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記》reference_book_ids\":[7316473187061992500,7230760648060177408,7268600161616530491,7220723696556575804,7315417076745636904,7291614099564137511,7316402362812206095,7315371265399720994,7280731567012449338,7340577584461122622,7236307400490224696,7311275374325795880,7342292125670722622,7345722444667161662,7316396779325361163,6838936304063876104,7229533199024524348,7330836898774010942,7220723696376220675,7340521904312159294,7294567301045554191,6890728371928435725,7329734256958131262,7316473094430788618,7316405974531574836,7340899454574152766,7340897933081971774,7367280403234704446,7185526065354247226,7234082226822974479,7316033857185123337,7227019292271709217]}]},\"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1
傳說,有時候具有一種魔力,像種子一樣落地生根,隻是何時何境、在哪裏著陸的問題。
萬寶山有“山神”,還有七色堇,這就是一個傳說,最原始的出處已無跡可尋,劉堇第一次聽到,是來自她的外婆。很多年後,劉堇還記著外婆講述時神秘的模樣,輕言細語,隻怕聲音稍微大些,就會驚擾那座神奇的山,就會驚跑那朵奇異的花。
外婆所說的萬寶山,位於村莊東南部,長得並不險峻挺拔,隻是一個比較大的土坡,甚至連石頭都很稀少。山上的植被有十多種,五角楓、椴樹、落葉鬆、樺樹、白皮柳、榆樹等,還有一些低矮的喬灌木,隨處可見的青草和無名的野花。除了野兔和鳥禽多些,據說偶爾有狼出沒,不遠處的“淹死狼溝”即由此得名。其他,與平地差別不大。不過,鬆遼平原實在太平坦,令這個土坡脫穎而出,遠遠的就能看見,加之“山神”與“寶藏”的傳說,因而得名“萬寶山”。外婆所在的村莊,因這座山而有了名氣,被喚作“萬寶屯”;周邊方圓幾十裏,也沾了山的靈氣,被統稱為“萬寶山一帶”。至於山上是否有“神仙”,是否有“萬”多寶貝,祖祖輩輩的萬寶屯人,從不曾懷疑過,也不曾深究過,似乎有與無隻是山的事,隻要“山神”還在,就能護佑一方平安,護佑他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
劉堇也學外婆的模樣,輕言細語地問有啥寶貝?外婆眯起杏核型的眼睛,衝著光亮引一根彩線,說不是黃燦燦的金子,也不是白花花的銀子,而是美麗的七色堇。彩線的細影在外婆高高的鼻梁上晃動著,引了幾次後,彩線終於穿過針眼,外婆也如釋重負。輕輕刮一下劉堇高挺的小鼻子,外婆的聲音無限愛憐:“你名字的堇啊,就是那個堇。”於是,劉堇被逗得咯咯笑,眼睛眯成了一條彎彎的縫兒,那個傳說從此具有了神聖的味道,在她心裏生成了一份特別牽掛。期待有朝一日能遇到“山神”,遇到與她同名的奇妙之花。
1967年是一個平年。羊年春節將至,人人期盼三羊開泰,而萬寶山的冬天顯得格外的冷酷,偶爾還會出現罕見的大霧,令人措手不及。
凜冽的西北風是雪花的伴侶,呼嘯著刮起一個個煙柱,雪花在煙柱中亂飛。樹皮被刮裂了,開裂的傷口呈縱向剝皮狀;地麵上的雪也被刮起來了,剛被煙柱卷起來,又被風甩到了地上;人們的臉也被刮皴了,仿佛用淡幹墨塗染出的山石紋理,長短不一、深淺不等的裂隙裏,訴說著一種劇烈的疼痛。無邊的原野裏,雪越下越大,越積越厚,深的地方能沒過腿肚子。背風的地方,像一堵雪牆;而裸露在風口的地方,雪被吹得到處跑,幾株衰草不小心露出腦袋,立刻被風連根拔起,隨著煙柱橫衝直撞,在淹死狼溝的冰麵上滑過,最後被重重地甩到萬寶山上,才脆弱地貼緊住某個大樹根,驚惶失措地喘息著。
早晨,外婆第一個被凍醒,滿玻璃的窗花開得密密麻麻,大樹啊、高山啊排成各種形狀,生怕太陽光擠進簡陋的屋子。外婆的動作很輕很柔,夢中的小劉堇睡得正香甜,臉蛋被凍得冰涼。外婆幫她把被子向上拉一下,盡量讓她呼出的熱氣再返回臉上,又把她的衣服都放進被窩裏暖著,等一會兒把炕燒熱,把飯做好,再叫劉堇起床,棉褲棉襖就都是熱乎的了。然後,外婆裹上一條舊格子圍巾,輕手輕腳地下地,撩起舊麻袋片做成的門簾子,走出東屋,來到了廚房。廚房裏,清冷的鍋灶,結了冰茬兒的水缸,凍成冰砣的雞槽子,擠在一團瑟瑟發抖的母雞們,都催促著外婆快點兒生火,增加一些溫度來緩陽。
東北特有的冒煙雪,常常封住各家各戶的門。外婆擔心地推了幾下,門不太費力地就開了,一股寒風瞬間撲來,她的臉和手被風啃咬著。不過,外婆不怕風也不怕冷,最怕那些或薄或厚的霧,因為霧讓她看不清遠方,也看不清楚近處,她隻能用腳尖試探著,用雙手摸索著。
走進院子,外婆驚喜地發現,今天竟然沒有霧!太陽正從萬寶山頂上探出頭來,照亮了山上素淨的白裙子,照亮了板著堅硬麵孔的淹死狼溝。村子裏一切都亮堂堂的,雪地上,幾串或深或淺的腳印,說明有跟外婆一樣不怕冷的人,已經開始了一天的勞作。哈!要過年了,霧也知道讓老百姓過個敞亮年。哈!外婆雙手捂著嘴哈著氣,開心地跺了幾下腳,心情立刻晴朗起來。萬寶山頂那久違的陽光,照進了她的心裏。
打理完一家人的早飯,外婆又分別給東西屋裝好火盆。看著玻璃上的窗花一點點濕潤了,消融掉了,外婆這才有機會喘口氣。
回到自己住的東屋,外婆開始給劉堇“辭舊迎新”:先用熱水給劉堇洗頭洗腳,再紮上兩根羊角辮兒,綁上兩片紅綾子。沒錢做新衣服,外婆早就把劉堇的舊棉襖拆洗幹淨,烤幹後連夜縫好。沒錢買新彩線,外婆就找來舊白線,在左大襟上繡了隻小白兔,用紅紐扣做眼睛。紅色舊襖配上白色兔子,很醒目也很漂亮,屬兔的劉堇喜歡得咯咯笑,不停地用小手摸來摸去。外婆說不能總摸,小心把兔子毛弄髒了。劉堇很聽話,果然不再摸了,隻是低著頭,笑嗬嗬地瞧著小兔子。
這時,舅舅張林撩開門簾子,抱著女兒彩鳳走進來,說把孩子擱這一會兒,他要出去清掃積雪。彩鳳屬虎,比劉堇長一歲,個頭也比劉堇大點兒,隻是頭發不如劉堇又濃又黑,明眼人一瞧就知道,那是遺傳了趙美榮的黃頭發基因。這會兒,彩鳳手裏攥著兩塊糖,嘴裏還含著一塊,右側腮幫鼓鼓的,從頭到腳都是新的:兩隻羊角辮兒,紮著鮮豔的粉綾子;臉上撲了紅胭脂,額頭點了吉祥的紅點;豆綠色的新棉襖,點綴著黃色的小花;藍色的新棉褲,蓬鬆的樣子顯得很暖和。劉堇見張林抱著彩鳳,就伸出胳膊也讓舅舅抱,張林根本沒有理會她,趕緊把彩鳳放到炕上,甩過頭出去幹活了。劉堇嘴唇哆嗦了兩下,有些小委屈地望著厚厚的門簾,不明白舅舅為什麼隻抱彩鳳,而不肯抱抱她?外婆看在眼裏,暗暗歎了口氣。
彩鳳年紀還小,不懂得大人的想法,反正她喜歡跟劉堇玩兒。一來,因為劉堇特別聽話,什麼事都依著她;二來,此刻正值寒冷的冬天,小孩子不能出去玩,在屋裏能有個夥伴,是件非常開心的事。彩鳳眼睛不大,但眼神特別尖,腳尖剛一粘炕,立刻發現了劉堇身上的小白兔,她風一樣撲過去,摁住窗台邊的劉堇,興奮地叫道:“小白兔!小白兔!快給我抱抱哦……”
劉堇毫無防備,身子瞬間一歪,腦袋“乒”地一聲磕到窗台上,驚嚇、委屈、疼痛,百感交集的情緒一湧而上,她“哇”地一聲哭了起來。外婆大驚失色,趕緊放下手裏的活計,連鞋都沒來得及脫,迅速爬上炕拉開彩鳳,仔仔細細地檢查劉堇的後腦勺,真擔心一個寸勁兒,把可憐的孩子磕個好歹,怎麼向自己的閨女交待呢?顫抖著雙手,外婆反複檢查幾遍,終於暗暗舒了口氣,幸好泥抹的窗台很是破舊,失去了最初的堅硬,因此劉堇的頭隻磕了個大包,並沒有造成可怕的流血事件。“不哭不哭!摸摸毛,沒嚇著;摸摸耳,嚇一會兒……”外婆抱起外孫女,然後墊著自己的衣袖輕輕揉著,“揉啊揉,揉大包,大包沒了變小包,小包沒了就好了……”
“咋的了彩鳳?誰欺負你了,快告訴娘!”門簾子“呼”地一下被撞開,趙美榮人還沒進來,大嗓門就已經衝了進來,同時裹挾著一股寒氣。趙美榮是彩鳳的親娘,張林的老婆,劉堇的舅媽。
“妹妹有小白兔,不給我!”彩鳳其實也感覺委屈,奶奶剛剛二話不說就把她推開,結果那隻到手的兔子就跑掉了。現在奶奶緊緊地抱著劉堇,劉堇緊緊地抱著兔子,她已經無處下手了。
聽到有兔子,趙美榮眼前一亮,眼睛下意識地四處踅摸起來。因為這段日子,“兔子”成了趙美榮的心病,吃飯睡覺都念念不忘,以至於連她自己都起了疑心,常常摸著自己的肚子瞎琢磨,是不是懷了第二胎呢?
俗話說:“飛禽莫如鴣,走獸莫如兔。”萬寶山一帶的村民都知道,這小小的兔子可不簡單,渾身上下都是寶。這句話在趙美榮心裏根深蒂固,她原計劃挺完美的:過年吃頓兔子肉,煲點兔子湯;兔毛可以給彩鳳做棉襖領,肯定暖和。過完小年後,她就開始催促張林去打兔子,可是張林很不爭氣,去了幾次都空手而歸。趙美榮詢問原因,張林的理由很幹脆——天冷,風大,兔子少。趙美榮氣得直罵,張林則躺在炕梢不吭聲,就是不肯再去捕獵了。趙美榮罵得口幹舌躁,就氣哼哼地摔上門,去找大哥趙光榮告狀。趙光榮是生產隊長,逢年過節總有人來送禮,趙美榮到大哥家從不見外,沒少往自家搜刮東西。聽了妹妹的講述,趙光榮拿煙袋鍋磕幾下炕沿,輕輕咳嗽了兩聲,說這事真不能怪張林窩囊,今年天氣情況異常,至今還沒有來送兔子的,他忍不住悄悄問過“王瘸子”,答案也是天冷兔子少。趙美榮白了白眼,撇了撇薄嘴,因為她認識“王瘸子”,小夥子是大隊派來的看林人,人長得倒不磕磣,就是自小右腿不好使,走路一瘸一拐的,在她眼中就是個“殘廢人”,可婆婆卻把他視為“山神”,實在匪夷所思。趙光榮很疼惜這個妹妹,每次家中有好吃的,也不忘與她分享,見妹妹情緒低落,趕緊從櫃中抓出一大把糖塊,讓她帶給外甥女彩鳳。趙美榮扒開一塊糖塞進嘴裏,隨手把糖紙扔到了地上,甜味瞬間覆蓋住張林的窩囊,臨走前她轉移了話題,提醒大哥嚇唬嚇唬“王瘸子”,免得村民隻知道“山神王栓柱”,而不知趙光榮才是真正的“山大王”……
“娘……娘,你快來!兔子在妹妹的懷裏,不在櫃底下……”見趙美榮彎著腰在櫃底下踅摸,彩鳳急得直跺腳,邊哭邊糾正。趙美榮聞言站直了身子,眯了眯三角眼,旋即像發現了新大陸一般又瞪圓眼睛,直撲向炕裏的劉堇過來。
外婆下意識地抱緊了劉堇。劉堇如受驚的小兔子,忘記了後腦勺的疼痛,迅速把頭埋進外婆的懷裏……
多年後,劉堇已經記不太清楚,棉襖上的小白兔是怎樣被扯碎的;也記不太清楚,外婆和舅媽之間爭吵的內容。她的腦海中,隻有一幅模糊的畫麵:一個瑟瑟發抖的冬晨,一場久違的冒煙雪,一鋪亂七八糟的土炕,一個張牙舞爪的女人,一隻翻跟頭的煙笸籮。於是,過年的記憶,再也抹不去這些痕跡,細數那些糾纏不清的渴望與恐懼,其根源也應該追溯到這個除夕。
2
記憶中,外婆家那鋪土炕,原本是簡陋而整潔的。
劉堇喜歡外婆家那鋪大炕,不僅是用來睡覺的,還能取暖。冬天到了,炕麵上很少放東西,被子都要疊整齊垛到炕櫃上,以使炕麵盡可能散熱,屋子才能更暖和一些。炕席是用高粱秸稈編的,越使用越有亮光,不過沒有葦席柔軟舒適。外婆心心念念,想著啥時候有閑錢了,也換一張新葦席,跟趙美榮炕上那個一樣的。無奈今年遇到多事之秋,外婆的願望又落空了,隻好用溫水和著草木灰,仔細地擦拭舊炕席上的汙漬,直到露出柔軟的乳黃色。小劉堇蹲在旁邊,覺得草木灰很好玩,也學著外婆的樣子,拿著一小塊布頭,輕輕沾一下擦一下,然後衝著漸漸變潔淨的炕席,嗬嗬嗬地樂一會兒。
長大後,劉堇還時常回憶起當時的畫麵,想起那對祖孫幹活的樣子,忍不住嘴角上揚,會心一笑。偶爾衣服沾上油類髒物,她還會使用草木灰清洗,別人都笑話她太老土了,可她就是喜歡這種“土”,喜歡在每一個細節裏,回憶那段有外婆的時光。至於草木灰為何能洗淨衣物,外婆講不出個所以然,隻說是老輩人流傳下來的洗滌劑,比豬胰子還好用呢。小時候的劉堇,覺得豬胰子更好玩,那滑溜溜的感覺比草木灰親切,可惜外婆不讓她隨便玩,隻能早晨洗臉時才用一下,隨後就趕緊收起來,生怕被耗子偷吃了似的。於是,用豬胰子洗臉洗手,成了小劉堇睜開眼睛的第一個盼望。
炕席擦洗幹淨了,可上麵破舊的地方很醜陋,還需要再修整一番。外婆想了想,從櫃子裏取出一個線笸籮——線笸籮不是用線編織的,是外婆挑選粗細均勻的柳條,精心編製的裝針線的盛器。外婆又想了想,從櫃中再找出一個包裹皮,褪了色的紅仿佛是時光的烙印。準備停當,她便盤腿坐到炕上,從笸籮裏翻出一些針頭線腦,從舊包裹皮裏挑揀出很小的布頭;接著,在席子上破舊的地方比比畫畫,嘴裏還不停地叨念著,這個適合做綠葉,那個適合做樹幹,嗯……光有葉子不行,得再找一片紅花瓣兒。小劉堇覺得很有趣,就學著外婆的模樣,先在笸籮裏翻翻找找,她最喜歡帶顏色的布頭,紅的綠的黃的藍的,還有星星點點的小花布,然後鋪到炕席上比畫著,模仿外婆的語氣叨念著:“這個是綠葉,這個是樹幹,這個是紅花瓣兒……”聽著小劉堇稚嫩的童音,外婆不由得停下手中的動作,呆呆地望著那兩隻小手,心中一陣一陣痛楚:自己可以縫縫補補、粘粘繡繡,讓簡陋的炕席不再醜陋,把補丁繡成有意思的裝飾,卻沒有能力“縫補”孩子的命運,沒有能力讓那雙殘手得到“粘繡”,恢複天使般的完整美麗!唉……
小劉堇不懂外婆心中的苦,也不知道“魔力”一詞的概念。望著炕席變美了,她的心裏開始萌生“神奇”的感覺,忍不住跑到外婆身邊,輕輕掀開那雙粗糙的大手,想看看裏麵藏著什麼東西。外婆含淚笑了,在小劉堇的鼻子上輕輕刮一下,說這是刺繡,不是變戲法,等她長大了,也教她繡花、繡草、繡太陽……
偏巧,祖孫倆的對話飄出了破門簾,被廚房裏的趙美榮聽見了。趙美榮的冷嘲熱諷總是不失時機,脫口而出的話也總是直中要害:“禿爪子繡花——天下奇聞啊!”
劉堇剛剛5歲,根本聽不懂舅媽的話外音,隻顧掰著外婆的手指玩。45的外婆卻如錐鑽心,下意識地攥緊劉堇的小手,恨恨地咬緊了下唇,真想狠狠地回敬兒媳婦兩句。可是轉念一想,又隻能默默地忍住,外孫女天真無邪,尚不懂“禿爪子”的意思,若是當著她的麵貿然爭論,無異於捅亮了一層窗戶紙,劉堇的心頭就會蒙上一層陰影,從此除了自卑和痛苦,還會有無憂無慮的笑容嗎?那樣的局麵,不是外婆想看到的。
偏巧,趙美榮的話被彩鳳聽到了。小孩子心地單純,捕捉到的關鍵詞是“禿爪子”的諧音,以為是在大舅家吃的“兔爪子”,彩鳳欣喜若狂,連蹦帶跳地大喊起來:“娘,兔爪子在哪兒?我想啃,我要吃!”
趙美榮笑得花枝亂顫,走回到自己的西屋,故意擠著三角眼逗彩鳳:“哈哈哈,‘禿爪子’在劉堇手裏,你去啃吧,快去啃吧!哈哈哈,哈哈……”
彩鳳信以為真,立刻從西屋炕上跳下來,光著小腳丫穿過中間的廚房,直奔東屋火炕而來。外婆微微抬了抬頭,可望向彩鳳的眼神有些冰冷。唉,誰不愛自己的親孫女?實在是兒媳婦令人心生寒意啊。彩鳳努力抬起小腿,扳住炕沿就爬上了炕,她一門心思在劉堇身上,根本沒覺察奶奶是否歡迎,一麵嚷嚷著一麵撲向劉堇:“快給我兔爪子!我要啃兔爪子!”
外婆適時伸出了胳膊,擋住自己的孫女。彩鳳急得跺著腳,扯著嗓門喊趙美榮:“娘——奶奶不給我兔爪子。娘,快來幫我!娘——”
趙美榮斜臥在自己的炕頭,笑聲依然沒有停止:“哈哈哈!彩鳳,想啃兔爪子就自己搶,你的手不是全科嘛,又不是天生的‘禿爪子’,怕啥?搶就是啦!”
張林正在炕梢卷紙煙,實在有些聽不下去了,就低聲製止道:“你說的叫什麼話呀?”
趙美榮瞪了張林一眼,音調反而更高了:“我說的是人話,咋的了?”
張林不敢吭聲了,把沒卷完的紙煙扔進煙笸籮,立刻趿拉著鞋來到東屋,想把彩鳳抱回去了事。誰知道彩鳳卻不依不饒,對張林又打又撓,連蹬帶刨,嚷嚷著非要吃兔爪子。張林打也不是,罵也不是,隻能在炕沿邊與女兒對峙,彩鳳掙紮中踹到了炕沿,右腳的大姆趾崴了一下,疼得眼淚唰唰直掉,頓時哇哇大哭起來。張林沒看到她踢傷腳趾,隻覺得女兒太任性,竟然跟趙美榮一樣撒潑,因此氣不打一處來,抬起手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警告她別再無理取鬧了。
“娘,我爹打我——娘,快救命啊!”彩鳳所有的委屈和疼痛,都彙聚在這一聲嘶喊中,透過簡陋的窗欞,傳到了趙美榮的西屋,也飄飄悠悠地傳到了外麵。
聽到女兒被打,趙美榮再也躺不住了,趿拉著鞋跑過來,經過中間廚房的時候,順手拎了燒火棍衝到東屋後,劈頭蓋臉就砸到張林身上:“窩囊玩意,幹啥打我閨女?”燒火棍上的力道很足,張林這次真被打疼了,於是搶過燒火棍,氣勢洶洶地做出還擊的架勢,質問趙美榮還有完沒完?
趙美榮一點兒也不害怕,因為她太了解張林了。張林天性木訥,更多地繼承了張父的基因,再加上是張家的長孫獨苗,從小被長輩寵溺,膽子小怕事,卻又死心眼兒,常常“一條道兒跑到黑,不撞南牆不回頭”。優點也不是沒有,比如身材魁梧、濃眉大眼,雖然沒有什麼創意想法,不過跟張父一樣,是經管莊稼的行家裏手。趙美榮比張林大三歲,從小就被張林的大眼睛吸引,等再大點兒就一路狂追,最終她以“女大三、抱金磚”的姿態,如願以償地成為張家媳婦。張林懼怕趙美榮的娘家人,向來對趙美榮唯命是從,借他個膽兒也不敢真動手,所以趙美榮才會不依不饒,罵出一些不幹不淨的話:“張林,你XX有種,動我一根手指試試?你他媽的要是不敢動手,就不是你娘生的!”
或許,張林做人有些窩囊,心裏的底線一直被趙美榮踐踏,但此情此景他忽然意識到,當著自己娘的麵被“罵娘”,實在是這世上最窩囊的事。因此,在趙美榮步步緊逼,主動把臉送到他的眼皮底下,不停地謾罵和示威之際,張林終於抬起了手——雖然力度不夠大,響聲也不夠脆,但畢竟完成了第一次反擊,給了趙美榮第一個耳光。
趙美榮被打懵了,愣愣地張著嘴巴,捂著臉頰,雖然不是很疼,但完全出乎意料。或者說,這種意外導致的心痛,比臉疼更令她難以接受。仿佛一座火山即將爆發,張林頓時感受到巨大的壓力,他的雙腿一個勁兒地顫抖著,不知道如何才能挽回衝動的後果。兩個人愣愣地僵持著,趙美榮還沒來得及怒吼,彩鳳的哭聲卻越來越大:“我的腳趾要掉了,好疼啊——疼死我了!娘啊——”
趙美榮終於緩過神來,發現女兒的腳趾又紅又腫,額頭滾落著豆大的汗珠,說明孩子不是裝的,此刻是真疼得不輕。趙美榮的心揪在了一起,氣急敗壞地推搡著張林:“你XX的還傻愣著幹什麼?再不去看大夫,閨女也要變成禿爪子啦!”張林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顧不得是否被“罵娘”,趕緊抱起彩鳳就往外跑,趙美榮的嗬斥聲緊隨其後:“窩囊廢,你給我站住!數九寒天的,想把閨女凍死啊?快快快,給鳳兒裹上被子……”
外婆很擔心彩鳳,想跟過去看看,但最終忍住了,沒有說一句話,任憑兒子兒媳一頓折騰,直到他們的身影衝出院門,直到趙美榮的大嗓門漸行漸遠。外婆就那樣靜靜地坐著,靜靜地望著外孫女,靜靜地咀嚼著煩惱,靜靜地過濾著憂傷,彩鳳是爹娘手心裏的寶,而劉堇誰來疼呢?她不願再想下去,拿起針和線,繼續在炕席上補著繡著,哄著劉堇說話:“堇啊,隻有把心裏的花繡出來,別人才不會說長道短!”
小劉堇似懂非懂,聲音驚恐未定:“嗯呢。”多年以後,當她繡出第一朵花,終於明白了這句話的分量。
3
記憶中,外婆做的煙笸籮很穩,原本是不會翻跟頭的。
說起來,外婆的手可真巧,什麼樣的笸籮都會編製,形狀有圓有方,笸籮幫深淺不一,其用途也各不相同:大的笸籮直徑有鍋那麼大,用來盛糧食穀物;小的笸籮隻有碗那麼大,放在炕上盛煙末,冬季跟火盆擺在一塊,來人去客都用得著。小劉堇對那個煙笸籮非常上心,常常趁外婆不注意,就好奇地把煙笸籮弄翻,結果把煙末放進嘴裏,嗆得鼻涕一把淚一把,以後再聞到有人抽煙,就條件反射地直咳嗽。如此幾次,外婆索性把煙笸籮收起來,一來她本人不抽煙,二來她也討厭煙味,認為吸煙對身體不好。
就因為這個,趙美榮譏諷這一老一小太矯情,說女兒彩鳳就不怕煙味,每次去趙光榮家,都會抱著大舅的老煙袋吸兩口,吞雲吐霧,像模像樣。外婆懶得跟兒媳婦理論,隻能趁趙美榮不在家,背地裏跟張林嘮叨:“怎麼能讓小孩子抽煙呢?那煙袋杆子、煙袋鍋子、煙袋嘴裏,日積月累的煙袋油多令人惡心,對小孩子身體不好。再說了,萬一上癮怎麼辦?”張林則不以為意,拿出隨身攜帶的煙袋子,邊卷紙煙邊說:“那是人家大舅稀罕彩鳳,否則人家煙袋鍋是不讓別人碰的。”外婆不認為那是真稀罕:“尋思尋思吧,你平時抽這破旱煙,吐口唾沫還能解毒止癢呢,那煙袋油子進肺子裏得多可怕?”張林瞅瞅手裏的煙卷,再瞅瞅被熏黃的手指,覺得娘說的似乎有些道理,可是覺得很為難:“那也沒辦法,我又不能阻止趙光榮,否則人家就會不稀罕彩鳳了……”外婆氣得直搖頭,兒子活得如此窩囊,當娘的還能說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