油,舍不得讓它停留在鍋台或屋角的,所以對於小劉堇來說,馬燈一直有一種神奇的色彩。燈光映紅了外婆的眼睛,零零碎碎的話語和歎息,輕飄飄地向耳朵擠來,劉堇努力整理這些信息,慢慢還原事情的經過:
當時,見彩鳳手指受傷,趙美榮小題大做,認為這是一場陰謀,劉堇自己是“禿爪子”,就弄來個兔子讓彩鳳也斷手指。
外婆解釋說都是意外,而且已經用肥皂水消毒,沒啥事。
趙美榮立刻大發雷霆,認為外婆不稀罕彩鳳,用肥皂水這是草菅人命,屯東頭老陳家那男的被狗咬一口,不就得了狂犬病死掉了嗎?
外婆搖了搖頭,老陳家那男的是被瘋狗咬傷的;而這隻小白兔是王栓柱給的,既不是瘋狗,又沒被瘋狗咬過,咋就能無緣無故得狂犬病呢?
趙美榮一聽王栓柱的名字,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哼哼哼!一個禿爪子還不夠,竟然又來個王瘸子,你們勾搭連環,到底打的什麼歪主意?這個家以後還能有好嗎?”
外婆臉色嚴肅,語氣加重了些:“趙美榮,我忍你很久了!這是咱們的家事,跟人家栓柱有啥關係?你不要胡攪蠻纏,像瘋狗似的亂咬人!”
趙美榮氣得揮舞著鐵鏟,在外婆麵前比劃:“別栓柱長栓柱短的,那就是個瘸子,怎麼感覺你裏外不分,叫得比親生兒子還親呢?老太太你看清楚,他是能給你養老,還是能給你送終?最後,還不得是你那個傻兒子嘛?”
被兒媳婦這樣數落,外婆還真是第一次,想到“養兒防老”這四個字,她很想搶過趙美榮的鐵鏟,然後在對方的腦袋上用力敲兩下,震醒這個惡毒的兒媳婦,讓她懂得什麼要善良,很麼要孝順,什麼要做人——可是,身體總是不爭氣,總在最關鍵的時候與她作對,右手剛剛高高舉起,卻累得心髒一陣劇烈的絞痛,瞬時汗珠爬上額間,渾身軟綿綿得毫無力氣。外婆知道,自己又被氣犯病了,強打精神扶住炕沿,控製自己的情緒不要再激動,她並不怕死,隻是怕在劉堇成年前被氣死。
見外婆氣得臉色慘白,搖搖晃晃險些摔倒,劉堇心裏很悲憤,比自己被罵“禿爪子”還難受。她攥緊四根手指,臉色漲得通紅,鼓足勇氣衝趙美榮大喊:“你這個壞人,幹嘛欺負外婆?兔子是栓柱大叔給我的,籠子是彩鳳自己打開的,跟外婆沒關係!”
趙美榮終於找到了出氣口,一句“壞人”讓她臉色變成了紫色,拿著鐵鏟的手也直哆嗦,可見火氣燒得更旺了:“好你個禿爪子,竟然敢罵我是壞人?是這個老太婆教的,還是那個王瘸子教的?竟然敢罵我是壞人……”
劉堇毫不示弱,據理力爭:“誰也沒教我,你本來就是個壞人!壞人……”
趙美榮手中的鐵鏟再也控製不住,帶著怒火和淫威,狠狠地落在了劉堇的小腦袋瓜上:“小禿爪子,讓你嘴硬!今天讓你看看,到底什麼是壞人!”
“啊——”劉堇發出淒慘的叫聲。
外婆憤怒的聲音:“趙美榮,你這個潑婦……怎麼下得了手?”
彩鳳驚恐的哭喊聲:“娘,劉堇死了——嗚嗚……”
緊接著,“砰”的一聲,劉堇倒地,昏迷不醒。
外婆剛緩過來的心神又懸了起來,原本蒼白的臉色頓如紙灰,眼前明明能看到光亮,為何卻如黑暗降臨般恐怖?她想再次抬起手,至少打趙美榮兩下,也算給小劉堇出出氣,可是劉堇殷紅的鮮血映入眼簾,讓她心慌肉跳,連打人的力氣都沒有了——救命!此刻最該做的,是救外孫女的命!
繞開擋在麵前的趙美榮,外婆顫巍巍地跑出家門,顫巍巍地去找大夫,一路上遇到很多人,都被外婆的樣子嚇到了,“救命救命”的喃喃聲,顯得那麼無助和悲哀。
好心人似乎明白了些什麼,便不再追問原由,擔心她顫抖的雙腿無力支撐身體,就主動過來幫忙,先是扶著她的胳膊,最後是架著她的雙臂,陪著她奔向求醫路。
大夫終於來到了張家,手忙腳亂地給劉堇包紮後,傷口的血仍然止不住,透過繃帶隱隱地流著。外婆求大夫再想想辦法,大夫搖頭束手無策,意思是“盡力了,生死由命吧”。
外婆急火攻心,吐了一口鮮血,大夫趕緊施針施藥,總算脫離了危險。
大夫說了幾句安慰話,離開了。
村民說了一些安慰話,散去了。
外婆瞅著昏迷不醒的劉堇流淚,她雖然沒學過醫學,但知道人身體的血量是有數的,即便老驢老馬的身板,也禁不住血流不止,更何況一個小丫頭呢?什麼要“生死由命”,殘缺已經是不公平,為何還要奪人性命?外婆不願意就此認命,她不能眼睜睜看著孩子血流幹,不能眼睜睜讓一個生命停止呼吸。
絕不能幹等著!絕不能幹等著!
都說萬寶山有“山神”護佑,那麼她就要賭一把,看看傳說到底是不是騙人的。聽老輩說過無數次,山上有一種“不死草”,其全草燒成灰塗抹,有止血、收斂、消炎等功效神奇,也叫“還陽草”。隻是,這種植物多生於向陽山坡或岩石上,它的根係能自動脫離土壤,借助風力到處滾動,一旦遇到沒有水分的地方或不下雨,它就會一直隨風到處流浪。因此,在這個乍暖還寒的夜晚,枯枝和新葉交疊的山上,要想快速找到幹燥的“不死草”,也不是太容易的事。
幸好,有這盞破舊的馬燈,以一束不被風吹滅的光源,照亮了外婆上山的道路。
幸好,有這盞破舊的馬燈,在樹影婆娑的山林中,讓王栓柱一眼就發現外婆的身影,第一時間跑過來相助。
幸好,有這盞破舊的馬燈,讓王栓柱蹣跚的腳步變得有方向,引領著外婆一路攀登,很快找尋到了“不死草”。
幸好,有這盞破舊的馬燈,讓外婆順著這束不被風吹滅的光源,如神助一般有了力氣,以百米衝刺的速度跑下山,爭分奪秒地把草藥燒成灰,小心翼翼地敷到劉堇的傷口上。
幸好,有這盞破舊的馬燈,喚醒了劉堇休克的神經,照亮了她的生命……
馬燈與山的故事,在外婆的敘述中,所有的艱難都輕描淡寫。
劉堇的目光有些模糊,努力鎖定那盞舊馬燈,充滿無限感恩。對於死的定義,小劉堇還不能理解很深;但對於生的向往,她從來沒猶疑過。
曾經有多少次,舅媽趙美榮明裏暗裏罵她是“克星”。曾經有多少次,她出去找小夥伴玩,聽到村民當麵或背後戳戳點點,說她一雙“禿爪子”就是個坑人命,把外婆拖累一生,活著也是遭罪,不會有啥好日子過……
大家深一句淺一句,或旁敲側擊,或口無遮攔,都表達一個意思:生,對劉堇的意義不大,甚至完全沒有意義;隻有選擇早早“死”,才是她的最好歸宿。盡管耳邊這麼多非議,劉堇都選擇忽略不計,換句話說,她更願意“生”——因為有外婆在,她覺得活著的每一天,都是很有意思的,那幹嘛要死呢?
“外婆,我是死了,還是活著呢?”劉堇聲音微弱,有些幽怨地問道。
“或許,呃……是到鬼門關走了一遭,多虧栓柱大叔幫助,外婆才能撿回你一條小命。”昏黃的燈光下,外婆很像一位世事洞明的哲人,講出令她自己都驚豔的哲理,“從生到死,可以很漫長,也能在刹那間。世人都願意說起生,都刻意逃避死,因為死不是個好詞,意味著離別。但逃避也沒什麼用,誰都得有麵對死的時候,如果說你剛剛‘死’了一回,那也是為了讓你更好地‘活’著。外孫女啊,你懂了嗎?老話說了,好死不如賴活著,命就一條,活著才有希望。”
生命走到第48個年頭,外婆已經多次麵對生離死別,送走了父母和公婆,送走了恩愛的丈夫,送走了貼心的女兒和姑爺。每一次生死的關口,對於逝者便是與世界隔絕了,而對於還活著的外婆來說,都會在心上狠狠地剜一刀,留下一道深深的傷痛。
“死亡不是永別,忘記才是。”但對於外婆而言,那些離去的至親至愛,又如何說忘就能忘得了呢?隻能任由時光慢慢流逝,讓傷疤逐漸變得麻木,能不揭開的時候盡量別揭開罷了。不管怎麼說,日子還得往前走;不論劉堇是否理解,都希望她能好好活下去。
“外婆,彩鳳的手沒事吧?”確定自己還活著,劉堇的底氣足了一些,聲音裏的幽怨頓時少了很多,開始有精力關心其他事情了。
“沒事了。在咱們鄉下,被小貓小狗咬傷撓傷是常事,用肥皂水消毒最管用。大夫又給消炎了,啥事也沒有。”外婆輕描淡寫地講著,有意省略了背後發生的很多內容。
比如,劉堇倒地昏迷後,趙美榮連問都不問,隻顧抱著彩鳳跑回趙光榮家。
比如,張林回來後,對昏迷不醒的劉堇漠不關心,外婆讓他去萬寶山采藥,他卻陰沉著臉,一腳踢翻兔籠子,說能活就活,能死就死,跟他沒關係……
親情如此淡漠,外婆隻顧著外孫女的命,還沒來得及去責備,而那此細節印在心上,如冷箭般“嗖嗖嗖”地射過來,令人心寒心碎。然而,她能告訴劉堇嗎?不能!哀莫大於心死,外婆必須努力保護這個可憐的孩子,至少讓她的心“活”著。
劉堇沒有看到那些冷箭,確認彩鳳的小胖手沒事,她真心感到安慰,聲音也輕鬆了許多:“外婆,小白兔呢?我想看看!”
外婆怔了一怔。小白兔死於張林的腳下,如此真相對多麼殘忍啊,唉,還是先不說明吧:“那個……等你傷好了,咱們上萬寶山,找栓柱大叔再要一隻……”
劉堇聽懂了,眼神瞬間黯淡下來,自己活著,可愛的小白兔卻死了,原來“死”離“生”這麼近。唉,如果小白兔還在萬寶山上,就不會死於非命了。
“小堇,別難過。外婆剛剛不是說了嗎?從生到死,可以很漫長,也能在刹那間,對人是這個理兒,對動物和植物也一樣。就像鐵鍋裏那些糊了的大碴粥,洗幹淨後又蔫了的山野菜,削了一半已經變黑的土豆……它們用自己的‘死’,讓吃了的人獲得了‘生’,所以就沒啥難過的了。”外婆試著安慰劉堇,但又知道,這樣的解釋很牽強,連她自己都說服不了,更何況有點兒執拗的小劉堇呢。
奇怪的是,劉堇沒有執拗於小白兔的死,甚至沒問其具體死因,隻是像外婆那樣歎息了一聲:“唉,從生到死,可以很漫長,也能在刹那間。我不難過,外婆也別難過。明天,您正式教我刺繡吧,繡出來的小白兔,就永遠也死不了了……”
劉堇的一聲歎息,落到外婆的心坎上,又是一道傷痛,疼得喉嚨上下蠕動著,卻發不出一個字,隻能一個勁兒地點頭。外婆顫抖著自己粗糙的大手,攥住劉堇殘缺的小手,放到那盞破舊的馬燈前,仔細地端詳著,仿佛在破譯其中的奧秘,仿佛在尋找一種力量。
燈光恍惚,外婆的思緒遠遠近近,卻愈發清晰。大半輩子了,她總是淡泊於世的心態,和誰都不爭,但命運總是與她爭,帶走了一個又一個親人。眼下,她靠這束馬燈的微光,爭回了外孫女一條小命,接下來的日子,就攥緊這雙小手,共烤著生命之火取暖吧。
總有一天,這束光是要枯萎的,說明自己也要老去了;但願那時,劉堇的雙手已經長大,有能力重新把這束光撥弄亮,永遠不會熄滅。
5
生日風波後,趙美榮正式宣布:東屋和西屋從此獨立開夥,各吃各的。外婆盡管很失落,但也願意接受。換一種角度來看,少做三口人的挑剔飯,她也省了不少勁兒,少操不少心。兒大不由娘,張林挺不起腰杆兒,當娘的能說個啥?不過,對劉堇受傷的事得有個說法,外婆鄭重其事地坐下來,把兒子媳婦痛罵了一頓,說誰要敢再傷害劉堇,她真的會與之拚命。至於家產上,外婆什麼也沒爭,如果真要“爭”什麼,她隻想跟命運去爭。趙美榮一反常態,為了盡快擺脫這一老一小,就假裝忍氣吞聲,沒有回擊外婆一句。張林也唯唯諾諾,答應以後不再招惹劉堇,但求相安無事……
就這樣,東屋西屋從此走一個大門,過兩家的日子,井水不犯河水。
生日那天的風波後,劉堇近半個月才恢複元氣,頭頂留下兩厘米長的一道疤,很久很久也不長頭發。好在女孩頭發長,不容易發現。頭發不再長,不等於時光停滯不動,轉眼4個多月過去了,劉堇就像一棵小樹苗,曆經從初春到初秋的轉變,心智已經成熟了很多。
每一個清晨,劉堇都安靜而沉默。
外婆早起出去抱柴火了,她就趕緊揉揉惺忪的眼睛,一軲轆爬起來,自己穿好衣服梳好頭,疊好被褥掃好炕。
外婆抱柴火回來,她就到廚房裏幫著生火,給外婆拿盆洗碗打下手。外婆不用她幫忙,她也不聽。
外婆去侍弄小菜園子,她就跟在外婆屁股後忙活,發現四根手指其實很不賴:地裏有些枯枝萎葉,用兩根手指完全能清理幹淨。刨坑的時候用小鋤頭,一下刨得不夠深,那就多刨幾下。撒菜籽的時候,兩根手指想捏兩粒,絕不會帶出三粒。培土的時候更沒問題,掌握好腳的力度輕輕踢土,而她的腳沒缺憾。澆水的時候,手指的力量不太夠,瓢裏可以少舀些水,大不了多舀幾次唄。
外婆心疼地幫劉堇擦汗,欣慰地誇她:“我的外孫女真能幹!”
西屋已經吃完早飯,彩鳳就嘰嘰喳喳上學去了,偶爾與劉堇碰麵,或者視而不見,或者扮個鬼臉。趙美榮撂下碗筷,跟張林去生產隊幹活了,對東屋的娘倆完全忽略。
外婆叮囑劉堇看家,然後三步並作兩步,也匆匆趕去生產隊勞動,掙到工分才能生存下去。轉眼間,三小間茅草屋,一個不太大的院落,變成了劉堇一個人的世界。
劉堇很享受這份清靜。她不再惦記出去玩,而是按外婆教的針法和技巧,全神貫注地練習刺繡。偶爾,麻雀、石頭和泥鰍也會來找她,劉堇這才會放下手裏的活兒,跟他們玩欻嘎拉哈,幫石頭和泥鰍疊片技。之所以這樣,是因為她最擅長這兩樣遊戲,玩欻嘎拉哈至少能打個平手,疊片技又快又精致。受過傷的心靈,總會慢慢形成自我保護的意識,劉堇不希望在遊戲的過程中,再受到不必要的嘲笑和傷害。那樣的玩伴,她寧願不要。
每一個傍晚,彩鳳放學回來後,都會趴在東屋的窗台張望,實在忍不住了,問劉堇在幹什麼?
劉堇頭也不抬,揚揚手中的繡布,有時候回答一句,有時候幹脆什麼也不說。
彩鳳心情好的時候,會再繼續詢問她繡啥呢;遇到心情不順的時候,就會冷嘲熱諷,笑話劉堇繡的像“蜘蛛爬”,啥破玩意兒。“蜘蛛爬”是班主任形容彩鳳字體的,批評她寫的字太難看太潦草,亂七八糟的樣子。
劉堇有時候假裝沒聽見,有時候會抬頭瞪彩鳳一眼。有幾次,趙美榮發現彩鳳趴窗台,就張牙舞爪地把她拎走,警告彩鳳遠離掃把星,免得再招惹到不幹淨的東西。
六月到了,暖暖的陽光照亮了百花的眼睛,外婆家門前那棵大樹下,一簇簇掃帚梅又開出粉的、白的、紅的花朵。
望著那些掃帚梅,劉堇突然就出神了,想起了關於爹娘的故事,想起了爹給娘寫的詩句,想起了娘繡的手帕。於是,劉堇第一次真切地想爹娘了,想那兩個賜予她生命的人,想象他們到底什麼樣子。
不是外婆不夠好,外婆對她其實好得不能再好了——然而,世上有一種愛,是誰也替代不了,那就是父母之愛。很奇怪的,隔著時空的思念,透過搖曳的掃帚梅愈來愈強烈,令劉堇更加羨慕彩鳳,渴望能像彩鳳那樣,坐在爹的馬車上,依偎在娘的懷抱裏……
不過,劉堇不敢把心情告訴外婆,怕外婆難過。
七月清涼的雨水,淋濕了劉堇的眼睛,望著望著那簇掃帚梅,孤寂的心也似乎得到了灌溉,有一些東西開始活泛起來。雨停了,彩虹掛在天空。一群放暑假的孩子路過,嬉笑聲飄進劉堇的耳朵,勾起她對上學的渴望。
不過,劉堇不敢告訴外婆,上學要交學費,她不想讓外婆為難。
突然有一天,外婆翻出一條破褲子,比比劃劃,裁裁剪剪,縫縫補補,不大一會兒變出一個新書包。
劉堇疑惑地看著外婆,難道彩鳳的書包壞了?
外婆故意賣關子,彩鳳的書包是新花布的,人家可不稀罕咱這個舊褲腿哦。
劉堇不由得心跳加快了,怯怯地用指著自己的小鼻子,難道是給自己的?
外婆慈祥地笑著點頭:“我的小外孫女,也要上學嘍!”
劉堇還是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她自己悄悄計算過,每學期要繳學費,還要買學習用的鉛筆、橡皮、作業本……外婆沒有錢,怎麼辦?
外婆卻說,那都不是事,雞蛋換的錢應該夠學費了,鉛筆橡皮作業本慢慢想辦法。反正學一定得上,書一定得念,否則無異於“睜眼瞎”,這一世就等於白活了。
歡呼!
雀躍!
劉堇抱住外婆,狂喜過後的淚水,那是喜極而泣。
外婆拍拍劉堇的小手,鼓勵地說:“咱這個書包不鮮豔,你得用自己的小巧手,把它變得漂亮點兒,讓同學們都眼饞。”
劉堇歪著頭想了想:“呃……那就繡個活生生的小白兔,再繡個胡蘿卜!”
說幹就幹!
可是繡小白兔需要很多白色的繡線,家裏的舊白線不夠,怎麼辦呢?
外婆告訴她別急,等哪天貨郎子來了,用雞蛋多換點兒,肯定不耽誤繡書包。
貨郎子是萬寶山一帶流動的風景,貨郎手搖撥浪鼓走村竄巷,很受村民歡迎。每當村頭傳來撥浪鼓“咚咚咚”的聲音時,大人和孩子臉上都會露出開心的笑容,爭先恐後往貨郎跟前跑,供銷社不能滿足的需求,往往在貨郎子的雜貨擔上收獲驚喜。
劉堇的一顆心長草了,耳朵豎得長長的,生怕錯過外麵一點兒聲音;有時候還會發生錯覺,仿佛聽到“出動,出動,出出動”的鼓點聲音,可是跑到大道上一看,根本沒有貨郎子的影兒。
外婆笑著安慰她,該來的時候,貨郎子自然會來,算一下時間,估摸著明天快到了。
劉堇小眉頭還是緊擰著,不無擔憂地說,萬一貨郎子生病了呢?萬一貨郎子家裏有事呢?萬一貨郎子不記得萬寶山的路怎麼辦?
外婆又笑著安慰她,那就會有另一個貨郎子出現,他們是做走村生意的,對時間很守時,對地點記得也牢,這樣的生意才做得長久。
劉堇點點頭,但耳朵依然不敢放鬆,萬一外婆記錯了日子,貨郎子提前到了呢?
又盼了兩天,日思夜想的撥浪鼓聲終於傳來了,同時還伴隨有貨郎子的歌聲:“咚咚咚、鏘鏘鏘……撥浪鑼鼓,響連天,貨郎走村竄巷把貨賣;大姑娘小媳婦用了我的香脂,聰明又美麗,都能找個好郎君;孩子用了我的鉛筆和本子,個個都得狀元郎;針線頂針樣樣全,不用跑路送到家門前。”
劉堇第一時間就聽到了,立刻喊外婆快拿雞蛋,外婆讓她先去,自己隨後就到。
劉堇跑出院門的時候,貨郎子正巧停在了外婆家門外的大樹下,用草帽扇了幾下汗珠,再使勁地搖幾下撥浪鼓。劉堇說不出的驚喜,臉蛋被樹旁的掃帚映得粉嘟嘟的,洋溢著無限喜悅。
以前,她跟其他孩子一樣,關注的是水果糖啦,辮線發夾之類的。今天就完全不同了,她的目光掠過那些誘人的零食和玩具,挑選著百寶箱裏的針頭線腦,盤算著繡小白兔需要幾種彩線,每種彩線的數量,最後可能要消耗幾個雞蛋。也不知道外婆櫃子裏的雞蛋,夠不夠換這些繡線?萬一不夠,小白兔就繡不成了。
圍觀的人越聚越多,聲音也愈發嘈雜。劉堇聚精會神地尋找著繡線,結果被人群擁來擠去,她本能地伸出手,努力想抓住什麼穩住身體。幸好,在摔倒前的最後一刹那,她抓到了一隻胳膊!
“禿爪子,你幹什麼?”突然一聲怒罵,同時一個拳頭飛過來,重重地砸到劉堇的兩根手指上,“要饞就自己買,幹嘛搶我的!”
“啊——”劉堇疼得大聲驚呼,緩過神來才看清,自己怎麼這麼倒黴,惹到了彩鳳的表哥鐵蛋。
此刻的鐵蛋像一堵牆,虎視眈眈地杵在劉堇麵前,右手拿著一把糖果,左手攥著隨時準備掄起的拳頭。這個11歲的男孩,爹是生產隊長,從小養尊處優,被養成了大家口中的“螃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