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眉頭緊鎖,怒氣衝衝地質問他:“你還知道來?為什麼才來?”
路誌勤一臉難堪,試著解釋:“對不起,一直想來,可是各種事碰到一起,脫離不開。我給劉堇寫信,也給你寫過信,可是都沒人回信,急死我了……”
麻雀白了他一眼:“還給你寫過信?真的假的,誰知道你是不是在撒謊!”
路誌勤舉手發誓:“是真的,當然是真的,如果我說謊,天打五雷轟!”
麻雀便不再追問:“真的假的,你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就行,再翻舊賬,也不重要了。說說吧,今天突然來,想幹啥?”
路誌勤真誠地說:“我特意來,就想看看劉堇……看看她怎麼樣?”
麻雀沒好氣地反問在:“就看看嗎?看完以後呢?”
路誌勤說:“看完就得回學校,馬上開學了,等暑假的時候再來……”
麻雀陰陽怪氣地問:“真是個大忙人啊!那我問你,你到底對劉堇啥意思?看來看去的,是否願意娶她?”
路誌勤臉上一紅,吞吞吐吐地說:“肯定喜歡……可結婚是大事,我還沒想那麼遠……”
麻雀冷哼一聲,嚴肅地盯著他的眼睛:“別支支吾吾的,現在我問你——假設你不娶劉堇,她就會因你而死,那麼你怎麼決定?”
路誌勤脫口而出:“在校學習期間擅自結婚,那是要被退學的!我不能......荒廢了夢寐以求的理想啊……”
麻雀怒火中燒,當即扇了他一耳光:“你就這個陳世美!劉堇遇見你,算是倒了八輩子血黴,瞎了眼睛都不知道!”
路誌勤被打得莫名其妙,心中的火氣也往上躥,不過他忍住了,麻雀是劉堇最好的朋友,聽說自己不娶對方而生氣,也有情可原。也怪自己說話太實在,不懂得迂回婉轉,所以他又放低聲,想跟麻雀再解釋一下:“你千萬別誤會,我的意思是,學業很重要,劉堇也……”
麻雀懶得聽他的解釋,直接將其推到了門外:“要解釋,你也得去找劉堇,跟我說有什麼用?滾!去追求你的理想吧,少在這裏惡心人!”
路誌勤灰頭土臉:“麻雀,我是想找劉堇解釋,可是她不在家,你能告訴我她的下落嗎?”
麻雀想了想,隔著門縫兒又拋出一句話:“她曾反複叮囑,不讓任何人打擾她……唉,我知道她一直在等你,這可憐的傻子!姓路的你聽著:如果你現在能娶她,就到你們私定終身的地方去找她;如果不能收拾你種的惡果,那就趕緊滾蛋,別再害她!”
私定終身!種的惡果!
這八個字猶如當頭棒喝,擊得路誌勤連連倒退了幾步,以為自己聽錯了。
旋即,他又像明白了什麼似的,衝出麻雀的院子,順著大路,直奔萬寶山的方向跑去。他的心裏,反複呼喚著劉堇的名字,隻想快點兒跑到她的身邊,驗證自己的猜測到底對不對?問問劉堇,自己離開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
講到這裏,路誌勤發出長長的歎息,諸多遺憾和悔恨,一言難盡:“後來的很多個夜晚,我常常夢到那天的狂奔,並且從狂奔的夢中驚醒,累得雙腿發軟渾身是汗,卻一次也沒跑到過萬寶山頂,一次也沒見到過心中的你……然後,接下來的暗夜,我就再也無法入睡,隻能點一支煙,喝一口酒,在苦澀中回味夢境,在自責中懺悔靈魂……”
劉堇站在原地,靜靜地聽著,心裏卻難以平靜。路誌勤的講述,與麻雀後來的轉述基本相同,他在學校確實有難處,在家人麵前也不容易,似乎是可以原諒的。可是這些年,有一點她想不明白:當時自己明明在山上,但並沒有見到奔跑而來的他,為什麼呢?
3
那些年,劉堇也曾心生疑竇,究竟是什麼原因,導致她沒見到路誌勤?按理說,萬寶山不高也不大,除了人為的因素,或者極特殊的情況,否則隻要想上山,即使速度慢點兒,也終歸是能到達的。
難道,會是栓柱從中作梗嗎?潛意識裏,她懷疑過栓柱。因為他是護林人,通過瞭望塔,能第一時間看到上山的人;同時,又是她名義的丈夫,有權利擋住騷擾她的人。
然而,路誌勤給出的答案,與栓柱無關:“凡事都有定數,如果那天我跑得再快些,或者再慢些,在經過供銷社時,就不會巧遇張彩鳳……那麼,我應該就會跑到山頂,應該就能見到你了……”
張彩鳳?怎麼牽扯到了彩鳳呢?劉堇下意識地皺眉,悄悄撫摸自己的手指,眼中充滿了驚訝。從記事起,她就被彩鳳籠罩著,喜怒哀樂的重要記憶,似乎都與之有關,難道冥冥之中,真的有定數?劉堇不由得心緒起伏,想起多年前的往事,想起彩鳳讓她幫著繡手帕的情景,唉,或許從那一刻起,恩怨糾葛就埋下了伏筆,隻是她身在局中,並沒有看清罷了。
或許,那天遇到別人,問題都會有所轉變,可命運偏偏如此安排,讓彩鳳撞見路誌勤,並且拚命攔住他,不顧天寒地凍,隻管添油加醋,將劉堇渲染成世上最恐怖的女子。
“唉,都怪我!明知道她的性格惡劣,被我拒絕後一定懷恨在心,我就應該敬鬼神而遠之,幹嘛要停下腳步,聽她胡說八道呢?”路誌勤腸子都悔青了,抬起右手,給了自己一耳光,講出了事情的原委——
彩鳳似乎知道他來意,因此一張口,就講到劉堇當代課教師的事。當然,關於副隊長袁城的環節,彩鳳並不知曉,因此胡編亂造,說外婆去世後,劉堇一個人實在太可憐了,光靠參加生產隊勞動,根本分不到幾個錢,日子窮得掀不開鍋。外人可以看笑話,但她倆畢竟是表姐妹,彩鳳絕不能坐視不管,就悄悄去央求趙光榮,讓劉堇到學校代課,增加點收入,快些把饑荒還上……
路誌勤聽到這裏,暗自琢磨:原來是趙光榮作祟,當麵收下禮物,並答應讓劉堇去學校代課,結果等自己離開萬寶山後,對方並沒有履行承諾,實在是假公濟私的惡人啊!
彩鳳見路誌勤不語,心下很解氣,繼續“編排”著劉堇:“我知道她沒錢,而且特別要麵子,就想資助她一些物資,先把外麵的饑荒還上,可是她跟強驢似的,說什麼也不肯接受,非說要自己想辦法。都怪我,當時我如果再堅持一下,或者把錢放下就走,她也許就不會想歪門邪道……可是我如此單純,打死我也想不到,她會不走正道呢?”
路誌勤一臉驚疑,忍不住追問道:“歪門邪道?什麼……什麼意思?”
彩鳳無限惋惜,無比悲痛地搖著頭:“唉,都怪我愚笨,沒想那麼多。你想想看,一個女孩子,孤獨無依,雙手又殘疾,能有什麼辦法可想呢?無論老少……路老師你想想,饑荒是需要還,可作為一個女孩子,實在太丟人現眼了,唉,害得我這個做表姐的,都覺得抬不起頭來……”
“不會的,劉堇不會這樣的,怎麼可能呢?你在胡說八道,我不相信……”路誌勤搖著頭,劉堇那麼清純可愛,怎麼可能變成這樣呢?
然而,彩鳳說得聲情並茂,淚光閃閃:“不要說你不信,全村人誰也不信啊!可事實就是事實……天啊,我說不出口,實在太可恥了,我都替她無地自容!”
路誌勤更震驚了:“彩鳳,你給我住嘴,住嘴!”
彩鳳擠出一滴眼淚,恨恨地聲音,帶著地獄般的殘酷:“我說的都是真的,那個亂倫的對象,就是張林——我那個禽獸不如的爹!現在你明白,我為什麼恨他們,為什麼無地自容了吧。”
仿佛當頭悶棍,路誌勤險些跌倒:“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彩鳳見對方如此,心裏甚是過癮,繼續說道:“不信,你去問校長,去問全校師生,去問大隊領導!”
路誌勤搖晃了兩下身子,努力讓自己不要摔倒,外婆家確實空空如也,那冷冰冰的鎖頭,讓彩鳳的話顯得真實可信,一切似乎都不容置疑。
“我知道,你接受不了,那我呢?”彩鳳繼續歎息,語氣變得有些正義凜然,“如今,萬寶山一帶,她是出名了,沒把她轟出去,已經是最大的寬容了!”
路誌勤望著萬寶山的方向,感覺一種無形的壓力襲過來,腦袋像有無數蜜蜂在“嗡嗡”直叫,一個他曾經珍愛過的女孩,竟然落得如此不堪,要怎麼向校長求證?
可是,彩鳳不依不饒,依然在耳邊講著:“你若不信,可以自個兒到山上看看。”
路誌勤的精神被徹底擊垮,沒有勇氣再上山了,不知道此情此景,如何麵對彩鳳口中那個“劉堇”?如果一切是真的,那劉堇不值得他牽掛;如果一切不是真的,那他的狀態,不適合去見她。
他心裏也明白,以前他拒絕了彩鳳,導致彩鳳心存芥蒂,胡編一些事情,也不是沒有可能——然而,事情太嚴重,隻要自己稍加打聽,就一定會有蛛絲馬跡的。怎麼辦呢?是現在就去求證,還是等查明真相,再酌情處理?
見路誌勤心生惡魔,彩鳳終於出了口氣,也不再糾纏:“好了,該說的和不該說的,我都告訴你了。畢竟,我對你心動過,這也算對過去的我,有個交待……至於你,來一趟不容易,最好去找校長求證,也算給你自己一個交待……”
路誌勤被心魔驅使著,告別萬寶山的方向,然後一步三挪,鬼使神差地回到了萬寶山小學,敲開了校長辦公室的門……
“這個惡毒的女人!”聽到這裏,劉堇憤怒至極,忍不住罵了一句。
路誌勤很尷尬,他寧願劉堇罵的人,是他這個惡毒的男人。如果重新來過,當初他是否會當機立斷,直接回去“探親”呢?如果時光倒流,他是否會直接跑到萬寶山,直接麵對劉堇,而不是到別處尋求答案?
這些年,他一直拷問自己的良心,當《塵緣》的旋律傳遍大街小巷,瞬間把他的心給撕碎了——“回頭時無風也無雨”,可是那場風雨留下深深的遺憾,即使滿腹相思都沉默,人間還有他殘夢未醒,空留悔恨……
“這些沙果,是小園那棵沙果樹上的。外婆雖然走了,卻留下一季又一季的果實。”劉堇轉移話題,掩飾胸中的怒火。見路誌勤一直在撫摸那個坐墊,知道他讀懂了那個刺繡的深意,於是心變得柔軟了一些。其實,那個坐墊是她有意放到炕頭的,雖然嘴上說不想見麵,其實潛意識裏,應該還是想見的。至於見了以後說什麼,她也沒想好。
路誌勤緩過神來,把小坐墊抱在懷裏,像是抱著一個失而複得的禮物。然後坐在炕沿上,拿起一個紅綠相間的沙果,輕輕咬了一口,甜中帶酸的味道,讓他鼻子一陣發酸:“一晃,外婆已經走了十年,你,還好吧?”說完這句話,路誌勤就後悔了。外婆走了十年,他何嚐不是走了十年呢?明知道劉堇過得不好,還問什麼廢話?
劉堇沒有回答,這些確實都是廢話,因此反問了一句:“你認為,什麼是好?什麼是不好?”
路誌勤語塞了。
有人說過,活著就是幸福。
可是麵對滄桑的劉堇,他覺得這句話一點道理也沒有。
如果說,他後悔當初“跑”了,那麼此刻,他慶幸自己來了。與劉堇初相遇的感覺還在,那一針一線的刺繡抱在懷裏,依然令他怦然心動。從今往後,他要用實際行動嗬護她,讓她活得好一點兒,離幸福近一點兒,再近一點兒。
“這些錢,先蓋間新房吧。聽說欠生產隊一些饑荒,放心吧,我幫你還。”路誌勤邊說邊掏錢包,為自己終於有能力幫助劉堇而激動,聲音充滿了自信和力度,“如果你想離開這裏,我可以幫你弄個農轉非戶口,辦個‘大集體’工作……”
當一摞嶄新的人民幣,放到外婆家的炕沿上,劉堇終於被激怒了!
她憤然離開外婆的大櫃,大步衝到路誌勤麵前,用左手拎住他的衣領,揮起右臂,想抽他一個耳光——可是最後,劉堇隻是恨恨地瞪著杏核眼,無力地放開了手。
打他有什麼用呢?如果是五根手指,還能湊成一巴掌,打起來也解恨些。
可是,兩根手指像蜻蜓點水,打了他也不長記性。
“你以為你是誰?憑什麼到這裏指手畫腳,決定我的生活?我為什麼要蓋房子?為什麼要辦農轉非?為什麼要辦‘大集體’?饑荒是我的,憑什麼用你還?以為有幾個臭錢,就了不起嗎?你以為你是誰啊,憑什麼到這裏自作多情?”劉堇憤怒地質問著,一句句比耳光還有力度,砸到路誌勤的心上。
“劉堇,你誤會了……我就是想彌補……希望你能過得好點兒……”路誌勤解釋著,劉堇的反應在意料之中,如此倔強的一個人,怎麼可能輕易地收下他的錢呢?可是他也是真心的,隻有盡力彌補過去,才會在午夜夢回的時候,能再心安地睡去。
“彌補?哈哈,告訴我,你做錯了什麼?你又要彌補什麼?”劉堇一陣狂笑,這麼多年,曾想象了很多種重逢的場麵,唯獨沒想過的,就是這一摞羞辱性的金錢,“路誌勤我告訴你,金錢買不回我的青春!金錢也換不回過去的十年!想用金錢買心安嗎?哈哈,休想用金錢收買我,就讓你永遠承受良心的審判吧!”
一句句反問,如利箭刺向心田,根根帶著血牽著肉,路誌勤徹底被擊敗了。
在人的一生中,會有很多時刻,有過純粹的愛,比如愛一朵三色堇,愛一縷清晨的風,愛一次落日的絢麗,愛一場冬雪的潔白……後來,遇見劉堇,沒考上大學那段時光,他願意像劉堇那樣,也為她奉獻和付出,愛萬寶山的矮小,也愛“七色堇”的傳說。
可是,那些“純粹”的時光,總是稍縱即逝,當時間和空間發生變化,當前途和命運摻雜其中,當必須麵臨一些取舍,他就變得自私。原來那些“愛”著的,就會被無情之劍,一個個“腰斬”而亡,沒有遍體鱗傷,隻有奮不顧身。更重要的是,他認為這種取舍是正確的,至於道義與良心,可以忽略不提……
歸根結底一句話:他可以舍棄工作,但無法舍棄夢想;他可以舍棄風花雪月,但無法舍棄美好前途。因此,麻雀提出生死攸關的問題時,他盡管心有所悟,卻不願意挑明不願追問,害怕“既定的事實”,影響夢寐以求的理想。
因此,心底深處,他在尋找一個出口,隻是他自己並不知道,出口在哪裏?而彩鳳橫空出世,給了他冠冕堂皇的理由——輕信彩鳳的一麵之詞,加上校長不知情的佐證,以便讓自己怒發衝冠,理直氣壯地“轉身”,毅然決然地“拋棄”……
感情裏最大的遺憾,就是失去後才知道,錯過的那個人是永生的痛。
路誌勤無法原諒自己,但是他希望得到劉堇的原諒。
此時此刻,劉堇就在自己的眼前,透過那張暴怒的麵孔,他讀懂了那顆依然柔軟的心。所以,他必須勇敢地伸出雙手,摟緊這個遍體鱗傷的女孩,錯過的時光已然無法再回頭,未來的歲月裏,不能再有遺憾。
4
萬寶山雖小,但沾了十月的繽紛,層林盡染,萬紫千紅。楓葉像一團團紅色的火焰,令人情不自禁地想走近它,張開雙臂擁抱這個激情的世界,然後一起燃燒,一起升騰。
然而,越往山上去,景色變化越突兀,終於一步步爬到山頂,路誌勤的激情瞬間被熄滅,隨之而來的,是一片令人觸目驚心的畫麵。
怎麼會變成這樣?
當年鬱鬱蔥蔥的樹木,如今很多已經徹底死掉,根部快腐爛了;還有一些正在死掉,枝條光禿禿的或伸著或垂著,每年春天隻能長出零星的幾片葉子,證明還苟延殘喘。矮樹樁一個連著一個,是當年被燒死的樹木留下的根。
除了這些所謂的“樹木”,剩下的風景,就是成片的雜草地和灌木叢,一簇簇掃帚梅花在秋風中搖曳,粉、白、紅、紫互相襯托著,向路誌勤微微搖頭,輕輕講述八年前的那場災難。
1982年的深秋,生產隊的莊稼都收割完了,作為一名能掙完整工分的社員,劉堇終於可以歇一歇,不用頂著強烈的妊娠反應,山上山下來回折騰了。可是王栓柱卻不能歇息,萬寶山進入秋季防火期,必須嚴格遵守護林準則,每天都要認真巡邏,不能有半點兒疏漏。有時候半夜風大,他也要趕緊起來出去看看,生怕出現點兒險情,造成不可想象的後果。
懷孕五個多月了,劉堇感到肚子快速地變大,體重也越來笨拙。一起幹活兒的幾個婦女,歇腳的時候就願意研究她的肚子,說感覺劉堇幹活越來越偷懶,模樣卻越來越好看了,那憑經驗分析,這胎懷的肯定是丫頭,俗話說:“丫頭都打扮媽,小子都讓媽變醜。”
劉堇羞澀地撫摸著肚子,心中有點兒失落,她特別想生個兒子,幫王栓柱“接”戶口本。
麻雀的觀點正好相反,她以事實為根據,拿張林和劉堇做對比,又拿她們姐四個跟翠花的三個兒子對比,最後得出結論:女孩比男孩更懂得孝順父母,尤其像王栓柱那樣的殘疾人,更適合有個貼心的女兒,到老了才不會被嫌棄。
劉堇覺得麻雀說得很有道理,所以不再糾結生兒生女的問題。
王栓柱更是想得明白,顫抖著粗糙的大手,小心翼翼地撫摸著劉堇的肚子,隻覺得眼淚要流下來。他從來不敢想象,自己今生能有可愛的妻子;從來不敢奢望,自己今生有當爹的機會。劉堇的降臨,無疑是命運的恩賜,讓他有機會成為真正的男人;而肚子裏的孩子,更是上蒼的恩典,讓他有機會承擔一種責任,完成一種使命。他隻怕幸福來得太快,今生報恩都來不及,哪有資格挑剔男孩女孩呢?他唯一希望的就是孩子健全,手啊腳啊都全科的,精神上也不要有啥缺憾,就是他們一家最大的福分了……
每當晚上月色迷蒙,躺在被劉堇收拾一新的小炕上,枕著劉堇繡的並蒂蓮枕頭,蓋著劉堇繡的鴛鴦被子,王栓柱總感覺像在夢中。
從決定跟劉堇“結婚”那一刻起,他就反複提醒自己“守規矩”,不能冒犯這個可憐的丫頭。浪漫的愛情,他講不明白含義;但做人的底線,他有自己的堅守——那就是絕不能趁人之危。小時候渴望有個家,那是對爸爸媽媽的情結;如今四十不惑之年,突然有了一個“家”,他一定要珍惜這段“父女情”,用相差20歲的年齡,守護好這個從小看著長大的“女兒”。
最初那段時間,王栓柱也確實是那樣做的。
比如說“結婚”那天,當麻雀三人前腳剛走,他就一瘸一拐地出去找木板,想在牆角搭個臨時床鋪,把小炕單獨留給劉堇。
可是劉堇太善良了,把他手中的木板接了過去,放到了小炕的中央;然後又在中間拉了個布簾,作成“軟間壁”。劉堇說屋子裏這麼冷,沒有火爐的地方就像冰窖,她不能自私地把主人趕到冰窖裏。
王栓柱站在地上,連大氣也不敢出,心裏盤算著怎麼辦?一個炕上,一個地下,這樣的距離剛剛好;可是若都在炕上,一塊布簾的距離,近得連呼吸都聽得一清二楚,作為一個成熟的男性,他到底能否承受得了那樣的“心跳”?
這時,劉堇又輕輕地說話了:“心中有楚漢,自然不會過界。栓柱大叔,小堇從小就相信你。”
一句“栓柱大叔”,讓王栓柱冷靜了很多;一句“相信”,讓他坦然了很多。
記不清過了多少個日子,王栓柱跟劉堇就這樣“隔簾相望”,各自守著自己的夢,度過了一個又一個相安無事的夜晚,迎來了一個又一個嶄新的黎明。王栓柱很滿足這樣的狀態,感覺每天回到小屋,有了個盼頭;每天出去巡邏,又特別有勁頭。
當第一根柳芽冒尖的時候,他會親手折下來做一個柳笛,興奮地奔回小屋,讓劉堇吹響春之聲,可是劉堇頭都不抬一下,隻顧一心一意地繡著花,肯定覺得這玩意很幼稚。王栓柱想勸些什麼,又怕惹出她的煩惱,隻能麵帶失望地走出去。沒走多遠,身後一陣清脆婉轉的柳笛聲傳來,王栓柱的心立刻燦爛了。
當第一顆野菜闖進眼簾,王栓柱就會小心翼翼地連根拔起,手舞足蹈地跑回小屋,告訴劉堇準備好工具,明天就領著她出去挖野菜了。劉堇喜歡吃野菜,更懷念跟外婆挖野菜的時光,眼神變得一會兒明朗,一會兒迷離的。王栓柱理解她的憂傷,就又張羅著編了個兔籠子,鼓勵劉堇養兩隻小白兔,分散一下注意力,心情才能好得快些。劉堇也不吭聲,目光掠過王栓柱的手,不知道又琢磨什麼呢。幾天後,王栓柱從外麵回來,看到了籠子裏多了兩隻兔子,從此劉堇說話的次數也變多了。
當第一朵三色堇綻放的時候,王栓柱立刻想起了路誌勤,想起了就是這樣的花朵,讓劉堇墜入了路誌勤的眼神。王栓柱有些犯愁了,自己尚且“睹物思人”,更何況劉堇呢?劉堇的心情正在恢複階段,不能再讓這些花影響她了。於是王栓柱當機立斷,拎起鐵鍬滿山坡踅摸,看到一株就鏟掉一株,然後統統埋到了一棵大樹下,絕不能留下後患。可是往回走的時候,卻發現沒有花朵點綴的山路,顯得很單調乏味,劉堇那麼喜歡花兒,哪天在山中散步,會不會覺得寂寞呢?王栓柱想來想去,覺得掃帚梅花正合適,因此第二天他又沿著山路,撒下很多掃帚梅花籽。
當一簇簇掃帚梅花爭相吐豔,劉堇終於開心地笑了。很小的時候,曾經以為,外婆家大樹下的那簇掃帚梅花,是世界上最美麗的風景;上小學後,一度認為,校園花壇裏的掃帚梅花,是世界上最大的花園;如今滿眼滿山的掃帚梅花,讓劉堇驚豔地認識到:原來世界很大,而她的思維很小。
在劉堇的笑容裏,王栓柱由一個愚笨的護林員,變成了一個懂得經營浪漫的人。
他坐在大樹下,學著用掃帚梅花編花環,粉的、白的、紅的、紫的花朵嬌豔欲滴,然後再點綴幾朵嫩黃的蒲公英。當芬芳的花環戴在頭上,劉堇忍不住跑到鏡子前端詳——那個曾經笑靨如花的女孩,仿佛又“活”回來了!在“活”著的劉堇身旁,王栓柱不知不覺間,男人的心思也“活泛”了。有很多次,他用最光滑的狗尾草,一遍又一遍地學著編草戒指,等終於成功了,卻悄悄放進衣兜裏,根本不敢送給劉堇。
一切都在不知不覺間變化,漸漸地,王栓柱感受到了很多“不同”:
自己那床又硬又舊又破又髒的褲褥,裏麵的棉花輕柔了許多,被單和褥單變得幹淨清爽,殘留著好聞的洗衣粉的味道。
一個春暖花開的早晨,一雙新布鞋放在枕邊,上麵的針腳細密而結實。
一個夏天的中午,一件嶄新的“的確良”襯衣又舒服又合身,換掉了身上穿了又穿、破得無法縫補的舊背心。
秋天的一個黃昏,一個繡著掃帚梅花的枕頭放在炕沿上,裏麵換成了幹燥的新稻草。
冬天的一個夜晚,單薄的被子上多了個壓腳的新棉褲,第二天穿在身上,隻覺得雙腿變得年輕有力量了……
心緒平和的日子裏,王栓柱和劉堇同時發現:萬寶山的風景,其實一直很美。身邊的人,其實一直很暖。
於是,初夏一個恬淡的夜晚,月輝清亮亮地灑到萬寶山上,劉堇忍不住好奇之心,問王栓柱是否遇見過“山神”?
王栓柱說沒遇見過,那隻是個傳說罷了,世上哪有神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