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越分析越來像,於是眾口一詞,“閑話”就這樣來了。
然而,趙美榮不認為是閑話。遠的不說,單從外婆患病說起,石頭就像自己外婆得病一樣,有事沒事就往劉堇家跑,屋裏屋外搶著幹活,那正常嗎?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她經常冷眼旁觀,石頭看劉堇的眼神,跟看麻雀的不一樣,那眼裏是脈脈含情的,就像當初她看張林一樣,所謂“情人眼裏出西施”。因此,趙美榮長歎一聲,覺得石頭真傻。
趙美榮走了,劉堇終於舒了口氣,又蹲在鍋台邊,悶悶地想心事。
唉,接下來的手帕怎麼辦呢?心裏雖然不舒服,卻改變不了彩鳳喜歡路誌勤的事實,即使自己不幫忙繡手帕,彩鳳也會想其他辦法,供銷社櫃台裏五花八門的東西,也能作為禮物傳遞情意。再說了,即使彩鳳不追求路誌勤,遲早也會有別的女孩去追求——總之,唯獨她沒有資格。正如剛剛趙美榮的當頭棒喝,她作為“禿爪子”,連朋友都不配擁有,何況愛情?
劉堇不禁在心裏做著比較:路誌勤收到哪種禮物,自己的心情會相對好一些?很顯然,相比之下,“退而求其次”的選擇,與其讓彩鳳送別的禮物,或者其他女孩送任何禮物,都不如讓彩鳳送自己繡的手帕。雖然,他不會知道手帕出於自己之手,但她願意就這樣暗戀著,自己知道就夠了……
就這樣左思右想,糾結著猶豫著,劉堇決定先不告訴彩鳳。這樣一個難得的機會,她要按自己心中的藍圖去刺繡,隻要繡得漂亮,彩鳳也就能接受了。
無論如何,外婆的認可才是最大的鼓勵,劉堇趕緊翻箱倒櫃,找出外婆最好的花撐子,最精致的繡針,還有以前精選的繡線,準備動工。一方手帕一畝田,劉堇開始用心“耕耘”,用絕妙的雙麵異彩繡法,讓手帕的兩麵“開出”不同的三色堇,傳遞一份屬於她的特殊情感。
每一針,每一線,劉堇都謹記外婆以前的教誨,絲毫不敢大意。
外婆說,刺繡主要是用線條來表現的,而絲理對表達物體的凹凸轉折、剛陽向背具有關鍵作用,用線條的排列與植物的纖維組織生長方向一致,須隨它們姿態的不同靈活運用,如花朵有正、反、俯、仰等不同姿勢,要正確掌握花的紋理,才能栩栩如生。
她還要在手帕的適當位置,繡上《你是人間四月天》中的幾句詩,用豐富鮮豔的色彩,嚴謹的針法,完成一個虛實適宜、立體感強、平整光滑的繡品,獻給今生第一個愛上的男人。她相信,他撫摸這幅手帕的時候,會感覺到幸福,那樣,她就會覺得幸福。
有人說,相信就是幸福。她相信,彩鳳穿著喇叭褲奔向路誌勤的時候,路誌勤會為她手中的這塊手帕驚豔,會認出那朵朵盛開的三色堇,會聯想到曾經的一次遇見。她願意相信,總有一天,他會知道她在思念他。她更願意相信,他也會在某個時刻,思念她……
彼年那時,劉堇的生活非常閉塞,她還不知道,三色堇是冰島和波蘭的國花;也不知道此花有“英國的花姿、美國的花徑、德國的色彩”之美譽。她同樣不知道,三色堇的別稱就是“貓臉花”。
她隻是以萬寶山為基地,在腦海中反複搜索目標,最後鎖定“貓臉花”為原型,設計出了具有意象的花朵。她隻是通過路誌勤的話,銘記住了其花語——請思念我。最後,以布為紙、以線當墨、以針做筆,讓殘缺但靈巧的四指飛動如蝶,把相思和愛戀化作密密的針腳,脈脈含情地縫製在繡布上,織出溫柔的情愫,綻放細膩迷人的靈魂之花。
一針一線藝,一線一夢境。當三色堇落到手帕上,當手帕寄予了某種深情,劉堇才發現,外婆的話很有哲理:原來,世界上每種東西都有生命,無論花朵,還是繡品。
路誌勤說,歐洲的少女特別喜愛三色堇。其實,劉堇很想有機會,當麵告訴路誌勤:在中國,少女也喜愛三色堇和它的花語——比如她。她很想告訴他:四根殘指,隔開了千山萬水,她隻能繡一縷思念,長成相思花,願花香隨著風飄向他。
或許,無需告知。如此靜默,如此思念,甚好。
3
在曆史長河中,有些年代很難忘記,對劉堇一樣,對路誌勤也一樣。
路誌勤有一個姐姐,父母都是省城的普通工人。從小印象最深的,是離家兩百多米處,那戶姓吳的人家,因為他家有一台黑白電視機,成為那個地方最時髦的娛樂節目。
吳家的男人,據說是個水平很高的技術人員,吳家小兒子跟路誌勤同齡,經常讓路誌勤悄悄幫著寫作業,所以,路誌勤有機會經常走進吳家大院。至於其他鄰居就沒這個待遇了,隻有逢年過節,吳家才會歡迎他們去看電視;若是那幾天,正趕上吳家男人心情好,還會給大家講電視機的曆史。以前中國還沒有電視廣播,國內也不能生產電視機,直到1958年,中國第一台黑白電視機才誕生,品名叫“北京牌”。
吳家那台黑白電視,承載了路誌勤美好的夢想,給他的生活帶來很多歡樂。不過,路誌勤對技術製造不感興趣,最吸引他注意力的,是銀屏上的圖像和伴聲,那準確形象展現生活信息的方式,調動了他活躍的藝術細胞。雖然電視信號不好,視頻質量差,“雪花”還很大,但隻要按動按鈕,能調“雪花”,孩子們就激動不已;偶爾沒有圖像了,吳家男人要弄半天,把天線掛得老高老高的;直到圖像再次清晰了,路誌勤就會跟吳家的小兒子一起,激動得又蹦又跳。
而每次由於貪戀電視,回家的時候晚飯都吃過了,父母會罵他幾句,姐姐則會暗暗使眼色,示意他別頂嘴,免得屁股挨撣子。路誌勤心領神會,低著頭瞅自己的腳丫子,任父母罵夠了,就知趣地溜回房間,狼吞虎咽姐姐偷偷留給他的饅頭。
吃完饅頭,姐姐就無限期待地坐到他旁邊,聽他講電視上的內容,講那些精彩和好玩的鏡頭,興致壓不住的時候,還會學著故事裏的人物,惟妙惟肖的模仿聲音和動作,表情豐富得像個小醜,姐姐被逗得前仰後合的,有時候甚至笑到肚子疼,或者笑到流眼淚。
神奇的藝術,就這樣在路誌勤的心靈紮了根。通過電視,他了解了國內外風土人情,大開眼界,業餘生活更加豐富多彩。有時候吳家電視壞了,他感覺比自己生病還難受,整日裏坐臥不安,上課也心神恍惚,眼前都是那個9吋黑白電視,還有那一片片折磨人的“雪花”。
漸漸長大後,他才有了自知之明,自己每日賴在吳家,女主人其實是不太歡迎的。所以他說服自己要管住雙腿,不要總打擾人家休息了,隻能隔三岔五去解饞一次。心裏則幻想著,什麼時候自己家也能有一台電視呢?那樣,坐著看,躺著看,歪著看,站著看……愛怎麼看就怎麼看,不會再麻煩別人了。
看到路誌勤抓耳撓腮的樣子,姐姐就想了個辦法:一是看書。二是看電影。
對於看書,父母倒是支持,書店有免費看書區,不用花錢就能收獲知識,還能讓路誌勤收收心,好事一樁。偶爾,父母還會買回幾本小人書,姐弟倆爭著看,再一起模仿電視節目那樣,聲情並茂地表演。
而對於看電影,父母認為是“敗家”,柴米油鹽醬醋茶,樣樣都得算計著花,月月錢不夠用,怎麼可能給他買電影票?所以,直到姐姐成了紡織女工,每月偷偷塞給他一些零花錢,路誌勤才實現了隔三岔五看電影的願望。
當路誌勤蓄起長發、戴上墨鏡、穿上喇叭褲的時候,父母把出嫁的姐姐找回來,一家四口開了個嚴肅的家庭會議。父親認為路誌勤不務正業,應該每日按部就班地工作,以一身洗得發白的工作服為榮耀,而不是流裏流氣的奇裝異服。
父親最後清了清嗓子,說:“你也老大不小了,別尋思那些不著四六的事了。廠子裏如果有中意的女工,趕緊處個對象吧。如果沒有,讓你媽托托媒人相個親,早點兒成家立業生個孩子,你的心被栓住了,也就不野馬奔騰似的瞎折騰了。記住,日子是要腳踏實地地過,一步一個腳印地走……”
路誌勤聽不下去了,鄭重其事地表明態度——放棄現在的工作,到火熱的農村去備考,未來要當一名藝術家。
那一天,父親氣得火冒三丈,來不及找雞毛撣子,脫掉腳上的棉鞋,狠狠地砸到路誌勤的頭上。
母親第一次沒有攔著,隻顧坐在旁邊“嚶嚶”地哭泣。
父母認為,路誌勤的文化水平並不高,而高考像是一條獨木橋,千人萬人都擠在上麵,通知書憑什麼落到路誌勤身上?多少農村人羨慕城裏的工人,他卻要放棄這“鐵飯碗”,跑到窮鄉僻壤去當知青,考什麼虛無縹緲的藝術院校——簡直是瘋子!到時候名落孫山,鬧得個“竹籃打水一場空”,工人也當不了,難道真要在農村呆一輩子不成?哼,很可能不是一輩子的事,隻怕子子孫孫都被牽累,過麵朝黑土背朝天的日子!
路誌勤努力地說服父母,恢複高考給了人們機會,怎麼著也得試試,不然誰能證明他不行呢?
姐姐也在旁邊幫腔,說一旦考上大學,身價就提高了一個層次,就業機會自然更好,賺錢自然也更多了。弟弟出息了,父母的臉上也有光彩,一家人也更有盼頭。
父親臉色依然鐵青,不過語氣略有緩和:“考大學不是不可以,但幹嘛非得辭職?很多人半工半讀,至少給自己留條退路……”
路誌勤打斷父親的話,講出自己的決心:“自己的文化底子薄,如果不能全力以赴備考,那麼將來考不上,或者不能進入理想的大學,一生都會有遺憾的。與其那樣遺憾,不如放開手腳,無退路地搏一次。”
最終,父親被兒子打動了,沉吟片刻,選了個折中的辦法:“藝術能當飯吃啊?要考,就考理工科,做高端技術人才!”
路誌勤還想跟父親辯論,姐姐在旁邊又暗暗使眼色,示意他見好就收,其它問題,來日方長……
就這樣,路誌勤以“奮不顧身”的方式,來到了閉塞的萬寶屯。
漫漫數百裏風雪路,他一不怕冷二不怕苦,充滿藝術熱情的雙眼,看到的不是落後,而是無限希望。隻是他沒想到,是自己的突然造訪,會給這個樸素的小村子,帶來了無法預料的浪漫。更沒想到的是,一場“花事”慢慢上演,他還沒來得及成為藝術家,就被“編劇”成了故事的男主角……
彩鳳突然闖進路誌勤的宿舍,是一個安靜的星期天中午,校園隻有更夫和路誌勤兩個人。
那時,窗外的陽光正暖,透過玻璃灑進來,落到火炕上的行李上,行李旁邊的書上鋪滿了金光。地中央的火爐子,是用土坯或磚砌成的那種,為了在中午節省燃料,此刻的火苗屬於休眠狀態。爐蓋上一把舊水壺,壺嘴隱約冒著些許熱氣,證明爐中火並沒有熄滅。爐膛底下是一些灰,上麵躺著幾個剛剛燒好的土豆,表皮被烤成炭褐色,顯得又脆又蜷縮。
那一刻,路誌勤正蹲在火爐旁,手中一個扒完的焦黃土豆,上麵放著一塊醃製的紅辣椒,兩片鹹菜,混合在一起色彩醒目,香味氤氳,空氣中很是誘人。
“我叫彩鳳,公開課那天,咱們見過。今年18歲,還沒訂婚。”彩鳳的黑皮鞋從門檻邁進來,一步步向火爐靠近,皮鞋的邊緣沾著一些雪,正在漸漸融化。
路誌勤咀嚼的動作,不由得停了下來,作為省城來的“喇叭褲”男孩,竟然也被這樣的開場白驚到了。“還沒訂婚”四個字,實在有些過於唐突,那隱含的話外音顯而易見,尤其在兩個適齡的青年男女之間。
路誌勤並非不懂感情,之所以至今沒談對象,隻是他心氣比較高,用他母親的話——被文藝害的!
或許母親說的對,有文化的人大多心思多,尤其他讀的很多小說,看的很多電影,難免有談情說愛的畫麵,因此路誌勤的情感萌芽挺早的。不過,萌芽不等於就要行動,就像看電視不一定會修電視機一樣,路誌勤熱情和激情蠢蠢欲動,但在自己的小工廠裏,女工們幾乎一個模子裏出來的,除了埋頭幹活務實工作,沒有一個像小說中那樣,優雅迷人溫婉浪漫的。
母親像所有家長一樣,看到他閑一會兒,立刻拉住他嘮叨對象的事。路誌勤被逼煩了,說不能隨便找個人就結婚,至少得有共同語言、共同愛好、共同誌趣,沒有愛情的婚姻,他寧可不要。母親說,愛情最沒用,是婚姻的墳墓,警告他以後不許再看小說,免得誤了終身……
“路誌勤,跟你說話呢!”彩鳳的黑皮鞋,停在路誌勤的腳邊,喇叭褲腳險些掃到爐灰上,她又趕緊稍稍後撤了一點兒,“路誌勤,你聾了嗎?”
“你好,歡迎歡迎……”不吭聲,實在有失禮貌,路誌勤慢慢抬起頭,仰視著彩鳳兩道審視的目光,“要不要,嚐嚐烤土豆?”
彩鳳眉頭皺了皺,瞟了一眼他手裏的土豆,語氣有些軟綿綿的撒嬌:“這麼大個活人站在你麵前,還不能讓你把土豆放下呀?”
路誌勤有些不好意思了,讀了那麼多小說,背過那麼多詩歌,卻沒學會應付女孩子。他訕訕地站起身,手裏的土豆一時不知怎麼處理,放下吧,一會就回生了;繼續吃吧,似乎對來者不尊重。
說心裏話,今天的土豆烤得外脆裏嫩,再配上辣椒和鹹菜,簡直是難得的美味佳肴。在這樣物資貧乏的萬寶屯,路誌勤唯一的願望,就是吃飽睡好學習好,早日考上夢想的大學。至於感情問題,在省城遵循“寧缺勿濫”的原則,現在到了萬寶屯,也不能因為生活枯燥單調,就隨便拿感情的事填充。因為他相信:總有個懂他的女孩,會在未來某個地方等著他,一起共浴浪漫愛河。對直白的彩鳳,他至少目前沒有絲毫心動,因此,香噴噴的土豆顯然更重要一些。
“我知道你是文化人,瞧不上我。不過沒關係,那是你的想法,不影響我喜歡你。”彩鳳完全繼承了趙美榮的直爽,不喜歡繞彎子,“正式自我介紹一下:我叫張彩鳳。大隊書記趙光榮是我大舅;生產隊長鐵蛋是我表哥。我娘趙美榮,馬上就要當婦女隊長了。我在供銷社上班,工作自由輕鬆。”
路誌勤點了點頭,怪不得這樣“橫衝直撞”,原來在萬寶山一帶,她是“皇親國戚”。但這些標簽,也僅僅是標簽而已,又能怎麼樣呢?想當初,他剛進工廠那會兒,車間主任的千金標簽大不大?還不是主動約他看電影,還不是被他拒絕了?因為他提醒自己:找的是戀愛對象,不是找對象的親戚。
“能放錄音機聽聽嗎?那天的歌,真好聽。”彩鳳的目光,落到那台舊的雙喇叭錄音機上,腳步也移動到放錄音的課桌旁,“等過完年,鐵蛋我倆兒要去城裏,也買一台。”
路誌勤連忙說:“今天停電了,放不了。”
“農村就這點不好,以前沒電的時候,點油燈和蠟燭,也不覺得不方便。可是偏偏通電了,又要按時按點按日子供電,說停電就停電,你有多少錢也買不到。”彩鳳有些懊惱,撫摸著錄音機抱怨著,“所以說,還是城裏好啊,淨享受新鮮玩意兒。”
“那個,你若沒啥事……”路誌勤板著臉,不想聽這些無聊的話,有意下逐客令。
“有事,當然有事!”彩鳳有點兒急了,自覺說話有點兒跑題,趕緊打斷對方的逐客令,迅速從衣兜裏掏出一個精致的紙盒,麵帶嬌羞地遞過去,“我親手給你繡的手帕,看看喜歡不?”
路誌勤怔住了。眼前這個女孩,竟然如此直白,令他措手不及。手帕代表什麼,他太清楚了,怎能草率地交出“愛情”?舉了舉雙手,他做出明確的拒絕姿勢:“那個,算了吧,我不能接受。”
彩鳳沒有仔細研究,“接”與“接受”的區別。看到路誌勤的左手,還捏著那半個土豆;右手剛剛扒過土豆皮,顯得髒兮兮的,確實不方便接。因此,彩鳳不但沒生氣,反而諒解地一笑,兩隻細長的眼睛漾起了柔波:“哈哈,沒事沒事。瞧你髒的……嘻嘻,我打開,你用眼睛看就行。”
說話間,彩鳳已經迅速打開紙盒,露出一塊方方正正的白手帕。她小心翼翼地取出手帕,輕輕拎住兩個角,將一幅栩栩如生的三色堇,展示在路誌勤的麵前,幾何構圖合理,色彩清晰明麗,針法均衡有度,立體感極強。而且手帕的兩麵,花的姿態各不相同,顏色也各異,都跟真的一樣。
手中的半個土豆,“叭”地一聲滑落到地上,摔成了碎末,紅辣椒塊與綠韭菜葉,像紅花綠葉裝點在上麵。路誌勤驚訝地瞪大眼睛,那三朵顏色分明的花,令他怦然心動;上麵娟秀的字跡,直抵他的心靈最柔軟的部分,輕輕訴說著溫情——“你是愛,是暖,是希望。你是人間四月天。”
“如此絕妙的繡品,真的……是你繡的?”路誌勤終於緩過神來,想伸手去撫摸,又怕自己的雙手弄髒手帕,所以隻能反複搓著手,神情複雜地盯著彩鳳,尋求心中的答案。
彩鳳瞬間心花怒放,雙眸蕩漾著兩波秋水。哈哈,真是功夫不負有心人啊!一米八零的路誌勤,此刻反應如此強烈,說明劉堇的繡藝實在了得。愛情究竟是什麼?彩鳳說不清楚,不過她確信:隻要精心設計,沒有得不到的東西,包括愛情。
當然,她不是傻瓜,從路誌勤之前的態度,就能看出他內心的嫌棄和戒備。誰讓人家是城裏人呢?看來,像娘當初追求爹那樣,采取“霸王硬上弓”是不可行的,那樣隻會讓對方更反感,自己就一點兒機會也沒有了。
俗話說,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反正他一時走不了,那來個“欲擒故縱”吧,他問什麼也不回答,好好吊吊他的胃口,哈哈哈哈!這就是好事多磨,慢慢煮慢慢燉,就算他的心是石頭做的,自己也要磨出一條縫兒,讓他睜大眼睛看看,我彩鳳絕對是他的良配……
美滋滋地算計著,彩鳳眯了眯眼睛,扼製著心中如火的熱情,然後果斷地揮了揮手,不顧路誌勤的滿臉疑惑,毅然轉身,離開了那間屋子。
一路上,彩鳳為自己的計劃,連連鼓掌。初戰告捷,特別想與人分享喜悅,可惜不能對任何人說,尤其是不敢讓趙美榮知道,否則非得把事情搞砸不可。趙美榮的婚姻失敗,自己可不想走她的後路,幸福要握在自己手裏才行。
可是不與人分享,又實在憋得慌,所以她決定:好好犒勞一下劉堇。多虧那雙“禿爪子”,幫自己敲開了愛情的大門。
4
春節過後,趙美榮心情前所未有的明朗,大嗓門笑得比鞭炮還響,風風火火地張羅備料,要蓋三間全磚大瓦房。地基選在村西頭最後一趟街,離外婆的老房子有半裏地,反而離大隊辦公室很近,與身後的萬寶山小學隔著一大片土豆地,遙遙相望。
萬寶屯的房子,除了趙光榮等少數幾家,是底下磚上麵土坯、房頂青瓦的“起脊房”,或者前麵貼磚、後麵土坯的“一麵青”,剩下的基本都是土坯茅草房。
村民們早就聽說,已經有個別富裕的村子,出現越來越多的全磚瓦房了,實在令人眼熱得不得了。趙光榮為了安撫民心,不止一次在廣播裏說,“過渡”階段有很多任務,將來會有很多新變化新目標——建立萬寶屯自己的磚廠,就是其中一個。村民們在廣播下麵,激動得自發地鼓掌,翹首以待。
如今,磚廠的事還沒落實,趙美榮卻要蓋全村第一個磚房了,這消息立刻轟動了全村。
村民們當著她的麵,自是羨慕恭維的話,有個別人膽子大的,詢問一下磚廠的事。趙美榮也不回避,說聽領導們的意思,已經穩步推進中,快了,大家的好日子快到了!村民們半信半疑,背後便嘀咕起了閑話,看趙美榮意氣風發的樣子,估計蓋房子的磚不用花錢,可能是哪個磚廠老板給的,目的是在萬寶屯打開銷路?
漸漸地,閑話又變了味道,由磚廠、磚房轉移到人的身上。
有的說,據說張林在獄中表現良好,被減刑半年,夏天就要提前回來了。
有的說,表現好不好誰也不知道,肯定趙光榮“使勁”了,不然別人咋沒減刑?
有的說,不管咋的,老張太太總算把兒子盼回來了,這一癱就是兩年多,實在苦了那“禿爪子”丫頭。
也有的直嘖嘴,那“禿爪子”丫頭真能幹,屋裏屋外幹淨利索,地裏的活兒也很麻利,還能繡那麼好的花兒,唉,就是命太不好,否則張羅給保個媒,好歹也算成一戶人家。
此話一出,立刻有人堅持反對,說不要鹹吃蘿卜淡操心了,再好也是個“禿爪子”,誰要娶回家,萬一遺傳一窩禿爪子怎麼辦?
於是,人們麵麵相覷,這“遺傳”的事誰也不專業,誰也沒有發言權。
一陣唏噓感歎後,村民又把劉堇的話題放下,扯回到輕鬆的問題上——張林與翠花。
張林由於翠花蹲了大牢,回來後難免會有各種摩擦,至於是好摩擦還是壞摩擦,誰也不敢保證。趙美榮也算有先見之明,趁早搬離是非之地,否則再出點兒什麼破爛事,真令人笑掉大牙了。
人們哄堂大笑,然後又有人搖頭發表見解,張林再怎麼沒記性,也不會再琢磨翠花了,都說一日夫妻百日恩,翠花反咬一口,毒蛇心不能惹。
有人假裝很威武,說自己若是張林,出獄後第一件事,就是把翠花除掉,以雪前恥。
於是,另一種聲音出來警告:殺人是要犯死罪的,張林若是聰明人,就該消停地過日子,人生短短幾十年,別再窮折騰了……
閑話並不閑,像長了飛毛腿一樣,很快傳到趙美榮的耳朵裏。
趙美榮自然很生氣。其實,張林被捕後,她就料到這樣的結果了。在路上,偶爾遇到翠花,恨不能張口血盆大口,把對方撕成碎片。最讓她憤憤不平的是,醜事是翠花和張林一起做的,可最後的結果,卻隻有張林一個人入獄,因此趙美榮很不明白,法律為什麼不把翠花也判刑?憑什麼讓她做惡後,還能逍遙法外?
然而,氣歸氣,恨歸恨,趙美榮無處說理,隻能提醒自己消消氣,至少表麵上耀武揚威,不能讓外人看笑話。歸根到底,她活在別人的議論裏,而她最怕的,是別人嚼舌根子,那樣,老趙家的臉還往哪擱?
如今,閑話又出來了,趙美榮的心火又冒了出來。
考慮再三,她強壓怒火,對告密者作出如下解釋:之所以急著蓋房子,是想給彩鳳招上門女婿。眼瞅著,彩鳳都十八大九了,孩子倒是不著急嫁人,當娘的可不能沒正事。俗話說,量女配夫,自己家就一個寶貝女兒,如今把一切都置辦好,什麼彩禮也不要。目的隻有一個,給彩鳳尋到可心的“愛情”,隻盼著小倆口恩恩愛愛,小日子紅紅火火。
告密者聞言,哈喇子險些掉下來。如此天上掉餡餅的婚事,隻恨自己家兒子太小,否則一定上門求親,倒插門又有什麼關係呢?白撿一個媳婦不說,關鍵是兒子坐享其成,不費吹灰之力,就能住上亮堂堂的全磚大瓦房。如果將來命好,還能借上趙光榮的光,那兒子就飛黃騰達了……
無比豔羨,又無比遺憾,告密者突然想起一件事,吞吞吐吐地試探道:“那個,路老師人不錯,長得俊又有文化,好像……”
趙美榮臉色一冷,打斷對方的話:“城裏人又怎麼樣?長得越好越不靠譜,整天流裏流氣的,看著就不像好玩意!再說了,人家是來過渡的,早晚要回去的,跟咱們有什麼關係?”
趙美榮脫口而出的,都是真心話,她瞧不上路誌勤,最主要原因,就是覺得他跟張林一樣,不是個踏實靠譜的男人。她這輩子瞎了眼睛,被男人的外貌蒙騙,絕不能讓彩鳳吃虧。還有更大的隱患,萬一哪天路誌勤返城了,自己閨女咋辦?退一步說,能跟著一起去,倒是件好事;如果跟不去,豈不就得離婚?趙美榮最接受不了的,就是這一點,所以路誌勤再吸引人,也不在她的考慮範圍內。
告密者見趙美榮態度堅決,就把彩鳳與路誌勤的小道消息,硬生生地咽了回去,無事生非惹對方討厭,畢竟不是好事。於是,告密者改了口風,一麵誇趙美榮豪爽,一麵眼紅她的富貴。
趙美榮終於找到心理平衡,胸中的氣也徹底消散了,隨手遞給告密者一袋糖果。
告密者拎著糖果離開,臉上笑開了花,一路上成為大喇叭,逢人便誇趙美榮好,趙家的大瓦房漂亮。很快,消息不脛而走:張彩鳳懸瓦房招親啦!誰家兒子多,或娶不起媳婦的,或者想攀權貴的,趕快去“嫁給豪門”,從此改變一窮二白的命運,甚至可能雞犬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