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一賭氣,翻出剛剛收起來的煙笸籮,將煙末直接倒進了茅房裏。張林發現後,說不要可以給他,為什麼丟掉?外婆不吭聲,自顧自地幹活。張林喃喃地說,自己的煙笸籮幫正好磨壞了,想要這個替補。外婆邊洗刷煙笸籮邊搖頭:“小堇稀罕這玩意,洗幹淨了,給她當玩具。”張林嘟囔了一句:“就知道劉堇劉堇,劉堇劉堇!”外婆抬起頭,瞪了兒子一眼:“當舅舅的不疼外甥女,姥姥不能不愛!”張林不愛聽了,賭氣似了嘟囔道:“趙光榮給彩鳳吸煙袋,不對;我沒給劉堇吸煙袋,咋也不對?”外婆瞪圓了眼睛,拍了拍胸脯:“對與不對都在這兒,自己尋思尋思吧。”見到母親瞪圓的雙眼,張林不敢再頂嘴了,叨著煙卷知趣地溜出家門,上萬寶山找栓柱打撲克去了。外婆瞅著兒子的背影,無力地歎了口氣。
夢寐以求的煙笸籮成了玩具,可把小劉堇樂壞了。她坐在炕上,翻過來倒過去地玩,一會兒,往裏麵裝點兒東西,把笸籮當成儲物箱;一會兒,又把東西倒空,再倒立起來,當車輪,從炕頭軲轆到炕梢。無論哪種玩法,都充滿刺激和樂趣,逗得自己“咯咯咯”地笑個不停。
然而隻半天的功夫,劉堇就“樂極生悲”了——打噴嚏、流眼淚,偶爾還咳嗽兩聲。外婆摸摸她的額頭,並無發燒症狀,樣子也不像是感冒。最後,目光落到那個煙笸籮上,拿起來聞聞,上麵果然有殘存的煙味,外婆幹脆把煙笸籮扔掉了。劉堇一邊打噴嚏,一邊哭著要煙笸籮,外婆怎麼也哄不好,就答應幹完活兒,有時間再給她編個新的。劉堇聽懂了外婆的話,終於乖乖地回到炕上,邊玩其他玩具邊等待,時不時喊一聲“外婆”,提醒一下煙笸籮的事。
外婆終於忙完了,找來新的綿柳條,浸泡一個晚上,直到適合編製的程度,就坐在炕沿邊的地上,認真地編笸籮。隻見她左手掰起堅韌的潔白柳條,拿著繩錘的右手飛快地纏繞,像織毛衣一樣,繩錘來回往複絞纏,柳條在手指間左右翻飛,靈活的手指頭在柳條間上下翻動,手中的麻繩均勻地勒緊柳條。
在編的過程中,外婆要一直彎著身子編條拉線,結角子、做茬子、纏沿子,等到最後,一根根柳條被繩子牢牢固定住,漸漸地能看出笸籮的雛形了,小劉堇高興得蹦起來。外婆笑眯眯地望著她,說再耐心等一等,編筐編簍貴在收口,還差“拉腮收幫”最後一道工序呢。
說話間,外婆已經拿起剪刀,進行仔細的修剪,這時發現指端有根倒戧刺,就隨手剪掉了,然後繼續修笸籮的邊。由於長年幹各種農活兒,外婆的手變得很粗糙了,掌心留下了一層厚厚的老繭,每當要刺繡的時候,她必須像浸泡柳條一樣,先用熱水把手泡軟,再用剪子把老繭盡量清除幹淨,這才安心地動繡線,免得硬繭傷害纖纖繡線,影響刺繡的整體效果。“笸籮玩具”終於竣工了,潔白光亮,質地細密,造型圓潤,比外婆以前編的大簸箕、大笸籮都好看,簡直可以稱為小工藝品。
劉堇那個樂啊,抱著煙笸籮,在炕上來回又跑又跳,像得了個天大的寶貝似的。外婆擔心她摔倒,就哄著她安靜下來,教她往煙笸籮裏裝玩具。其實仔細數數,除了四枚羊嘎拉哈,再加上幾粒小石子、幾個紙片技、幾個千紙鶴、幾隻紙青蛙,劉堇並沒有什麼像樣的玩具。
不過,這四枚羊“嘎拉哈”可有年頭了,是外婆小時候玩過的,後來劉堇娘也玩過,經過無數次的摩擦,上麵被磨得無比光滑。
外婆說,羊嘎拉哈又叫“羊拐”,是羊後腿的膝蓋骨,共有四個麵,正麵像人的肚臍眼叫“坑兒”,背麵像胖人的肚皮叫“背兒”,側麵像人的耳朵叫“輪兒”,還有一側什麼都不像就叫“真兒”。玩的時候,以四個為一副,再配一個小口袋,通過翻真兒、輪兒、坑兒、背兒,在高高拋起的口袋落到炕上前,誰先得滿一百分誰贏。還可以抓起四樣,空中拋接在手背上,翻轉過來,一個不掉的就算贏。
相傳,女真人為了讓後代像金兀術那樣勇敢,便讓孩子們抓玩野獸髕骨嘎拉哈。這個遊戲的技巧,口袋要拋得高,抓的速度要快,需要手、腦、眼並用。外婆是玩嘎拉哈的能手,稍微有些許空閑,就教劉堇玩。孩子的手指不全,無法同時抓起四樣,那又有什麼關係呢?一個一個地來,翻真兒、輪兒、坑兒、背兒,殘缺的小手同樣能逐一完成。能否像金兀術那樣勇敢,外婆並不敢奢求,隻求訓練劉堇的反應速度,讓四根手指盡可能地靈活、麻利,慢慢再熟能生巧。
外婆的良苦用心,小劉堇還不能體會,她隻知道四枚羊嘎拉哈很有趣,因此特別珍愛。此刻有了專門的玩具笸籮,她又愛屋及烏,連笸籮一起視為寶貝,輕易不許任何人碰。
直到長大後,生活顛沛流離,她自己無依無靠之際,也沒有丟掉笸籮和羊嘎拉哈。是生活讓她漸漸明白,無論哪種編織,其實都是一種工藝,需要有耐心和慧心;是編織讓她懂得,無論哪種生活,都需要熱心和愛心,最後才能成就“匠心”。
那年除夕,趙美榮的怒火熊熊,把煙笸籮燒得翻了跟頭,羊嘎拉哈也東倒西歪。劉堇眼睜睜看著一切,除了哭,無能為力。
而外婆,就那樣麵無表情地坐在炕上,緊緊地抱著小劉堇。多年後回憶起那個畫麵,劉堇才讀懂外婆的倔強,外婆不是沒有表情,她的表情流淌在心裏,那是淚水凝聚成的河流,一聲聲地呼喚著遠在天國的女兒……
4
外婆的女兒名叫張萍,也就是劉堇的親娘,張林唯一的親妹妹。
張萍比哥哥小兩歲,中等身材。她更多地繼承了外婆的基因,杏核眼睛,高鼻梁,溫和恬靜,說話前先微笑。平日裏,不喜歡嘻嘻哈哈,更不願意家長裏短扯閑話。
趙美榮剛嫁過來那會兒,最喜歡捉弄這個小姑子,一起幹活兒的時候,故意講點兒帶“色”的玩笑,作為旁聽者的張萍立刻無地自容,逃也似的躲到稍遠的地方,埋著頭繼續幹活兒。
趙美榮則笑得前仰後合,罵她是“假正經”,張萍假裝沒聽見,從來不跟嫂子爭論。一來,自己比嫂子小,應該學會適當禮讓;二來,難以啟齒,為這樣無聊的事爭論,實在是不值得。
不僅對嫂子如此,張萍對村裏人也非常溫和,從沒跟誰紅過臉。再加上繡得一手好雲錦,屋裏屋外幹淨利落,人人都誇她賢惠,將來誰家娶了誰家有福。
十七八歲時,媒婆陸續上門了,禮金也都相當可觀,羨慕得趙美榮什麼似的,後悔當初結婚有些草率,彩禮沒幾個也就罷了,自己娘家還倒貼不少,實在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媒婆瞅一眼外婆,再瞅一眼趙美榮的肚子,然後心照不宣地笑著。
麵對媒婆的樣子,外婆隻覺得很尷尬,臉上訕訕地找不到合適的表情,又不好跟兒媳婦計較。唉,當初趙美榮“奉子成婚”的事,那真是鬧得沸沸揚揚,十裏八村誰不知道?可是婚後發現,她不但沒懷孕,還因為宮寒等婦科問題,四處尋醫問藥進行調理,這才在一年多後,好歹迎來了彩鳳的降生。俗話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盡管外婆沒對任何人講過,但消息早就像長了翅膀一樣不脛而走,成為人們茶餘飯後的笑談……
關於兒子的婚事,外婆不願再想下去,盡管她打心眼兒反對,阻止了一年又一年,卻阻止不了“生米煮成熟飯”的事實。如今女兒大了,她可要把住定盤星。媒婆提的那些男方,外婆基本都了解,也仔細篩選考量過,整體還都說得過去。
外婆的觀點很明確:男方家是正經過日子的人家,不一定是有錢的大戶人家,至少生活條件不能太差,男孩也得正直、勤快、有思想。
她拿眼睛詢問女兒的意見,可是張萍像沒看見似的,穩穩當當地坐在炕梢,用後背對著媒婆,自顧自地穿針引線,全神貫注地繡著花花草草。
媒婆拿胳膊肘,指向張萍的背影。
外婆無奈,隻好硬著頭皮再次詢問。
張萍頭也不回,回了一句話:“我不想嫁人!”
外婆不再言語,默默地把媒婆送了出去。
趙美榮見此情景,氣得直戳張萍的脊梁骨,想說什麼狠話,又自覺是對牛彈琴,拍拍屁股也走了。
晚上,月亮躲進雲層睡覺了,隻有風在呼呼地刮著窗欞。趁著夜黑風高,外婆低聲跟女兒說悄悄話,談婚論嫁乃人之常情,哪兒有女子不出嫁的呢?想出家當尼姑,那可不行啊!
張萍也沒睡著,趁著夜黑風高,仗著膽子,跟娘講出心裏話——她喜歡代課教師劉占東。而且,劉占東也喜歡她。
知女莫若母,外婆其實早就有覺察,隻是沒有挑明。沉默片刻,一絲淡淡的哀傷在黑夜中蔓延,外婆提醒女兒:“誰不知道,教師的地位多低下啊?在各行各業裏,被排到了第九,僅次於要飯的……”
張萍聲音輕柔,語氣卻非常堅定:“地位不重要,得看人品。不然還叫啥‘嫁人’?幹脆叫‘嫁錢’算了……”
外婆怔了怔,這話——咋那麼熟悉呢?
恍惚間,看見了待字閨中的自己啊!
曾經,她也這樣聲音輕柔;曾經,她也如此語氣堅定。可長年累月的操勞,當初那個“自己”已經丟了,關於“嫁人”還是“嫁錢”的觀點,也在不知不覺中動搖著。
話說老頭兒在世的時候,確實老實巴交的很能幹,待她也體貼嗬護,可是家底實在太空了,窮得“叮當響”的日子,除了吃苦幹活,就是受累養家,哪有什麼安逸可言?她已經嚐盡了艱辛,不願意女兒再跟自己一樣。
當然,外婆絕不會見錢眼開,更不願意女兒隻嫁給物質。
誰不知道,村東頭孫大麻子的老婆,就是鮮活的例子:當初為了禮金嫁過來,結果卑微得當牛作馬,一雙小腳顫顫巍巍,沒一天歇著的時候,不僅要屋裏屋外操持家務,還跟男人一樣下地幹活。如今四十剛出頭,腰累彎了,額頭布滿皺紋,像60歲的老太太。而孫大麻子呢,吃喝嫖賭不說,稍有不順心還動手打老婆,一臉的道德敗壞。
外婆對此非常不屑,偶爾遇到孫大麻子,也不願意拿正眼瞅他。男人打女人,那是最沒出息的表現,因此外婆下狠心要擦亮眼,絕不能找這樣的姑爺。
還有一個悲慘的例子,就是村西頭兒老王家二丫頭。
兩年前,由於家裏反對“自由戀愛”,結果好端端的人說瘋就瘋了。
最初,她哭天抹淚,尋死覓活;後來,各種土方法治療,不哭也不鬧了,結果問題出來了——誰也不認識,誰問話也不回答,隻知道唱二人轉《回杯記》。
有時候,幾天也不洗臉,蓬頭垢麵的,一句句唱著:“一隻孤雁往南飛,一陣淒涼一陣悲。雁飛南北知寒暑,二哥趕考不知歸。莫非說二哥你得中招為駙馬,你有了新情忘了舊情”,滿腹幽怨。
有時候,一天梳幾次頭,逢人便說:“奴家王蘭英,許配張廷秀為妻,單等他得中回來再成親事”,充滿期待。
有時候,從村西頭兒跑到村東頭兒,不管路上有人沒人,隻自顧喊著:“二哥他進京趕考一去六年整,人沒回來信也沒通”。
有時候,村裏有些好事的男人閑得慌,會挑逗幾句,假裝自己是“張廷秀回來了”,王二丫就會端詳半天,繼續唱著問:“你言說是我的二哥回家轉,空口無憑我不認承。想當初我給你什麼作表記?”
如此認真的唱問,得到的答案卻毫無底線,屬於村野男人的粗俗之言,令鄉村的馬路上塵土飛揚,驚得樹上的鳥兒四下離散。當然,王二丫不明白什麼是不懷好意。短短兩年時間,一個原本很不錯的姑娘,硬生生變成了大家嘴裏的“王二姐思夫”……
外婆不敢再想下去,使勁眨眨眼睛,把人不人鬼不鬼的“王二丫”先屏蔽掉。思來想去,又仿佛早就有答案了。婚嫁是女人一生最重要的坎兒,未來的日子很漫長,絕不能第一步就邁錯啊。最起碼的,窮過富過,都得像“人”一樣活著不是?
既然選姑爺有了大方向,外婆就不再糾結,開始琢磨代課教師劉占東。按理說,小夥子還真不錯,體格雖不如張林健壯,但有文化、有禮貌、還有上進心;如果日子再富裕點兒,那還真挑不出啥毛病來。唉,啥事咋就沒個十全十美呢?
話又說回來,趙美榮不嫌張林窮,死乞白賴嫁過來,這也是難能可貴的了,所以基於這一點,外婆才會偶爾容忍她的無理取鬧。趙美榮跟傻張林對上眼了,那女兒跟劉占東對上眼兒,又有什麼不能理解的呢?緣分這東西沒人能說得清啊,有時候月老也偷懶,像現在這樣躲進雲層不出來,誰知道紅繩的那端牽出哪些人呢?誰又知道,哪個人是對的,哪個人是錯的呢?有緣的就相伴一程,好的壞的,打打鬧鬧,分分合合的,最終也都得散了。
就像自己的老伴兒,信誓旦旦與自己白頭偕老,可走著走著不也嫌累得慌,先一步去“那邊”躲清靜去了嗎?老伴兒活著的時候,誰不羨慕她們兩口子?可如今,中年喪夫的痛,拖兒帶女的累,孤枕難眠的苦,能算“好”嗎?外婆自己也沒有答案。唯一能確認的是,老伴兒活著時的那些“好”,才支撐著她咬牙活著,拉扯一雙兒女奔個盼頭兒……
“明兒把劉占東叫來,嘮嘮嗑。”說這句話的時候,外婆的語氣很平和,又充滿一種無形的鼓勵,似乎是終於放下一塊石頭。
劉萍一陣欣喜和感激,忍不住伸出胳膊,環住身邊的親娘,如果月亮沒有躲進雲層,定會偷窺到她臉上那兩朵紅雲,還有眸中那寶石般璀璨的星星。
外婆也摟住了女兒,有多久沒這樣相偎相依,她已經模糊了。都說女兒是娘的“小棉襖”,可近在咫尺的娘倆,每晚都有各種幹不完的活兒,等到忙完後都疲憊不堪,根本沒有恰當的情境說貼心話。
是的,外婆雖然是農村婦女,也沒見過大世麵,但骨子裏,莫名有一種文藝情懷,認為傾心的交流是需要氛圍的,有些話必須在恰當的場合、恰當的人麵前說。當然,普通村婦認為這是“矯情”,包括兒媳婦趙美榮也不理解。幸好,女兒張萍明白這樣的心境。
夜,更靜了,娘倆兒安享這份溫馨。明天,劉占東即將上門,愛情之花如果真的要綻放,外婆真心祈禱:女兒會采擷到世上最芬芳的那一朵。
19歲的張萍,也是這麼想的。
5
劉占東原本不是萬寶屯人。他比張萍大5歲,1939年6月出生於縣城。
那一年,剛剛廢除保甲製,實行街村製。那一年,縣裏成立了國民高等學校。那一年,還建立了縣病院。劉家那間不起眼的小土房,距離國民高等學校和縣病院都不遠。
劉占東不是遺腹子,但幾乎沒跟父親生活過,因此印象很模糊。
當時,偽政權設立了“滿洲勞工協會”,全縣500多勞工被抓到蛟河、敦化、密山去服苦役,其中就包括劉占東的父親。作為一名苦役的幸存者,以後的幾年卻嚐盡了苦頭,參加過哈爾濱至大連公路縣內段的施工、陶賴昭至榆樹鐵路的修築,還被日偽開拓團抓到青山堡河灘開水田……
九死一生的苦役生涯,劉父以驚人的毅力挺過來了,人們都說他苦盡甘來,終於可以過“老婆孩子熱炕頭”的日子了。誰料想1945年4月,偽警務科成立特搜班,收集抗日活動情報,逮捕有抗日思想、言論者,劉占東的父親又被抓去了,懷疑他說過日偽開拓團的壞話。這一去,就再也沒能回來,剛滿5歲的劉占東,從此失去了父親。
日偽開拓團還想抓相關家人,幸虧好心人相助,劉占東母子得以逃命,幾經輾轉躲到了萬寶屯親戚家,等風頭過後才悄悄跑回縣城住。
劉占東對父親的記憶,最清晰的來源是劉母的淚水——每到逢年過節,劉母都會邊燒紙邊嘮叨,說如果再堅持一年半載,就能等到小日本無條件投降,就能迎來東北民主聯軍和吉林保安遊擊總隊,就能看到整個縣城解放了,一家三口再也不用陰陽兩隔……劉占東其實更難過,除了自己的父親,不知還有多少人沒有等到這一天?那麼等到的人怎麼辦?答案隻有一個:好好珍惜生活。
劉占東能夠上學讀書,完全是劉母的功勞。
當初國民高等學校成立時,劉母就羨慕得不得了,雖不懂得《孟母三遷》的故事,卻知道讀書肯定沒錯。眼見著劉占東已經11歲,眼見著國民高等學校合並成吉北聯中,教育正走向正規化,劉母心裏那個急啊!可是,家裏太窮,砸鍋賣鐵也不值幾個錢,怎麼辦呢?
劉母咬咬牙,決定找政府為劉父申評“烈士”。政府研究後搖頭了,劉父既沒參加過抗日戰爭,也沒參加過老爺嶺戰鬥,甚至沒參與過剿匪行動,所以經曆再坎坷也不能定為“烈士”。劉母一改常態,各種哭訴,各種乞求,說劉父沒功勞肯定有苦勞,貢獻肯定多少有點兒吧?評不上“烈士”就評不上吧……劃階級的時候,自己家是清清白白的貧農,國家總說人民翻身做主人了,那貧農的孩子不也是主人嗎?隻要兒子能公費上學,政府讓她做啥她都願意……
最終,劉母用“擺事實、講道理”的方式,換來兒子公費上小學的機會。不過多年後,傳言劉母除了“軟磨硬泡”,還用了其他方式,至於事情的真相,隻有劉母自己知道了。好在劉占東很爭氣,天生就是讀書的料兒,門門成績優異,把劉母樂得直燒香磕頭,祈盼著兒子順利考入中學考上大學,早日謀個好差事,出人頭地光宗耀祖。
然而,劉母怎麼也沒想到的,兒子剛考上夢寐以求的高中,就趕上了“大躍進”,所有的鐵器都被統統收去“大煉鋼鐵”,包括劉家的那口鐵鍋;緊接著,全國進入“三年經濟困難時期”,糧、油和蔬菜、副食品等的極度缺乏,許多地方城鄉居民出現了浮腫病,患肝炎和婦女病的人數也在增加——劉母就是其中一個。
劉母離世後,劉占東倍受打擊,像無根的稻草一樣無依無靠,更無力支付學費和住宿費。這時,縣裏正響應“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口號,劉占東眼見求學之路渺茫,便響應“下鄉”號召,到萬寶山小學當了一名代課老師。
農村的物質生活貧乏,老師的工資標準很低,他這個沒畢業的高中生,每個月隻有18元工資,扣除交學校8元錢夥食費,剩下的勉強維持生計,說起來真讓人心酸。
可是,劉占東並不因為窮酸而沒了自尊,也不因為這個“卑微”的職業而失去對事業的熱愛,因為他覺得農村的精神世界很富有。劉占東教一到三年級語文、數學,兼任一個班的班主任。每個班的學生有40人。白日辛辛苦苦,到了晚上就住在學校宿舍,在那盞昏暗的煤油燈下批改作業。宿舍裏徒倒四壁,冬冷夏熱,若趕上連續幾天下雨,棚頂就遭殃了。後來按上級的安排,除了課內教學外,每周還要到各生產隊去掃盲,輔導農民群眾學習毛主席語錄,風雨無阻。每年的寒假和暑假,他還要跟農民一塊積肥料、割麥子,說是支農,但夥食費還得自己開支。天長日久,各生產隊社員都認識了這位和藹親切的小劉老師,隔三差五有人請他給孩子起名字,讓劉占東感到特別欣慰。文化令他得到了尊重,樸素的民風讓他的心安靜了下來。
尤其是認識張萍之後,第一次品嚐到愛情的滋味,劉占東那顆幾近荒蕪的心立刻活泛了,臉上的笑容也越來越多了。
兩個有緣人的相識,總會有一些浪漫的色彩,張萍和劉占東的邂逅,也不算很平常。
那是一個涼爽的夏日午後,樹下坐著一些乘涼的人們,有的揉著肚子嘀咕著,剛剛吃完飯怎麼又餓了?有的人則端個大水瓢,大口大口地喝著水充饑。張萍則安靜地坐在自家門外,她跟娘一樣閑不住,東拚西湊一些針頭線腦,在樹蔭下繡著花鳥魚蟲。樹蔭很大,同時罩住一簇簇掃帚梅花,細碎的葉片點綴著深粉淺白的各色花瓣,映著張萍白皙的臉龐。
此時,劉占東正從學校走出來。連續多日稀飯充饑,他細長的腿顯得更細了,身材也顯得更像“電線杆”了。今天,他有些頭暈目眩,掂量著口袋裏所剩無幾的錢,心中兩個劉占東不知不覺打了起來:一個說再挺挺吧,多喝點兒水再睡一覺,就不餓了;另一個說人是鐵飯是鋼,再挺就前腔塌後腔,人也要成麵片了……
劉占東突然意識到生命的重要性,或者說身體的重要性,立刻眼睛一亮衝出校門,直奔村裏的供銷社。那時候的供銷社,簡直是個神奇的地方,小到一根針、一塊糖,大到生產用具,幾乎應有盡有,隻要趴在高高的櫃台玻璃外多看幾眼,也是一件高興的事。可是如今物質匱乏,供銷社裏異常冷清,有錢也不一定買到想要的東西,不過劉占東想買口幹糧,應該還是有的。
繡著繡著,仿佛那些花鳥都活了似的,張萍忍不住笑出了聲。
張萍輕聲淺笑的時候,劉占東正好從她身邊路過。
是誰在笑話他怕餓嗎?劉占東不由得停下了腳步,這才發現路邊樹下的張萍。
在縣城讀過書的劉占東,多少也算見過世麵的,女子中學作為縣城一道亮麗的風景,那些女學生不知道羨煞多少男生的眼球,即使像劉占東這樣一心攻讀的窮學子,也忍不住多看幾眼——而此刻的張萍,不僅沒有鄉野丫頭的粗鄙,反而由於那身粗布衣裳,更顯俏麗端莊,氣質上絕不輸給那些女學生。劉占東暗暗思忖,這是誰家的城裏親戚?會不會是自己的某個校友?
正在刺繡的張萍,感覺到有一雙目光在凝視自己,下意識地抬頭看了一眼,心忍不住亂跳起來,繡針也趁機刺破了她的手指,一滴血落到了繡布上。張萍趕緊把手指放進嘴裏吮吸,免得繼續流血。她早就知道這位男代課老師,隻是從來沒有近距離接觸過。張萍喜歡有文化的人,更何況劉占東看上去還挺麵善的,因此微笑著衝他點了點頭,話沒出口,但眼神分明在問候“劉老師好”。
劉占東不由得臉紅了。可能是饑餓帶來的幻覺,也可能是被太陽晃花了眼睛,反正感覺張萍的微笑縹縹緲緲的,讓他想起很多詩情畫意,飄飄欲仙的樣子。
他一直自認書讀了不少,但此情此景搜腸刮肚,卻覓不到一句非常合適的詩句,張萍既不是國色天香,也不是沉魚落雁,就是讓人感覺非常美妙。如果一定拿什麼做個比喻,或許那叢掃帚梅花更貼切吧——杆細瓣小,看上去弱不禁風的樣子,可風越狂,它身越挺;雨越打,它葉越翠;太陽越暴曬,它開得越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