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初聞七色堇(3 / 3)

劉占東知道,掃帚梅花是隨處可見的植物,在路旁、田埂、溪岸都能自生,他們學校的校園裏也有很多。那粉色的花,像少女般的俏麗;那深粉色的,像少婦的成熟;那深紫色的,如老嫗樣莊重;那白色的,令人聯想到女性的純潔和善良……

花影與人影在眼前互動,劉占東的思路漸漸清晰,終於捕捉到了意象物,脫口而出一首《詠掃帚梅》:

“纖枝細葉護嬌梅,白襯紅粉熠熠輝。

蝶縈蜂繞飄香氣,綠樹蔭濃繡花蕊。

風來嫵媚翩翩笑,雨落何懼滾滾雷。

掃卻煩憂結伴開,格物致知夢相隨。”

後來,這首詩,張萍一針一線繡到了手帕上。

後來,這幅手帕,被劉占東珍藏在了衣袖裏。

後來,就有了外婆與張萍夜黑風高時的對話。

後來,就有了窮姑爺劉占東初登丈母娘家門。

6

1963年陰曆三月初八,小劉堇出生了,成為張萍和劉占東愛情的結晶。隻是萬萬沒想到,這個“結晶”並非像水晶那般完美,患有先天手指不全症,兩隻手均隻有姆指和食指,俗稱“禿爪子”。

十裏八村都知道了這個“怪胎”,有好事者紛紛來觀摩,或表達真誠的同情,或留下幸災樂禍的安慰。

初為人母的張萍受不了這個打擊,得了嚴重的產後抑鬱症,每日吮吸著女兒的小手,以淚洗麵。

而劉占東上課的時候,也遇到過尷尬的情形,常常被老師、家長或學生突然提問:“禿爪子什麼樣?是妖精嗎?”劉占東生氣也不是,反擊也不是,隻感覺無地自容。

關於爹娘的長相,劉堇絲毫沒有印象。關於爹娘是否愛她,劉堇也沒有印象,不過外婆肯定地說——爹娘非常疼愛她。

劉堇願意相信外婆的話。

關於那首《詠掃帚梅》的詩歌,那方繡著詩歌的手帕,她也都是聽外婆描述的,由於外婆講的次數多,劉堇很快就把那首詩記住了。所以,她懂事起就對掃帚梅特別偏愛,感覺娘就坐在花叢裏衝她笑呢……

每次講著講著,外婆就特別難過和遺憾,怪張萍和劉占東連張合影也沒留下,害得女兒對父母沒概念。

那時候對農村人來說,照相是件奢侈的事,一是隻有縣城才有照相館,二是照相費用不便宜。兩個人結婚登記時,曾按規定拿著村裏開的介紹信,往返步行幾十裏拍了張結婚照,天沒亮就出發了,將近半夜才回到萬寶屯,四隻腳腫得像磨破了皮的饅頭,隱隱地冒著血。不過兩個人都不在乎疼,看著結婚證上的合影在笑,他們也跟著傻嗬嗬地笑,憧憬著明天幸福的生活……

“唉,可惜那唯一的照片,也沒了……”外婆望著牆上的像鏡子,無奈地歎息著。

小劉堇慢慢長大了,也懂得了追問:“咋沒的呢?哪兒去了?”

外婆摸摸她的頭,欲言又止。然後,再摸摸她的頭:“等你長大了,外婆再講給你聽。”

外婆不想讓劉堇幼小的心靈埋下陰影,可是其他人不那麼想,比如舅媽趙美榮。原本無憂無慮的童年時光,在趙美榮等人的口裏,被推移到1966年,小劉堇也被帶到一個叫“文化大革命”的浪潮裏,小小心靈被塗抹上一層又一層憂傷的浪花。

故事的開始,趙美榮是這樣說的:“……1966年是有史以來罕見的春節最早的一年,除夕恰逢大寒,那才叫個冷啊。因為冷,就得閏三月,你這個小禿爪子竟然要過兩個生日,你外婆傻啦巴唧地說有福氣。屁話!就是個屁話!你過兩個生日不打緊,一下子把‘文化大革命’過來了,把爹娘過沒了……所以說,你天生就是個掃把星,禿爪子,害人精!”

後來,又有一些好事的村民,有意無意地續講這個故事,把零星的時光碎片傳遞給劉堇,讓她自己去銜接拚圖。在大家各種表情、各種語調中,劉堇終於似懂非懂地理出個來龍去脈:

劉占東每天堅守在工作崗位,給學生上課。然而到了七月份,學校就全部停課了,要統一跟隨縣裏的大部隊,去北京參加“革命”。張萍幫他收拾好行李卷,夫妻依依不舍告別。

劉占東與大部隊風餐露宿,開始的時候意氣風發,大有周遊全國的雄心壯誌;可是步行幾百裏來到了吉林市後,已經人人筋疲力盡,劉占東瘦弱的身體更是支撐不住了。同行的人為他端來水,擔心他病倒了無法去北京。

劉占東雖然有氣無力,但仍然無限憧憬:“必須去啊!這次能到北京交流學習,機會多難得啊!其實,我想做一名大記者,寫作發表文章……”說完這句話,劉占東就迷迷糊糊睡著了。

結果第二天,他們被告知不必去北京了,因為去北京串聯的已經“人滿為患”,大部隊必須直接原路返回。劉占東很失落,步履維艱,強撐著回到了萬寶屯,然後就一病不起。在張萍的細心照顧下,身心才一點點好起來。

然而,好景不長,一周後,一場陰雲襲卷而來——劉占東想當記者的話,被舉報到了相關部門,於是他被定為“宣揚資本主義名利思想”,在生產隊的場院裏被公開批鬥。緊接著,他的家庭出身被翻出來:劉父的經曆,非但不是“烈士”,很可能是通日的奸細;劉母到政府無理取鬧,是挑釁政府權威;劉占東免費上小學,是巧取豪奪國家利益;劉占東一家住在學校宿舍,是占用人民公共財產……

一位神聖的代課教師,立刻被定為“牛鬼蛇神”,一鬥就是兩個月。一個簡陋得不能再簡陋的家,被翻了個底朝天,所有可疑物品都被上繳,最後被撕的撕、燒的燒、丟的丟、毀的毀。包括他們的結婚照,也在這場劫難中被毀掉了。

張萍原本由於劉堇的缺陷,就患有產後抑鬱症,如今麵對劉占東被迫害,整個人頓時崩潰了。外婆把張萍和劉堇接回家中照顧,趙美榮的條件是,張萍必須與劉占東劃清界線,否則不許進張家半步。外婆以死相逼,張林哭著搶下她手中的菜刀,給趙美榮跪下了,才算容下了張萍母女。

劉占東後來被帶到縣城,據說要去原來住的地方找更多“罪證”,批鬥才能更徹底。被關進牛棚的劉占東萬念俱灰,知道自己不能再連累張萍和女兒了,於是在一個夜晚選擇了自殺。

張萍在張林的陪伴下,去縣城見劉占東最後一麵,結果痛哭過後,一口氣沒上來,也離開了這個令她傷心的人間……

張萍和劉占東以浪漫邂逅開始,以悲慘離世結束,留給世間的,除了一方帶詩歌的手帕,還有被世俗詬病的殘疾女兒劉堇。

張萍和劉占東出事後,趙美榮更是頗有微詞,認為是劉堇帶來的“血光之災”,才導致命運不濟,家人受牽連。因此,怎麼看劉堇都是眼中釘肉中刺,叮囑彩鳳遠離她,告訴張林千萬不要抱她,免得沾上晦氣,走黴運。

外婆多少有點兒文化,不像其他人那樣迷信,可是麵對命運的折磨,又找不到一個支撐自己活下去的出口,偶爾也會迷茫得不知所措。

見此情景,趙美榮就偷偷找來個算命先生,希望證明自己的論理是正確的,然後名正言順地把劉堇送人。

外婆這次沒跟趙美榮爭辯。她掏出掛在褲腰上的鑰匙,打開那口暗紅色的老櫃,拿出10個紅皮雞蛋做卦錢,高興地把算命先生送走了。

趙美榮以為外婆被說動了,迫不及待地找來個破布包,準備收拾劉堇的破爛東西,盡快連人帶東西送到孤兒院去。

外婆搶過孩子的衣物,淡然有力地說:“誰若敢把小堇送走,我就跟誰一塊死!”

趙美榮剛剛想反駁幾句,張林趕緊拉她回到自己的房間:“還瞎嗶嗶啥?老太太的脾氣鄉親們都知道,那是輕易不說話,一旦說話就是根釘!”

趙美榮不由得打了個冷戰,想想外婆那張板著的臉,確實跟平常不太一樣,因此也不再敢提“斷舍離”的話題了。

其實趙美榮不知道,這次算命先生的到來,激勵了外婆的生存鬥誌。一個對生活極度失望的中年農村婦女,在這個卦象裏,看到了跟趙美榮不一樣的東西,仿佛抓住一根稻草,那就是——希望!劉堇這隻“山林之兔”,雖然有小小的殘疾,但是心裏不“空”,能有自己的想法,這是多麼難得的事啊!

外婆並不知道“夢想”這個詞,但她麵對自己的兒子,知道一個人有頭腦多麼重要,隻要劉堇不像張林那樣,變成“空心菜”和“窩囊廢”,這就是“山神”保佑了。至於“多學少成”,外婆一時也琢磨不明白,成與不成都是後話,隻要劉堇能好好活下去,將來學多少、成多少,又有什麼關係呢?

所以,外婆選擇相信“命”了,至少這次,為了外孫女劉堇的未來,她願意選擇相信。至於“運”,外婆認為是可以後天改變的,從現在起培養劉堇學刺繡,將來咋也掙口吃飯吃。不求大富大貴,自己能養活自己,劉堇這輩子就不是“廢人”了。

外婆笑了。她仿佛看到,“命運”已經化成一件具體的繡品,被劉堇攥在了那雙殘缺的手中。

7

1970年春節過後,劉堇已經8歲了,很多事情變得似乎跟以前不太一樣了。

那一年的曆法很奇特,出現了立春、除夕、春節相連的現象。而且元宵節恰逢雨水,七夕節恰逢立秋,重陽節恰逢寒露。據萬寶屯的老輩們說,這樣的情況19年才能遇到一次。

那一年,我國成功發射了第一顆人造地球衛星。據廣播裏說,東方紅一號衛星的成功發射,在中國航天史上具有劃時代的意義,標誌著繼蘇聯、美國、法國、日本之後,中國成為世界上第五個用自製火箭發射國產衛星的國家,從此中國正式加入了“太空俱樂部”時代。

“太空俱樂部”是什麼樣子?萬寶屯的老輩們不知道,萬寶屯的孩子們更不知道,隻能靠天馬行空的想象了——然而,知識和視野禁錮了思維,貧窮和偏僻限製了想象力,即使最聰明的孩子,也跳不出《西遊記》中的那些畫麵,遨遊太空最終被定性為“一個筋鬥十萬八千裏”,可是再怎麼折騰,也蹦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

那一年的劉堇也很奇特,忽然有了榮辱感。據她後來回憶,起因來自於對“禿爪子”的認知。

在她的印象中,萬寶屯人人都有小名,趙美榮第一次喊她“禿爪子”時,她天真地以為是自己的小名,還傻嗬嗬地笑呢。她小小的腦袋瓜也一直確信,人人都應該有小名,比如舅舅叫“傻大林”,舅媽叫“大美榮”,小表姐叫“鳳兒”,小表姐的大表哥叫“鐵蛋”;比如,東院的男人叫“狗娃”,西院的大嬸叫“翠花”,翠花的三個孩子叫“大牛、二牛、三牛”,後院的丫頭叫“麻雀”;再比如,村西頭有個小子叫“石頭”,村東頭有個小子叫“泥鰍”。每次在路上見到,劉堇都覺得石頭和泥鰍特別親切。

不過長到8歲了,劉堇恍然大悟:“禿爪子”是種侮辱性的稱呼,是嘲笑她的手是殘疾的,跟別人的小名不一樣。而外婆親切地喚她“小堇”,那才是屬於她的真正小名。

所以,慢慢地,劉堇有了自己的小脾氣,誰喊她“禿爪子”,她就恨恨地瞪誰一眼,以後再見著連瞅也不瞅一下。因為每一句“禿爪子”,都會在她的心上抓一下,特別難受。相反的,如果誰願意喊她“小堇”,她就跟誰一起玩。比如鐵蛋總叫她“禿爪子”,她就討厭對方。比如麻雀、石頭和泥鰍,就都稱呼她“小堇”,所以,成為劉堇不可多得的小玩伴。

那一年的孩子們很奇特,除了上樹爬牆,還想出各種好玩的遊戲,“打片技”就是其中一種。最初的片技是方形的,都是孩子們自己用紙疊的。

疊片技確實是個技術活兒,不能疊太鬆,否則打兩下就散包了;也不能疊太緊,那樣中間不透氣,就沒有張力。紙張選材也很重要,紙薄疊出來的就薄點兒,紙厚疊出來就厚點兒。太薄的,是經不起忽閃的,有時候袖子長了,甩起來一帶風都能扇翻,所以這樣的主人就容易輸;而太厚的片技,也是經不起風的;隻有薄厚適中,還挺沉乎的片技,才最具有殺傷力,就像鬥雞比賽似的,有時候一張就能通殺所有人,贏一大摞各式各樣的片技。當然,偶爾也會遇到特殊情況——誰的小薄片技贏了一張厚的,那就像過年吃餃子一樣激動。當然,這樣的情況極特殊,不是打得好,就是運氣好。

一個乍暖還寒的晌午,石頭和泥鰍相約打片技,讓劉堇和麻雀當裁判。

他們先找了個背風向陽又土厚的地方,然後剪刀石頭布確定順序,結果是石頭先,泥鰍後。

隻見石頭用腳劃了一堆土,泥鰍把片技放上去,接著,石頭就掄圓了胳膊甩出去,使勁地打泥鰍那張片技。不料,勁兒使得太大了,非但沒扇起泥鰍的片技,自己的倒是飄了出去,逗得大家捧腹大笑。

笑夠了,泥鰍拾起自己的那個片技,煞有介事地對大家說:“看著看著!打片技可是有技巧的,得有眼力,有心機,不能石頭似的不通竅!”

石頭不屑一顧:“別光吹牛,你打一個我看看!”

泥鰍毫不示弱,用力甩出自己的片技,結果尺度同樣沒掌握好——手指一下子觸到了地上,疼得眼淚都掉下來了。

石頭這回高興了,幸災樂禍地手舞足蹈著:“哈哈,自作自受了吧?你想偷偷用手指翻我的片技,是不是?耍心眼兒,害自己!”

泥鰍的小心機被揭穿,自知理虧,便自嘲地做了個鬼臉,咧著嘴揉自己的手指。

這時,麻雀開始打圓場了:“剛剛你倆都是小試牛刀,現在來真格的吧。”

劉堇擔心泥鰍的手指,泥鰍無所謂地擺擺手:“沒事沒事,手指真要斷了,正好跟你做伴了。嘻嘻嘻嘻……”

就這樣,孩子們又都喜笑顏開了,遊戲繼續。

麻雀和劉堇蹲在旁邊看他們打片技,時而跟著緊張地驚呼,時而忍俊不禁地竊笑。風中帶著涼意,涼意裏又似乎有些暖意,好親切。日頭一點點向西移動,可是孩子們絲毫沒有感覺到時光的流逝。童年,應該就是這個樣子。

然而,童年也有另一個樣子,就像地上的片技,說翻臉就翻臉了。

石頭和泥鰍玩著玩著,又因為泥鰍講了一句玩笑話,石頭不喜歡聽,然後就爭論起來,爭著爭著就撕扯了起來。

劉堇在一旁怎麼勸也勸不住,就用兩根手指捏起片技,走到不遠處的一處水泡邊,嚇唬他們說:“再不住手,就把片技扔進水裏!”

兩個男孩信以為真,一起衝過來搶片技,不料勁頭兒過猛,把劉堇撞翻在地,片技齊刷刷地掉進了水泡裏。

石頭和泥鰍心疼極了,恨恨地揪掉劉堇的紅色頭巾,罵她“禿爪子”,讓她賠片技。

劉堇求助地望向麻雀,以為麻雀會站在自己這邊,誰料麻雀也嘰嘰喳喳地幫腔:“你那禿爪子啥也拿不住,幹嘛要多管閑事?哼,現在幫倒忙了吧,自作自受!”

劉堇非常傷心,她可以不在乎別人罵她“禿爪子”,甚至不在意舅媽的辱罵,可是沒想到那麼親密的小夥伴,也會嘲笑她。友誼的小船翻了不要緊,重要的是自尊心受到嚴重傷害,讓她的心拔涼。但是,又能怎麼樣呢?她一個人打不過兩個男孩子,也抹不去麻雀嘲笑她的唾沫星子,更改變不了自己“禿爪子”的事實啊。

跑回家裏,小劉堇蹲在炕沿邊的地上,雙手用力抓撓著炕牆,第一次放聲痛哭,第一次那麼討厭自己的“禿爪子”子。外婆嚇壞了,奔過來抓住她的手,而那四根纖細的手指已經抓出血了,指尖裏是和著血水的泥土……

外婆心疼地幫劉堇擦幹眼淚,又幫她把手洗幹淨,然後找來幾張舊草紙,教她疊片技。

外婆說這沒什麼難的,隻不過是一種粗糙的兒童遊戲罷了,隻要劉堇一動手,肯定比那些臭小子疊得更精致。

劉堇試了試,發現自己的四根手指果然足夠用了。

外婆繼續鼓勵她多疊幾個,而且是不同樣式的,明天還給石頭和泥鰍,向他們證明自己的實力。

劉堇終於破涕為笑了,問以後還能跟石頭和泥鰍一起玩嗎?

外婆說,人生在世不能沒有朋友,有的朋友是真情的,有的朋友是假意的,以後如果他們不再欺負你,就還繼續玩吧;否則,也沒什麼遺憾的。

外婆出去抱柴火準備做晚飯了,叮囑劉堇坐在炕上繼續疊片技。

劉堇的小眉頭一會兒打開,一會緊緊擰在一起,不確定石頭和泥鰍見到這些片技,會不會繼續跟她成為好朋友。

這時,彩鳳跟趙美榮從大舅家回來,見到這麼多好看的片技,就想據為己有。

劉堇自然不肯給。彩鳳從兜裏掏出一塊糖球,希望做交換,劉堇搖了搖頭。

彩鳳又拿出一塊糖球。

劉堇忍不住咽了口唾沫,但還是搖搖頭。

彩鳳生氣了,又撲過來搶。

劉堇四根手指捂不住那麼多片技,幹脆貓下腰趴到上麵保護著。

彩鳳無計可施,隻好眼珠一轉哭鬧起來:“娘,娘,快過來,劉堇欺負我!”

趙美榮聞聲就衝進東屋,見隻有劉堇一個人,三角眼立刻瞪了起來,掄起巴掌就打在劉堇的後背上,嘴裏罵罵咧咧:“好你個小禿爪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多年後,每當看到誰掄起了巴掌,劉堇都會不自覺地想起那一聲怒罵,仿佛後背上還有個巴掌的脆響。趙美榮那一巴掌應該是很疼的,尤其麵對的是一個單薄的孩子;那巴掌肯定是很痛的,透過脊柱穿過心髒,流到每一處毛細血管裏,再滲進劉堇的每一寸肌膚;那巴掌之所以如此疼痛,因為與“小禿爪子”同時發出,從而令劉堇身心受到重創,久久不能愈合。

“我不是‘禿爪子’,我的手啥都能幹,啥——都——能——幹!”劉堇聲嘶力竭,直起身指著那些親手疊片技,護衛著自己的尊嚴,“這都是我自己疊的,我——自——己——”

趙美榮被嚇了一跳,沒想到劉堇敢跟自己吼叫,於是惱羞成怒,抬手又給了她胸脯一拳頭:“小‘禿爪子’,罵你咋兒的了?你住我的吃我的喝我的,有人養沒人管的怪胎,今天我就好好教訓教訓你!”

劉堇被打懵了,隻知道恨恨地盯著趙美榮看,不知道用什麼話還擊。彩鳳見片技都露出來了,趁機抓起來就往門外跑,邊跑還邊氣劉堇:“哈哈,我把片技給石頭和泥鰍送去,就說是我疊的,氣死你,氣死你!”

正在這當口,外婆抱柴火走進院門,聽到彩鳳的話就知道情況不妙:“鳳,給我站住!把片技還給小堇!”彩鳳說什麼也不肯還,一溜煙跑出院子,沒了蹤影。

趙美榮聽到外婆的聲音,連忙警告劉堇不許向外婆告狀,否則以後還收拾她。說完,“嘎嘎”地大笑著,扭著屁股回自己的西屋去了。

外婆原想去追彩鳳,又擔心屋裏的劉堇,所以快步回到屋裏,見劉堇不哭也不鬧,就那樣直愣愣地坐在炕沿邊,仿佛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似的。再仔細看,那緊咬著的小嘴唇和攥緊的“拳頭”,已經出賣了她的心事——剛剛,受了莫大的委屈,隻是劉堇不想表達出來。當一個孩子不再因委屈而痛哭的時候,說明她學會長大了!

外婆氣得忍無可忍,想去找趙美榮理論,然而就在轉身的刹那,隻覺得一把刀在心頭上剜了幾下,疼得她打了個趔趄,緊接著有些頭暈目眩,眼前一陣黑霧籠罩。她趕緊扶住炕沿,提醒自己慢慢坐下來,千萬千萬不能倒下,否則外孫女怎麼辦?

等到眼前終於恢複光明,外婆放棄了去西屋的念頭,剛剛的眩暈太可怕了,而且這樣的情況發生不止一次,她不敢去看大夫,生怕查出個不好的病;更不敢以健康為代價,去挑戰蠻不講理的兒媳婦。

一把摟住可憐的劉堇,外婆緩緩地往炕裏挪動身子,盡量讓心情得到平複。可是那顆心啊,怎麼會這麼疼呢?是誰,插在那裏的一把刀?是誰,又攪動了幾下?真是作孽啊,老天爺怎麼如此殘忍,貪汙孩子的六根手指幹什麼呢?如果自己有個三長兩短,可憐的小堇啊,未來的日子怎麼過?

小劉堇被動地躺著,並不知道外婆的心比她更疼——因為,她的心裏也有一把刀,那是命運安插的一把無情刀,出生前斬斷了她的六根手指,出生後還要不停地攪動,一點點斬斷她應有的快樂。劉堇沒有頭暈目眩,反而像開了天眼一般,看清了一種悲涼和冷漠,那是不應該屬於7歲孩子的情緒。

還好,外婆的懷抱依然溫暖。

隻是,除了外婆,這世上她還能相信誰呢?

突然,“爹娘”二字出現在腦海中,劉堇從未像此刻這樣希望有爹有娘,那樣趙美榮就不再罵自己有人生沒人管了;那樣彩鳳再欺負自己,自己也可以找娘幫忙了,不至於再讓外婆左右為難了……可是,為何自己偏偏沒有爹娘呢?如果不能陪自己長大,為什麼要把自己生下來?既然把自己生下來,為什麼讓自己變成“禿爪子”?

劉堇不知不覺地舉起手,如果這樣緊緊攥著拳頭,多像一雙完整的手啊!一點點伸開大姆指,就像在給誰“點讚”一樣;再伸開兩個食指,完全可以比成一個“圓”,或者一顆“心”。可是,到此為止了!她無法像彩鳳那樣甩出“蘭花指”,也不能像麻雀那樣做個“孔雀頭”。她的世界隻有兩個“八”,像趙美榮經常說的那樣,“巴巴結結不長久”!

“外婆,我這手有啥用呢?”劉堇喃喃著。

“當然有用啊,特別有用呢!”外婆心神舒緩了一些,俯在劉堇耳邊輕輕講了起來,“你這雙小手可不一般,是帶著‘山神’的使命而來,能找到別人找不到的東西。”

“‘山神’什麼樣子?要找什麼東西?”

“呃——‘山神’很善良。”外婆沉吟了一下,神情變得神秘兮兮,輕言細語道,“要找七——色——堇!”

“啊——就是萬寶山上的奇異花嗎?”劉堇原本木呆呆的眼神,瞬間一亮,這個記事起就聽到的傳說,總是讓她充滿好奇,“怎樣才能找到它?”

“你先答應我,以後無論遇到什麼事,都不能傷害自己……外婆就帶你去找它!”外婆的聲音更溫柔了。

“好的,外婆。”眼前變得霧蒙蒙的,劉堇使勁眨了幾下眼睛,努力咽下一滴沉重的淚,“無論遇到什麼事,我都不傷害自己!”

這是小劉堇對外婆的承諾,也是對自己一生的承諾。她還不明白太深的道理,但受到外婆的耳濡目染,潛意識裏根植下一個信念:人要先好好愛自己,才能更好地愛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