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萬寶山一帶也傳開了,上門說媒的絡繹不絕,一來奔著三間全磚大瓦房,二來奔著現任大隊書記趙光榮,三來奔著彩鳳售貨員的工作。至於人品——趙美榮是否飛揚跋扈,張林是否作奸犯科,張彩鳳是否刁蠻任性,皆可忽略不計。
每次送走媒婆,趙美榮都會冷笑一陣。這冷笑中,有得意,有不屑,有悲哀,也有無奈,更多的是慨歎——錢和權真是好東西啊!
她心裏明鏡似的,人們如此上趕著,究竟圖的是什麼。不過,社會就是如此現實,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誰不知道享清福,背靠大樹好乘涼呢?
唉,也就自己倒黴,瞎了眼睛,嫁給了慫包張林。一輩子窩囊著,那也就認了,沒想到他竟敢出軌,實在對不起自己的愛。罷罷罷,一尋思起來就怒火中燒,這也是當初為什麼狠心,非送他去監獄的原因。
自己這輩子毀了,趙美榮意難平,所以在女兒的婚事上,一定要擦亮眼睛。男人嘛,醜點兒俊點兒都其次,最重要的是人品,對待感情一定要專一,千萬不能有花花腸子!如果誰敢對不起女兒,她會跟對方拚命……
劉堇不經常出門,但彩鳳招親的事很大,也傳到了她的耳朵裏,心情跟著起起伏伏。關於張林要提前出獄的事,在悄悄跟彩鳳確認後,劉堇很高興,第一時間告訴了外婆。不過,沒說趙美榮蓋房的事。
外婆靜靜地聽著,沒有“嗚嗚哇哇”地說話,隻是雙唇顫抖著,目光似乎看著劉堇,又似乎透過她的頭發,穿透棚頂穿透時空,看到了從獄中走出來的張林。良久,良久,外婆才長歎一聲,落下兩行渾濁的淚,好像在說:“總算有盼頭了,我的傻兒子!”
人逢喜事精神爽,病中的外婆也一樣。從那天起,她的精神突然有所好轉,說話的次數增多了,飯量也增加了一些,像是要故意多吃,讓身體健康起來。
劉堇很開心,暫時把彩鳳的事放下,每日盡可能幫外婆按摩針灸,變著樣做些吃著順口的。她還告訴外婆,等清明過後天氣變暖了,就帶外婆出去曬太陽。
外婆聽到這句話,眼睛使勁眨了三下,不住地“嗚嗚哇哇”,表達著什麼。
劉堇認真地點點頭,答應外婆:“好好好,咱們一起去尋寶。”
外婆開心地笑了,額頭的皺紋密密麻麻的。
劉堇透過外婆的笑容,終於明白了精神力量的重要性,或許舅舅張林回來以後,外婆就能奇跡般站起來了,像從前那樣房前屋後地忙碌著,做這個家永遠不倒的大樹……
中午時分,陽光實在太好了,還沒用劉堇張口,麻雀和石頭就跑來幫忙,把外婆抬到院子裏曬太陽。劉堇由衷地感謝自己的小夥伴,非親非故,卻一如既往地關心自己。如果沒有這幾個好夥伴,劉堇真不知道,自己會變得多麼無助。
如果說,小時候跟在外婆身後侍弄小園時,劉堇覺得自己的手很能幹,沒什麼活兒能難得倒她,那麼當外婆倒下後,她獨自撐起這個家,才發現四根手指確實太薄弱了,很多事情力不從心——比如,抱外婆曬太陽這件事,就一直困擾著她。外婆的身子雖然瘦得皮包骨頭,卻顯得跟木頭一樣沉重,不僅失去了配合的能力,關鍵的時候還會“搗亂”,不是僵硬就是抽搐,劉堇的四根手指實在無法掌控。萬一失誤,就會把外婆摔到地上,劉堇不敢想象那樣的後果。
暫時放下春心萌動,劉堇每天認真地穿針引線,把注意力都撲在外婆身上。
但是,情一旦有了訊息,有的人就會被牽引,想放也放不下——那就是當事人路誌勤。
5
路誌勤第一次光臨外婆家,是清明節過後不久,一個溫暖如夏的午後。
那一刻,燕子正在屋簷下銜泥築巣,春風輕柔地拂著細柳,陽光暖融融,撫摸著外婆熟睡的臉龐,小院裏樸素又恬靜。
外婆躺在木頭椅子上,這個椅子是石頭爹幫著做的,劉堇在上麵鋪上一床厚褥子,很舒服。
劉堇倚在外婆身旁,拿著花撐子,一針一線地刺繡著,心裏盤算著:貨郎子又快來了,得換一塊“的確良”布料,給外婆做一件夏天穿的襯衣。等舅舅回來的時候,外婆一定會煥然一新,日子也會煥然一新了……
“劉堇?”輕柔得如風似霧的聲音,像是怕再大一點點,就會驚醒沉睡的外婆,“劉堇,是你嗎?”
繡針如刺,驀地紮了指尖,劉堇尋聲望去,下意識地一哆嗦。
白日夢吧?明晃晃的春光裏,從院門款款走來的身影,正是她日思夜想的路誌勤。
怎麼可能呢?劉堇大腦飛快地旋轉,第一個反應,對方是來找彩鳳的,因為彩鳳說,那塊手帕成功敲開了路誌勤的心門。可是,彩鳳白天在供銷社上班,他不應該來家裏,而應該去供銷社啊。或者,到趙美榮的房基地看看,那三間大瓦房,沒準就是為他準備的……
想到這裏,劉堇心裏竟然有些酸楚。都說“有娘的孩子像塊寶”,彩鳳不就是鮮活的例子嗎?從小到大,吃的、穿的、用的、玩的,樣樣都是村裏最好的。如今談婚論嫁了,趙美榮又給她準備了最好的婚房,選擇了最好的郎君,往後餘生,再生幾個最好的娃,那小日子啊,應該也是全村最好的……
不!胡思亂想什麼呢?劉堇晃了晃腦袋,閉了閉眼睛。一定是日光太強,曬花了視線。以前外婆就叮囑過她,不要在太暗的地方看書,也不要在太強的光線下刺繡,否則是會傷眼睛的,就像外婆那樣,時而霧蒙蒙的,看不清東西。
唉,最近這是怎麼了?每次刺繡時,都會想到三色堇,而想到三色堇,就會想到他,怎麼辦呢?難怪王二丫會瘋,原來,喜歡一個的人滋味,真的很折磨人啊!腦海中,瘋子王二丫的樣子,又一次讓劉堇驚恐。
她閉著眼睛,不敢睜開,自言自語著:“隻是這人間四月天啊,燕在梁間呢喃,這暖,這希望啊……”
“我相信,那手帕一定是你繡的。”又一縷溫潤如雨的聲音,已經近在耳畔,陽光被一個影子遮住,那是路誌勤高大的身形。
劉堇驚慌地睜開眼睛,感覺到了一個男人熾烈的目光。真的是他,真的是他!
他就那樣微笑著,站在她的麵前,眼神如初見那日的深情,微笑如初見那日般親近。
他的嘴唇在一張一翕,說什麼呢?手帕?天啊,他果然知道手帕的事了?他是怎麼知道的?彩鳳不可能告訴他的。
想到這裏,劉堇像做錯事的孩子,臉“刷”地一下子紅了,就像桃花飄落到雙頰。“你……我……聽不懂……”劉堇不敢再瞅他,低下頭,卻一眼望見他的喇叭褲,像兩個大喇叭一樣,張揚地擺在她的麵前。
“三色堇,我隻對一個人講過。人間四月天,我相信,沒人比你更懂。”路誌勤聲音篤定,絲毫沒有因為劉堇的窘迫,想要放過她的意思。
“不是,不是的……你別誤會……”劉堇胡亂分辯著,彩鳳那天自信滿滿,說很快就會拿下路誌勤,可是路誌勤突然來說這些,是什麼意思呢?
路誌勤的聲音,依然在耳邊響著:“我沒有誤會,因為麻雀說,萬寶山一帶最了不起的刺繡,隻有一個人能繡得出來。萬寶屯最懂文化的人,是她最親密的朋友。能將文化與繡品融合在一起的,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人了。”
麻雀?一個彩鳳就夠了,怎麼又扯上麻雀了呢?劉堇的頭埋得更低了,雙眼盯死著花撐子下麵的手,反複捏自己的四根手指。這個快嘴快舌的麻雀,從小到大就嘰嘰喳喳地,總也改不掉臭毛病。唉,怎麼辦?彩鳳是買主,想騙路誌勤手帕是她自己繡的,如今被麻雀泄密了,她一定會暴跳如雷。自己是很喜歡他,甚至希望有一天,他能猜到是自己繡的——可是,沒想到他猜得這麼快。事情變得有點兒複雜了,現在這個尷尬的局麵,如何處理才好呢?
路誌勤見她沉默,又小心翼翼地說:“麻雀還說,石頭、泥鰍你們一起長大,比親兄弟姐妹還親,真讓人羨慕。所以……我也想跟你……們的朋友,可以嗎?”
跟我們做朋友?劉堇仔細琢磨這句話,心情略略平靜了些,原來是自己想多了,看來他獨自來下鄉,肯定很孤單,想找幾個小夥伴,也很正常。想明白這些,她終於開口說話了,可還是不敢抬頭:“麻雀……真這麼說的?是啊是啊,他們三個對我最好,勝似親人……”
“我也會對你好的,跟他們一樣!”路誌勤脫口而出,心意表達得很急切。
劉堇的心“怦”地一下,不知道為什麼,對方說“跟他們一樣”,她卻分明感覺,有一些“不一樣”,這是為什麼呢?她趕緊又搖了搖頭,想甩掉自己的胡思亂想。
“怎麼,你不願意跟我做朋友?”路誌勤誤會了,以為她搖頭是在拒絕。
“那個,不是……我們從小玩到大,可你不是……你怎麼可能……”劉堇語無倫次,自己也不知道要說什麼。
“怎麼不可能?他們是老朋友,我就是新朋友唄,人這一輩子,會交很多朋友的。”路誌勤輕鬆地笑了,覺得劉堇的反應很可愛。
劉堇沒來由地歎了口氣,蹭著自己的雙腳:“唉,也對……”
見她那個樣子,路誌勤忍俊不禁:“既然我說的對,那就抬起頭來說話吧。”
劉堇這次沒有抗拒,下意識地抬起頭,卻不敢直視對方的眼睛:“你說的沒錯,有朋友,真的很好。我外婆生病後,多虧了麻雀他們……我喜歡他們,外婆也喜歡……”
“麻雀說,外婆人特別好。”路誌勤真誠地說,目光從劉堇身上移開,落到外婆的白發上,“接受我這個朋友吧,我會跟他們一樣,幫你照顧外婆的。”
劉堇的心,又被溫柔地打動。雖不敢奢望愛情,但不能拒絕友情。而且事實證明,真摯的友情是存在的,所以,她還顧忌什麼呢?
“可是,彩鳳……”話一出口,劉堇自己嚇了一跳,說好了不用顧忌,為何要提彩鳳呢?
“彩鳳怎麼了?”路誌勤微微蹙了蹙眉,旋即想起手帕的事,趕緊解釋,“你千萬別誤會,手帕是她一廂情願,我跟她連朋友都不是!”
一廂情願?聽到這四個字,劉堇莫名有些竊喜,嘴角劃過好看的弧線。原來彩鳳在說謊。那天,彩鳳犒勞她的雪花膏,看來最好不要動,時刻準備著被索要回去。
“你笑什麼呢?”路誌勤看到劉堇的微笑,有些好奇。
“啊?沒笑沒笑……”劉堇臉騰地紅了,生怕被對方看透心思,趕緊沒話找話,把話題岔開,“那個,你看陽光多暖和……我突然想起以前,外婆沒生病的時候,帶我去山上找七色堇,特別開心……”
“過幾天,是你的生日,要不咱們一起……陪外婆去萬寶山吧?”路誌勤凝視著劉堇的笑容,忍不住抬起手,很自然地撫摸了一下在她的黑頭發。這個簡陋的農村小院,讓他感覺既親切又陌生,眼前這個麵容清秀的女孩,讓他既喜歡又心疼。
劉堇怔住了,一時忘記躲開那溫柔的手掌。每天忙碌,她已經忘記生日的事了。不用問,又是麻雀透露的。隻是劉堇想不明白,路誌勤是怎麼認識麻雀的呢?麻雀為什麼口無遮攔,連生日的事都告訴他呢?
其實她不知道,對於她家的情況,麻雀是應說盡說——包括她的出生,她的爹娘,她的外婆,她的舅舅,她的求學路,她如今艱難的生活。當然,還有她的殘手,以及帶著靈感的刺繡。當然,還有她的善良,她的心思細膩,她的喜怒哀樂。
很久以後,劉堇才知道:路誌勤心思縝密,以了解曆屆學生情況為名,明目張膽地通過校長,得到劉堇班級的學生名單;接著又通過分析,利用排除法,鎖定了麻雀、泥鰍和石頭;最後,他決定放棄兩個男生,詢問與劉堇親密無間的麻雀。之所以這樣做,路誌勤還是有所顧忌,不想引起校長的關注,鬧出一些複雜的情況。
那麼,為什麼要大費周折,去了解劉堇呢?路誌勤當時想法很簡單,真的隻是出於好奇,想單純地想了解一下。畢竟,在這樣的窮鄉僻壤,遇到一個蘭心慧智的女孩,一種特別的眼神,一次特別的邂逅,一方特別的手帕,一種難以釋懷的情愫……總之,是一件意外又美好的事。
如果劉堇是個健全人,或許路誌勤在打聽之後,並不會有什麼行動,因為他非常清楚,自己在萬寶山不是尋找愛情,而是要備考讀大學。可是偏偏,劉堇那樣與眾不同,那樣令人憐惜,那樣令人放不下,讓他想到“同情”這個詞。
是的,他認為自己很同情劉堇,而且劉堇也值得同情。當“同情”成為一種概念,路誌勤的心變得越來越柔軟,終於找到了走近劉堇的理由。所以,在麻雀的指引下,路誌勤在春暖花開的正午,大膽地闖進了外婆家的院子。
進院之前,他並不知道,能為劉堇做些什麼。他隻是想,自己是城裏來的健全人,一定要像朋友那樣,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多幫助這個可憐的農村女孩。
進院之後,他更加堅定,必須為劉堇做點兒什麼。哪怕像大哥哥那樣,隻是撫摸她的頭,真誠地說一句:“人和人之間最美好的,是用我的本真,碰觸你的本真。”
劉堇低著頭,甜蜜的淚水順著緋紅的臉頰,悄然跌落到繡布上。那滴答聲似有還無,輕輕扣動她的心扉,宛如一樹一樹花開的聲音。
6
劉堇18歲生日那天,陽光出奇地火熱明亮,仿佛要穿透雲層,直接送來熱情的夏天。
臉上映著紅暈,獨屬於這個季節的希望,在劉堇的心海裏孕育,猶如萬物複蘇般生動。那份喜悅的暖流,不僅來自陽光,更源於美好的情愫。做夢也沒想到啊,路誌勤竟然履行了承諾,特意跑來為她過生日,跟夥伴們一起抬著外婆,爬上了萬寶山。
久違的萬寶山,久違的季節。天空還是那麼蔚藍,大地還是那麼廣闊,路途依然並不遙遠,山也並不太高,可是之於劉堇,卻恍如隔世,一晃已是十年之久。8歲那年的生日,很多細節曆曆在目,令劉堇感慨萬千,當年外婆身姿矯健,是她生命中的太陽傘;現在外婆病魔纏身,猶如風雨中的枯葉,需要她細心照顧,用生命來保護。
一路上,外婆比劉堇更感慨,眼神變得靈活起來,無奈言語不暢,隻能安靜地想心事。從小到大,萬寶山在她的心中,是神一般的存在,至今她一直堅信:隻要山在,希望就在,一切就會好起來。生病的日子,在窗前遙望萬寶山,即使視線越來越朦朧,甚至什麼也看不清楚,心裏卻越來越通透,仿佛世界就在眼前,支撐著她用力活著,認真盼著,舍不得閉上眼睛……
此次登山,外婆其實很矛盾,既擔心給孩子們添麻煩,又盼望著到山上看看。具體想看什麼呢,她也說不太明白。這麼多年,她對山最熟悉不過了,沒生病前,不知道爬過多少次,哪裏有什麼樹、哪棵樹下開什麼花,看或不看,都長在她心裏。
不過,最後外婆還是來了。或許她想看的,就是那熟悉的感覺,一草一木的深情,還有看山人王栓柱。以前每次上山,她都會給他帶兩個雞蛋,那孩子命苦啊,孤苦伶仃地,不僅沒人疼惜,還經常被人嘲笑。人生在世,圖上啥?外婆講不出大道理,隻是固執地認為:窮過富過,活的就是個念想。所以,她像媽媽一樣牽掛王栓柱,希望他心存念想,能夠認真地活著……
想到這裏,外婆突然“嗚嗚哇哇”地叫起來,雙手不聽使喚地亂舞著,努力比劃出兩個圓形,雙眼則盯著劉堇,寫滿了急切之情。
路誌勤不明所以,麻雀也沒猜到,泥鰍和石頭更是一頭霧水。
不過劉堇笑了,趕緊從包裏取出雞蛋,告訴外婆,她早就準備好了,到了山上,就送給栓柱叔叔。外婆咧開嘴笑了,最懂她心思的,永遠是可愛的外孫女。可惜啊,這麼好的孩子,命苦得讓人心疼,原以為能陪她長大,誰曾想竟然成了她的負擔。唉,對不起這孩子啊……
“外婆快看,你最喜歡的婆婆丁菜!”劉堇一邊說著,一邊俯下身,拿出提前準備好的小刀,挖出兩棵鮮嫩的蒲公英。
外婆很開心,伸手去接蒲公英,可惜手抖得拿不穩,菜直接往地上掉,路誌勤眼疾手快,一把接住了兩棵菜,又小心翼翼地放進外婆的掌心。
隻是一眨眼的事,但劉堇看在眼裏,喜在心上,她覺得,路誌勤對外婆好,比對她好還幸福。
麻雀嘰嘰喳喳,一麵誇路誌勤反應靈敏,一麵譏笑石頭和泥鰍反應遲鈍。
石頭哼哧了兩聲,又撓撓腦袋,說蒲公英本就長在地上,即使掉到地上,也不會像雞蛋一樣碎掉,又有何大驚小怪的呢?
泥鰍哈哈大笑,誇石頭言之有理,即使碎掉也無所謂,大不了再挖新菜,有什麼了不起的呢?
麻雀氣得直跺腳,她講的是“手疾眼快”,是應對突發事件的能力,對方卻強詞奪理,故意偷換概念,不承認自己有多笨,實在不可救藥。
劉堇被逗得忍俊不禁,看著這三個小夥伴,他們一起陪自己長大,如今個頭跟成人一樣,性格卻依然純真可愛。有朋友的日子,苦中就有了甜滋味,就像萬寶山,因為他們的到來,就有了快樂的味道。
路誌勤則訕訕地,既覺得二人的話有道理,又聽出某種弦外音,在“婆婆丁”與雞蛋的切換之間,隱約透過出一絲不友好。不過,他很快調整心緒,大家都是同齡人,又都是劉堇的朋友,深一句淺一句的玩笑,怎麼能斤斤計較呢?
“張嬸!小堇!張嬸,小堇……”突然,樹林深處,傳來一聲聲熱切的呼喚。
眾人尋聲望去,隻見狹窄的林中小路上,跑來一個傾斜的身影,不用細看也能猜到——王栓柱來了。劉堇開心地揮揮手,熱情地喊了一句“栓柱大叔”。麻雀趕緊指揮大家加速,抬著外婆快走幾步,過去與王栓柱彙合。
初次見到王栓柱,路誌勤滿眼驚奇,忍不住打量著這個“怪人”。他能感受到,大家對栓柱的親切,以及栓柱對大家的友好,不過他不明白,這組年齡有差別、身份有差別的三代人,是如何成為好朋友的?於是,他又多打量了一下栓柱的腿,心裏頓時升起一個詞語——同情。他確信,同情是一種力量,能夠聯結善良人的情感。於是,他又偷偷看了看劉堇的手,心中的同情更深了一層。
王栓柱滿臉笑容,仿佛眼前這群人,帶來的是陽光雨露,讓他瞬間變得年輕挺拔,拉著外婆的手時,雙眸裏竟然有淚光在閃動。外婆心裏明鏡似的,這孩子對大家有多親,那麼在山上就有多孤獨。隻怪自己無能,不能像從前健步如飛,隨時能過來關心他。
劉堇讀懂了外婆的自責,趕緊取出兩個雞蛋,微笑著遞給王栓柱:“外婆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帶給你。”
王栓柱臉微微地紅了,小心翼翼接過雞蛋,眼裏有點點淚花,臉上綻放出孩子般的笑容。
在山上,其實也能吃到雞蛋,可那隻是單純的食物,不富含任何情感。他確實太孤獨了,骨子裏的倔強,掩飾不住對親情的渴望。外婆生病後,他幾乎陷入到絕望中,因為他知道,世上唯一牽掛他的人,再也不能上山來看他了。但絕望之餘,心中還有些許希望,畢竟外婆還活著,每天站在瞭望樓上,遙望山下的村莊,他又會心生一絲溫暖,因為他知道,外婆上不上山,對他的關心都一直在……
王栓柱囁嚅著,無法輕易說出“謝謝”,這兩個字太單薄了,不足以承載情感的力量。嗬嗬地傻笑半天,他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趕緊把雞蛋放進左手,然後把右手伸進口袋,摸出一樣東西,吞吞吐吐地說:“那個……小堇,生日快樂……”
劉堇定眼一看,栓柱右手拎著一串風鈴——18隻草編的小兔子,每個銅錢大小,下麵綴著五彩珠,風兒一吹,清脆作響,可愛極了。
外婆顯然很驚訝,怎麼也沒想到,一晃十年了,王栓柱竟然記得劉堇的生日,還準備了如此精致的禮物。她眼中也有淚花,驀地想起兒子張林,作為劉堇的親舅舅,如果能像栓柱般體貼,那麼劉堇也不至於那麼苦。可惜,恨鐵不成鋼啊,兒子太不爭氣……
而劉堇驚訝之餘,更多的是感動。接過那串草兔子風鈴,忍不住細細打量眼前人:他的頭發有些淩亂,衣衫有些破舊,雙手有些粗糙,眉眼卻依然清澈,笑容與十年前一樣友善。站在大樹旁邊,身材沒有路誌勤高大,體格沒有石頭魁梧,身手不如泥鰍敏捷——可是自成風格,瘦弱裏有種親切感,怎麼看,都覺得很踏實。她忽然想,如果這個人是親叔叔,該多好啊……
麻雀羨慕之餘,更替劉堇高興,嘰嘰喳喳地指揮大家,趕緊找到合適的角度,盡量把外婆放在陽光裏,然後圍著外婆坐下,正式為劉堇慶祝生日。
泥鰍和石頭被感染了,覺得也應該來個儀式感,可惜事先沒準備禮物,就跑到樹根底下,挖來幾根“婆婆丁”,調皮地送給劉堇,異口同聲地說:“生日快樂!”
大家被逗哈哈大笑,連外婆也甩掉憂傷,樂得合不攏嘴。劉堇笑得前仰後合,自從外婆生病後,她還是第一次無拘無束,開懷大笑。
路誌勤顯得很內斂,那串草兔子風鈴很意外,然而確實很可愛,見劉堇如此高興,他也跟著開心。生日是重要的日子,他一來與大家不熟,因此不想跟大家起哄;二來有私心,隻想找個機會,單獨與劉堇相處,並對她真誠地說祝福。
不過,他想安靜,有人卻不願意,石頭和泥鰍互換眼色,一個勁兒地催他獻禮物。路誌勤拗不過去,隻好當著眾人的麵,向劉堇獻歌一曲。隻見他雙眸充滿深情,聲音如潤物的春雨,清透甜美陽光溫柔,《甜蜜蜜》的歌詞細膩,引得大家紛紛鼓掌,就連外婆也情緒高漲,都像十八歲少女般美麗,手舞足蹈地跟著喝彩。
有那麼一瞬間,仿佛萬寶山都在歌唱,劉堇的心海,充滿了甜蜜與幸福。她心裏很清楚,路誌勤此刻唱這首歌,是別有深意的,猶如娓娓道來的情書,讓她害羞,更讓她欣喜……
終於,路誌勤找到機會,與劉堇遠離了人群,走在尋找“七色堇”的路上。
山路並不漫漫,繞來繞去的循環中,兩人的手,悄悄牽到了一起。劉堇的心中怦怦跳,臉紅到了脖子根,不敢看身旁的路誌勤,又忍不住偷偷瞄他的身影。
路誌勤也一樣緊張,他沒有時間考慮,這樣的牽手,距離“同情”有多遠;也沒時間思考,那隻“怪”手有何不同,隻是覺得掌心貼著掌心,指尖如微刺,劃起心海深處的激情澎湃……
走啊走,可惜沒找到七色堇。
路誌勤突然俯下身,采了很多三色堇,紅的熱烈,黃的溫柔,紫的深沉,深情地捧到劉堇的麵前。山風拂過,三色堇微微點頭,仿佛在讚許地說:“真好!這花的芬芳!”
劉堇的臉頰,被那些“貓臉”映得通紅,低頭含羞的笑容,比三色堇更令人心動。心跳加快,一個聲音提醒她——趕緊逃跑,這是幻境,浪漫不屬於她;而另一個聲音又拉扯著她——不要當逃兵,既然是幻境,幻想一下又何妨?
路誌勤凝視著劉堇,感受著她起伏的心跳,實在情不自禁,在她的額頭留下一個輕吻。
這個吻,到底意味著什麼?當年的他,並來不及細想,隻覺得渴望那樣做,也應該那樣做。多年以後,夜深人靜之時,他經常憶起那一幕,細細思量後,依然會心存感恩,認為是彼此間最好的禮物,值得用一生去回味……
這個吻,究竟意味著什麼?當年的劉堇,也來不及細想,隻覺得很甜蜜,既喜悅又恐懼。多年以後,她讀到《小王子》,被裏麵的話深深觸動:“我始終認為一個人,可以很天真簡單的活下去,必是身邊無數人,用更大的代價守護而來的。”
回想起18歲生日,那天的萬寶山,身邊的人真全啊——有最愛她的外婆,有最嗬護她的栓柱大叔,有最喜歡的路誌勤,有最要好的夥伴。一生最難得,是那份真情真意。所以,每當萬寶山入夢來,她都想沉醉其中,永遠不再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