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初登萬寶山(3 / 3)

按理說,劉堇與鐵蛋沒有直接關係,但彩鳳是他們共同的表親,那麼他們就有了間接關係。都說是親三分向,但趙美榮對劉堇的敵視,村民對劉堇的歧視,鐵蛋自然沒理由對劉堇友好。隻不過,之前都是言語上的,而今天因為意外,瞬間演變成了肢體上的“衝擊”。

劉堇臉一下紅了,為自己辯白:“我沒搶……我沒饞……”

鐵蛋看著身邊的幾個孩子。那幾個孩子都是鐵蛋的“兄弟”,平時唯鐵蛋命是從,此刻心領神會,異口同聲地為鐵蛋作證:“禿爪子別嘴硬了,你就是想搶鐵蛋的糖果!趕緊跪下道歉!”

周圍挑物品的大人,這時才注意到兩個孩子的爭端。有的大人沒放在心上,孩子們吵架常有的事,挑自己的東西最重要;有想討好生產隊長的,說萬寶山是風水寶地,誰搶東西可不行;也有好事者,不壓事反而挑事,慫恿劉堇上去撓鐵蛋,看看禿爪子撓人是幾道印……

哄笑聲,咒罵聲,聲聲入耳如刀,劉堇被擊垮了!試想,大人尚且都難以承受,更何況一個8歲的孩子?羞辱感夾雜著恐懼感,鋪天蓋地襲卷而來,劉堇的淚水奪眶而出。這到底是為什麼?大人和孩子,男人和女人,看似都不是“鬼怪”,為什麼都視她為敵?她沒有勇氣再辯解,隻能在心裏質問,隻想馬上跑回去找外婆,從此就躲在外婆的懷裏,再也不要看到任何人,包括男人和女人,包括大人和孩子,因為他們都是“鬼怪”。

可是鐵蛋和人群織成了一張大網,根本不給她跑出去的縫隙,劉堇隻能聲嘶力竭地喊:“外婆,救我!外婆——快來救我——”

“咚咚咚、鏘鏘鏘……撥浪鑼鼓,響連天,欺負可憐小丫頭,算什麼英雄好漢!”突然一聲唱曲,在劉堇的哭喊中響起來,像是伴奏,更像是鳴不平,“咚咚咚、鏘鏘鏘……小丫頭不饞糖來不饞果,想買繡線我送上前。”

劉堇愣住了,這日思夜想的貨郎子啊,唱的歌跟以前不一樣,怎麼像是在給自己喊冤?

“喂,貨郎子,你唱的歌咋跟以前不一樣,怎麼像是在給誰喊冤?”有人提出同樣的疑問,劉堇認識,那是石頭的爹。

“這人心都是肉長的,誰活著都不易,何苦為難一個小丫頭啊!”貨郎子說著,搖了兩下撥浪鼓,接茬吆喝起來,以轉移大家的注意力,“咚咚咚、鏘鏘鏘……送貨不怕路途遠,快快賣完回家轉,再來還得十多天。”

果然,圍觀者聽說貨郎子還得10天後再來,立刻收回注意力,專心挑選自己想要的東西。鐵蛋見沒有了圍觀者,自覺沒趣,這時一個“兄弟”低聲告訴他,劉堇的外婆正從院子裏出來了,鐵蛋見事不妙,趕緊擠出人群溜掉了。

劉堇慢慢止住了哭喊,一顆被踐踏得粉碎的心,似乎隨著那柄撥浪鼓的搖動,正在一點點地被牽引著,重新拚湊到一起。

如果說,外婆的愛,讓她感覺生活挺有意思;王栓柱的小白兔,讓她懂得感恩;那麼,貨郎子的“拔刀相助”,則讓她有理由相信:這個世上還是很友善的。哪怕很陌生,哪怕很微薄,但至少——是一種暖。

6

萬寶山小學坐落在村莊的西北角,離外婆家大概15分鍾的路程。萬寶屯所屬的大隊,一共有七個生產隊,孩子們從四麵八方而來,都聚集在這裏讀書。1970年初,本著“教育要革命,學製要縮短”的理念,開始將小學六年製改為五年製。同年9月,劉堇終於如願以償,成為萬寶山小學一年二班的學生。

學校條件很差,兩排連脊的低矮草房,冬天寒冷夏天漏雨。每間教室一塊破舊的黑板,兩摞土坯上架塊木板做課桌,學生自帶小板凳,沒有的就站著聽課。

班主任是新來的田老師,三十多歲的年紀,戴著一副黑框近視鏡,梳著兩根長長的麻花辮子。第一天上課,她站在黑板前,一身草綠色舊女軍裝,兩個胳膊肘的位置,打了兩塊小補丁,彰顯著艱苦樸素,跟廣播中的歌曲很配:“勤儉是咱的好傳統呀,社會主義建設離不了,離不了……”泥鰍則很調皮,在背後小聲嘀咕著順口溜:“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

劉堇的目光,則被田老師的黃挎包吸引住了,上麵繡著“為人民服務”。

多年後,劉堇在電影院裏才明白——每個時代都有獨屬的時尚標簽,當年自己“暗戀”的黃挎包,最後成為電影中不可或缺的懷舊道具。而田老師的黃挎包,裝載著青春、激情和夢想,在萬寶山一帶,引領了一種稚嫩卻充滿活力的身影,傳遞出對美的追求。不久,彩鳳和鐵蛋各背上了同款的書包,那是她生產隊長大舅幫著踅摸的,令孩子們豔羨不已。

劉堇也羨慕,但隻能“暗戀”。

其實低下頭來,她的書包也很奇特的,上麵那隻栩栩如生的小白兔,也同樣吸引人。再說了,如果有黃挎包的料子,那麼繡上“為人民服務”五個紅字,對她來說還是難事嗎?書包再漂亮,如果學習不好也沒用,比如彩鳳和鐵蛋,就被大家恥笑為“大白癡”,如果不是生產隊長的麵子,本學期他倆兒是要留級的。這樣想著,劉堇的心情就平靜了,必須好好學習,才能天天向上。

翻開小白兔書包,裏麵跟教室一樣簡陋:一個牛皮紙裁剪的作業本,一個用硬紙殼粘的文具盒。文具盒裏,幾支鉛筆頭,一塊舊橡皮,一把舊小刀,都是彩鳳用完扔掉的。

不過,全班一共隻有三把小刀,所以劉堇的小刀雖然舊,還是成為孩子們爭相借用的寶貝。那些一寸左右的鉛筆頭,劉堇的兩根手指實在握不住,外婆就想了個辦法:找來粗細適合的高粱秸,扒去外麵那層堅硬的皮,在乳白色的軟杆上鑽出一個小穴,鉛筆頭正好固定到裏麵。這樣,鉛筆頭戴上長長的“帽子”,劉堇再寫字的時候,感覺舒服多了。

田老師不太喜歡笑,因此“武裝裹身”的她,跟整個萬寶山一帶的村民都不一樣,那種不怒自威的神情更令孩子們敬畏。

她給同學們講了一些應當遵守的紀律後,又按個頭高矮排列座位,劉堇和麻雀是同桌坐在第三排,石頭和泥鰍一張桌,坐在劉堇後麵。

學校老師少,一天下來,田老師很辛苦,除了教語文、算數,還要教體育、勞動。每周三下午,安排了一節畫畫課,因為田老師擅長畫畫,畫什麼像什麼。音樂課暫時沒有安排,據說田老師五音不全,啥時候遇到會唱歌的老師,啥時候再上音樂課。

劉堇最喜歡語文課,記生字特別快讀音準,組詞造句都很正確,田老師經常讓她領讀課文。

麻雀最喜歡數學課,加減法張口就來,田老師讓她每天負責點名。

石頭最喜歡勞動課,值日、大掃除、清理操場,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田老師讓他做了勞動委員。

泥鰍最喜歡體育課,跑步、做操、跳遠,腳底下像有彈簧似的,輕鬆加愉快地就超過別人了,所以體育課的口哨由他吹,“立正稍息原地踏步走”,也由他負責喊口令。

劉堇也很喜歡畫畫課,每周三早晨剛睜開眼睛,心中就充滿了期待。

但紙張那麼金貴,同學們往哪兒畫呢?

石頭想到最輕鬆的辦法——左耳聽了右耳冒,反正也沒地方畫,聽了也白聽。

麻雀則悄悄地在課桌上畫,然後再用橡皮擦掉。

泥鰍膽子大,四處尋找老師扔掉的粉筆頭,偶爾發現一截,就如獲至寶,在門板上、土牆上畫,結果畫著畫著粉筆頭用完了,一副“天才之作”過幾天就會被雨水衝得一幹二淨。

劉堇不那樣瞎忙活,上課的時候,隻管注意聽講,觀察田老師起筆落筆的每個細節,能記在心裏的都記在心裏,害怕記不準的,就記在作業本上。等到下課後,她就去操場上找塊平坦的地麵,拿根樹枝以地為紙,愛怎麼畫怎麼畫,啥時候畫得自己覺得像了,她才握緊珍貴的鉛筆頭,認真地畫到牛皮紙張上。

最初的一段日子,田老師自己手忙腳亂,對學生們了解並不多,沒有發現劉堇的手異樣。一個月後作總結,發現全班40個孩子,劉堇的作業本最整潔,書寫也最端正,尤其畫的畫最像回事,草是有生機的,花是有層次的,鳥的眼睛是活的。每位老師都偏愛成績好的學生,田老師也不例外,覺得應該好好表揚一下劉堇。

在一個周三的下午,田老師開了第一次班會,展示了劉堇的作業本和兩張畫,並獎勵了兩本嶄新的作業本,鼓勵大家向她學習。

所有的同學都驚呆了,包括劉堇自己。

是在做夢嗎?不然為什麼教室如此安靜?沒有人說話,沒有人翻書本,沒有人竊竊私語,沒有人吃吃地嘲笑,除了老師溫潤如玉的聲音,教室裏隻剩下一片靜謐,仿佛繡針掉到地上,都能聽見似的——這樣的情境,不是夢,又是什麼?

“劉堇,劉堇,幹嘛傻愣著?老師叫你上講台,趕緊的。”麻雀用力推著她的胳膊,嘰嘰喳喳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打破了這份靜謐。

“到——”劉堇一激靈,趕緊起立,卻覺得雙腿發軟,怎麼也邁不動步。老師叫自己上講台幹嘛?要用教棍打自己嗎?

“劉堇,過來,快過來領獎啊。”田老師在講台上向劉堇招手,聲音裏透出一絲麥芽的甜味,像微風拂過細柳後,棉絮飄飛般柔軟。

劉堇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大腦卻木然一片,一時緩不過神來——領獎對她來說,是入學後才學到的新鮮詞彙,具體什麼意思?記得前幾天,教棍落在泥鰍屁股上時,泥鰍疼得直咧嘴,田老師說是給泥鰍的“小獎勵”,如果再不好好寫作業,下次“獎勵”更大……那自己上台“領獎”,要挨幾下教棍呢?

多年後,劉堇已經不記得,自己是如何機械地抬起雙腿,機械地登上了講台。她隻記得,田老師拉著她的衣袖,幫她捋了一下留海,整了一下衣襟。田老師的手放下後,沒有拿講桌上的教棍,而是端起兩本嶄新的作業本,頁麵白白淨淨的,跟課本一樣透著芬芳。多少次,她趴在供銷社的櫃台上,垂涎三尺地巴望著的那些本子,此刻離自己這樣近,劉堇真怕一伸手,夢就醒了……

“同學們,給劉堇點兒掌聲吧。劉堇,表現不錯,再接再厲。”田老師第一次放下嚴肅的麵具,衝全班同學親切地笑了,這笑容立刻燃爆了同學們的熱情,掌聲湧動,夾雜著麻雀、石頭和泥鰍由衷的歡呼聲。

劉堇終於確認,自己是在被表揚,而不是被懲罰。她感激地看著田老師,鼓足勇氣抬起雙臂,伸出四根手指,莊重地去接受平生第一次“獎勵”。

“你得把手張開——”田老師話一出口就後悔了,可是發現收不回來了。她的眉頭慢慢聚攏起來,這孩子怎麼回事?

劉堇像觸電了一樣,下意識地撤回了雙手,兩本正在交接的作業本,“啪”的一下掉到了講台上,變成了淩亂的造型,正如劉堇突然淩亂的心,正如教室裏突然淩亂的秩序。

“老師,她的手就那樣,張不開!”

“老師,她一共就四根手指,那六根被狗吃了!”

“天啊,老師,你竟然不知道她是‘禿爪子’?”

“老師,她天生是怪胎,跟咱們不一樣!”

完了!完了!完了!

劉堇隻覺得腦袋轟鳴,她瞬間被拋到一個黑色漩渦之中,黑暗,冰冷,刀尖,刺痛。

她想找個地縫兒鑽進去,可是簡陋的教室此刻卻如此堅固,任由驚濤駭浪拍打,也沒有倒塌。她雙腿不聽使喚,無法支配自己轉身逃跑,隻能痛苦地閉上眼睛,努力地捂住耳朵,不想被黑色浪花衝擊耳朵。

可是,另一種聲音卻從心底飄出來,儼然是趙美榮的冷嘲熱諷:“禿爪子,你爹劉占東被批鬥時,就是你此刻這個樣子,獨自站在前麵,台下的都是圍觀者,負責“批鬥”你。對了,你爹的脖子上掛著個大牌子,寫著“牛鬼蛇神”,那你要掛什麼樣的牌子呢?你爹被批了兩個月,那你得批多長時間?你爹沒挺住,帶走了你娘;你這小樣還挺啥,幹脆直接帶走你外婆,一了百了……”

“安靜!安靜!安靜!”教棍擊打講桌的聲音,伴隨著田老師的三聲厲喝,同學們暫時恢複了平靜。

“劉堇,來,睜開眼睛。”一雙大手,覆蓋在她的小手上。那是一雙女性的手,不同於外婆的粗糙,不同於趙美榮的無情,而是細膩光滑柔軟溫暖,還有淡淡的清香。

劉堇不由自主地睜開眼。一雙眼睛,凝視著她的眼睛。那是來源女性的目光,不同於外婆的慈愛,不同於趙美榮的冷酷,而是和煦如秋陽,傳遞一種劉堇很喜歡但又說不明白的光芒。

“來,牽著老師的手。”田老師鼓勵著劉堇,並且伸出左手強調道,“不是把手給我,是牽著我。”

“給”和“牽”有什麼不同嗎?劉堇忐忑不安地伸出右手,用姆指和食指拉住田老師的左手,生怕田老師像趙美榮那樣,一個反手就甩給她一巴掌,再一個反手就是一拳頭。

然而,一切都跟以前不一樣。田老師跟趙美榮,也不一樣。隻見田老師緩緩舉起了互相牽著的手,神情凝重地質問同學們:“今天我很震驚,沒想到那麼工整的作業、那麼形象的圖畫,都來自這樣一雙單薄的小手……現在,請大家反省一下自己,是否比劉堇做得更好?如果沒有,那麼再問一下自己,有什麼理由讓你們如此高聲地嘲笑她?”

同學們鴉雀無聲,顯然被田老師的問題震住了,這是他們從來沒思考過的。其實很難理解,也很容易消化,比如麻雀就理解了,她想起劉堇欻嘎拉哈比自己厲害,在這點上肯定不如劉堇。比如石頭和泥鰍也理解了,比如劉堇疊片技是高手,不服不行。

“大家再看看我和劉堇的手。我們現在是牽著,而不是我拉著她,為什麼?”田老師見同學們進入思考狀態,感覺很滿意,就繼續說道,“這是平等。咱們的班是一個集體,在這個集體裏人人平等,誰也不許嘲笑劉堇,明白嗎?”

“明白!”

“明白!”

“明白!”

劉堇的淚水什麼時候滑落的,她一點兒也沒注意到。

她隻知道,在學校裏,她通過學習知識,感受到一個不一樣的世界,觸摸到一種叫“平等”的東西。那東西具體是什麼,她解釋不清楚,可能是田老師眼神裏的內容,可能是田老師手心裏的溫度,可能是此刻教室裏的氛圍。

也可能,是其他什麼。

總之,這東西很神奇,豁然開啟了劉堇心靈之門,激勵她好好學習,熱愛生活。

7

日子,不緊不慢,每年三百多天。萬寶山的村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季節的更替中,循環著春耕、夏耘、秋收、冬藏。但上學後的劉堇,卻感覺日子過得飛快,每個季節都色彩繽紛,不是簡單的季節更替,亦不是單純的年齡和身高的增長。

一年級時的農忙假非常隆重。

全校師生集體放假半個月,每家每戶都像上了發條的機器,田裏、地裏到處是忙碌的身影,村裏白天很難看到人影。田老師放假的時候說,秋收是事關一家人生計的頭等大事,關係到來年的口糧、孩子的學費、家裏大件的添置、娶媳婦的彩禮、過年的年貨。

望著金黃的莊稼,劉堇第一次認識到秋收的意義,所以除了幫外婆看好家喂好豬,她也想力所能及地去勞動。可生產隊嫌她年紀小礙事,怎麼辦呢?

劉堇想了個好主意,跟小夥伴們組成了勞動隊,去收割完的地裏,挖老鼠洞撿糧食。挖老鼠洞也有門道,開始他們不懂,突然鑽出一隻大老鼠,把劉堇和麻雀嚇得又驚又叫。

石頭和泥鰍膽子大,慢慢摸索著竅門,有時候從一個老鼠洞裏,能挖出兩三捧黃豆粒,孩子們開心得又蹦又跳的。

後來,他們又開始挖豆根和高粱根,石頭和泥鰍負責挖,劉堇和麻雀負責撿,有了這些好引柴,冬天的教室就不那麼凍手了。

二年級時的寒假特別有意思。

從前的劉堇是那樣落寞,一到冬天就躲在屋子裏,欻嘎拉哈或者繡花。孩子們在外麵打“出溜滑”,嬉鬧聲時不時傳進來,她會忍不住拿起火盆裏的烙鐵,在窗花上小心翼翼地“化”出一塊透明玻璃,羨慕地望著窗外,卻不敢冒然去參與。

上學後的劉堇變勇敢了,戴上外婆親手做的棉手捂子,跟石頭、泥鰍和麻雀一起,去淹死狼溝厚厚的冰麵上打“出溜滑”,一起玩“抽冰嘎”。麻雀負責教劉堇打“出溜滑”,在平地的冰道上向前滑,需要先助跑後滑行,助跑速度越快距離越長,滑行的距離也越長。麻雀嘰嘰喳喳地示範著,兩隻腳一前一後錯開位置,千萬不能像立正似的並攏到一起,那樣不僅容易摔屁墩,弄不好還會磕到腦袋,把人磕傻也說不定。

劉堇謹慎地模仿著,兩三次後就能輕鬆地滑行很遠,這回她放心了:原來打“出溜滑”,跟幾根手指無關哦,擁有雙腳就可以任意去丈量。

石頭和泥鰍自稱“抽冰嘎”高手,爭先恐後給劉堇當老師,指導她把纓鞭繞在凹刻處,放在冰上輕輕一甩,並不時地抽打,冰嘎就會飛轉起來。

這回需要用到雙手,劉堇有些緊張,學得也很認真。

石頭嘿嘿地笑著,示範性地做出一個抽冰嘎的動作,樣子雖然笨笨的,但冰嘎轉得時間很長。

泥鰍也不示弱,伸伸胳膊甩甩腿,說自己是體育委員,那麼在做體育運動的時候,必須注意“熱身運動”。

石頭譏笑他臭得瑟,有本事在“轉”上見。

隻見泥鰍冰嘎穩穩地放到冰麵上,纓鞭甩出一聲口哨似的聲響,冰嘎飛轉的速度不亞於石頭,轉的時間也更長。

石頭不服氣,還想比拚一下,劉堇趕緊製止他們,免得再發生不必要的爭吵。

這回輪到劉堇了,泥鰍得意地擺出姿勢,讓劉堇模仿,劉堇照樣子輕輕一甩,再照樣子一揮手臂,冰嘎果然飛轉了起來。望著旋轉的冰嘎,望著寬闊的冰麵,劉堇笑得噴出兩朵鼻涕花。原來,冰麵上如此潔淨廣闊!原來,“抽冰嘎”這麼有趣,兩根手指也能旋轉出完美的弧線!原來,是自己封閉了自己,錯過了那麼多銀白色的童話世界……

三年級時的春天很有詩意。

清明前後,田老師就帶領他們去萬寶山“踏青”。

劉堇很好奇,為什麼叫“踏青”呢?

田老師說,這種節令性的民俗活動,其實在我國有著悠久的曆史,是遠古農耕祭祀的迎春習俗。“春,出也,萬物之出也。”踏青,就是給心情換一個率性自然的春裝,以崇山為峨冠,以雲霞為紗巾,以莽原為衣袂,以溪流為綴線,在大自然的舞台上,踩醒一季春天的心事,喚醒一個充滿生機的生命……

土生土長的農村孩子,猶如懵懵懂懂的小花,被如此詩意的語言洗禮後,劉堇忽然覺得神清氣爽,仿佛整個萬寶山都變美了。

8歲生日的那場風波後,劉堇和外婆都心照不宣,再沒上過萬寶山,也不提見“山神”和“尋寶”的事,甚至不輕易提起王栓柱。但是此刻,詩意的種子在心中萌動,令劉堇激動不已,她忽然有種衝動,想跑去告訴王栓柱——她又來了!她忽然想告訴王栓柱——能生活在萬寶山的懷抱,“放春三月觀於野”,是多麼詩情畫意的事!

隻是,他能聽明白嗎?

嗨,不管了,能否聽明白不要緊,重要的是得告訴他。

隻是,去哪找他呢?上次是他自己蹦出來的,這次會不會也突然鑽出來呢?

這樣胡思亂想著,她就東張西望地踅摸起來,快到半山腰的時候,劉堇一回頭,發現王栓柱還站當年的位置,那不大不小的眼睛依然有神,笑容依然和善。不過,這次他沒有一瘸一拐、歪歪斜斜地跑過來,而是站在原地不動,右手舉著一隻兔籠子,示意讓她過去。

劉堇驚喜地跑過去,喊了聲“栓柱大叔”,就隻顧著看小白兔了,滿眼滿臉寫著歡喜,那些詩情畫意忘到了九霄雲外。

其實在瞭望台上,王栓柱早就看到她們了,這隻小白兔就是給劉堇的。本來,他一直想再送一隻,隻是外婆攔著,怕再生事端。

劉堇高興地接過新禮物,感覺栓柱大叔的笑容真好,萬寶山的春天真美。

四年級的暑假很熱情四射。

那個夏天,萬寶山一帶通電了,家家戶戶晚上可以點電燈了!人們奔走相告,跟過年一樣慶祝。生產隊長趙光榮叨著大煙袋,樂得滿大街轉悠,作為村裏的一把手,他比社員們更高興。

後來,趙光榮跑了好幾次公社,好說歹說磨破了嘴皮,總算爭取到放映露天電影的機會。這可是萬寶山“驚天動地”的喜事!村民們早就聽說,縣城有電燈電話電影院,可是除了趙光榮,誰也沒有機會和能力,悠閑地到縣城看一場電影啊。

電影究竟是啥玩意呢?人們猜測著,早早收工回家做飯,早早把凳子搬到生產隊的場院裏占位置。酷暑難耐,三伏天的傍晚依然悶熱,太陽像是知道萬寶山的喜事一樣,落山了也不肯減少溫度,不知疲倦地撩撥人們的汗腺,害得人人汗流浹背。

劉堇跟外婆來到場院的時候,那裏已經聚集了很多男女老少,她們選擇一個不太起眼的地方坐下。老人們揮動著硬紙扇,孩子們圍著人群追逐打鬧,大姑娘小媳婦頭發梳得油滴滴的,身上散發著雪花膏的香味,每張臉都布滿開心的笑容。

過了一會兒,趙光榮領著幾個年青人走來,趙美榮領著彩鳳和鐵蛋,跟在趙光榮後麵走進人群,坐到了位置最好的前排,昂著頭扇著扇子,悠然自得的模樣。趙光榮指揮其中兩人在場院中間的位置,固定好兩根竹杆,竹杆頂部係上一塊又寬又大的白色幕布。

在人們好奇的目光中,放電影的人終於來了,把電影機小心翼翼地擺好,一點點調試好放映的角度,穩穩地將投射光線映射到屏幕上。這時,人群越聚越多,原來是附近幾個村子的人也來觀看。

電影開始了,《賣花姑娘》片名一出現,劉堇激動地攥住外婆的手,因為田老師曾經說過這個名字,據說是一部朝鮮電影,“比苦菜花還要苦”,牽動了無數觀眾的心。影片中的花妮父親早亡,哥哥入獄,母親得了重病,妹妹瞎了眼睛,為了買藥給媽媽治病,花妮每天上山采花去賣,承受著沉重的壓力。

“賣花喲,有薔薇,還有金達萊……”這淒婉動人的台詞,引起人群哭聲一片。劉堇也潸然淚下,情不自禁地依偎到外婆懷裏,與彩鳳相比,自己是有點兒“苦”;可是跟花妮相比,自己有慈祥的外婆,還能上學讀書,該多麼幸福啊!

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沒有對比,就不懂得珍惜。

在春夏秋冬的更替中,一晃四五年過去了,萬寶山一帶發生了很多新鮮事,劉堇也漸漸明白了很多新道理。她不再糾結自己的四根手指,因為她發現,隻要想做,很多問題都不是問題。

田老師誇劉堇是讀書的料,鼓勵她一定加油,越是身體有缺陷,越要比別人努力,用知識改變命運,將來考個好學校,分配個正式工作,就能體麵地生活……

這些話,劉堇以前沒聽過,但句句落在耳朵裏,卻銘心刻骨,一種想衝破某種“牢籠”的欲望,令她熱血沸騰,渾身充滿力量。

加油!

加油!

加油!

劉堇攥緊自己特殊的拳頭,把田老師的話講給外婆聽,兩隻眼睛熠熠生輝。

外婆被劉堇的眼神感染了,那裏有一種“勁頭”,有了這種勁頭的人,就啥都壓不倒了。外婆想起自己小時候,如果不是發生意外,也可能會學有所成,在縣城過“體麵”的生活。唉,自己的人生是有遺憾的,那就不能讓外孫女再有遺憾。

粗糙的大手攥緊劉堇的小拳頭,外婆聲音哽咽:“隻要小堇願意讀書,外婆就會一直供下去。”

莫名其妙地,外婆甚至想起趙美榮找人給劉堇算的命,“多學少成,勤儉興家,小有名聲”——外孫女是讀書的料,“眼不空”,這比啥都強,將來真錯不了啊。

日子,不緊不慢,每天照樣二十四個小時。雞叫第一遍,外婆悄悄爬起來做早飯。聽到外婆的做飯聲,劉堇也趕緊起床,穿戴整齊,打掃房間,收拾小菜園,喂雞鴨,能在上學前幫外婆做的,都會爭分奪秒做完。

背上書包,走出院門的時候,劉堇習慣在那棵大樹旁停一停,不是為了乘涼,而是看那些掃帚梅花。這些花,都是她親手種下的,粉色的花像少女般的俏麗,深粉色的像少婦的成熟,深紫色的老嫗般莊重;白色的令人聯想到女性的純潔和善良……看著這些花,就像隔空在跟爹娘說話。

向西走,第一戶是翠花嬸的家,院門口光禿禿的。再經過十多戶人家後,一條土路被踩得很平坦,筆直地指引著劉堇向右轉彎。隻要轉過去,就能看到一大片綠油油的土豆秧,正隨風滾出一層層綠浪,星星點點的土豆花次第開放,蒼白的,淡紫的,淺紅的,細細碎碎,沒有掃帚梅花好看,卻能孕育出一串串誘人的大土豆。

沿著土豆地徑直走啊走,又一條東西走向的寬闊馬路,提醒劉堇需要左轉彎了。劉堇最喜歡這段路了,左側是綠浪般的土豆地,右側是一壟一壟的小麥、高粱、黃豆、苞米,每走一步,都會想起田老師說的“踏著大自然的足音”。

劉堇一壟一壟地數著,大概數到第90壟的時候,就能看到萬寶山小學了。這裏,有一片屬於她的土壤,校園裏那些掃帚梅花,也是她種下的。劉堇期待著快點兒小學畢業,快點兒走向更遠、更繽紛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