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宛若故人歸(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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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心之間,念念之遠,春風與秋水,溫柔且深情。時間,擁有最強大的力量,把光陰切成碎片,細細渲染,再一點點過濾,披荊斬棘地拚接。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渡口,沒有誰能逃過成長。就像萬寶山,曆經風吹雨打,依然是原來的樣子,高興時晴天朗日,不開心時霧靄繚繞,猶如絲絲縷縷的炊煙從村莊飄了過去,最後山與村莊融為一體,似夢非夢。“與君初相識,宛若故人歸”,隻是既美好又浪漫的意象。

九十年代的驕陽,把萬寶山塗抹得生機盎然,昔日閉塞落後的萬寶屯,沉浸在熱烈的節日氣氛中。成群結隊的新生穿著新衣服,簇擁在“萬寶山小學”的校牌前,神情莊嚴地與迎風招展的國旗合影。

劉堇的女兒王堇紜,就是眾多新生中的一員。

萬寶山小學今非昔比,兩排紅牆碧瓦的全磚房,一個平坦寬闊的大操場,兩個嶄新的籃球架,一塊開闊的足球場,一圈線條清晰的環形跑道,一個個菱形的水泥花壇,一簇簇五顏六色的鮮花。間間教室都是窗明幾淨,桌椅皆為嶄新的橙黃色,黑板漆得墨黑墨黑的,工整的粉筆字雪白雪白的,新買的黑板擦端正地放在講桌上。

女兒能在這樣好的環境中讀書,時光如果倒退十年,劉堇連想都不敢想啊。自從孩子出生後,她一直在憂慮中度過,由於生活的拮據,孩子萬一像自己那樣,失去上學的機會怎麼辦?因此,她一直在想辦法賺錢,跟外婆一樣精打細算,勒緊自己的褲腰帶,恨不得把一分錢掰成幾瓣花。可是,日子依然很艱難,外債一直像個無底洞,怎麼也還不完……

“小堇,出來取豆腐啊。”院門外,傳來麻雀嘰嘰喳喳的聲音。雖然已經當媽了,麻雀還是跟小時候一樣,說話語速特別快,連珠炮似的不喘氣。劉堇連忙放下手中的花撐子,拿著小鋁盆迎了出去。

說心裏話,劉堇很羨慕自己的這位好朋友。從前,劉堇一直以為麻雀會嫁給泥鰍,至少也該跟石頭是一對。可是,麻雀聽了連連搖頭,說“青梅竹馬”太熟悉了,跟親兄弟姐妹似的,隻適合“兩肋插刀”,沒法一起過日子。麻雀沒提“愛情”兩個字,不過劉堇聽懂了,對愛情和婚姻,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認知和定位,外人看到的,隻是表麵。

麻雀姐妹四個,三個姐姐都出嫁後,她作為最小的女兒,招了個上門女婿。說起來,麻雀的作法很“前衛”,被萬寶山一帶傳為佳話,因為麻雀選女婿的條件,是完全公開透明的:“不要金,不要銀,木匠瓦匠豆腐匠,均可。沒有手藝者,勿擾。”麻雀上學的時候,數學就特別好,對待未來的生活,心中有自己的小九九。這個時代變化快,光靠體力勞動的日子一去不複返了,隻有掌握一門手藝,才是永遠的飯碗。

對於泥鰍和石頭,麻雀也不是沒考慮過。按理說,泥鰍是一個腦筋靈活的男孩,小時候鬼點子就特別多,凡事沒有他想不到的,搗個蛋惹個禍,還能笑嗬嗬地收拾幹淨。不過,這是優點也是缺點,太滑頭了就會不務實,這幾年在生產隊幹活時,麻雀就暗中觀察過,泥鰍完全靠一張嘴皮子,動手能力很差。而石頭與泥鰍正相反,憨厚樸實得有些笨笨的,與他的名字完全符合,凡事不會轉彎不會變通,生氣的時候就憋得臉紅脖子粗,絲毫不會動腦筋。生產隊長喜歡這樣的勞力,誇石頭幹活兒不藏奸,可是麻雀以為,這樣的話就是忽悠人,石頭累死都不知道咋死的。所以,麻雀考慮再三,把兩個“青梅竹馬”都放棄了。誰都渴望愛情,麻雀也一樣,但劉堇死去活來的愛情,給麻雀的心裏造成了陰影,因此,她要在相對滿意的情況下,選擇一種腳踏實地的婚姻。

麻雀的丈夫姓蔡,來自七裏外的蔡家村,是個豆腐匠的兒子。跟泥鰍和石頭都不同,小蔡性格內向溫和,人前人後被稱為“小蔡一碟”。當初媒婆介紹的時候,麻雀就被這個外號逗笑了,哈哈大笑後一打聽,對方不傻不病不殘,不吸煙不喝酒不賭博,就是溫順柔弱了一些,缺少陽剛強悍之氣。麻雀想象一個“娘娘腔”,就有些起雞皮疙瘩,暗自拿泥鰍和石頭比較,感覺還不如石頭呢。

因此,這件事就放下了,當麻雀幾乎忘了的時候,小蔡竟然主動“打”上門來,手裏還拎著二斤幹豆腐和兩根大蔥。那天中午,麻雀爹剛剛從外麵幹活回來,正是饑腸轆轆難以忍受之際,見到幹豆腐眼睛就放光了。小蔡眼疾手快,三下兩下,就把卷好大蔥的幹豆腐遞上去;麻雀爹動作更快,三口兩口,就把幹豆腐吞進了肚子裏。或許,好久沒聞到豆腐星了;或許是那天,麻雀爹太餓了;或許是小蔡的幹豆腐真好吃,反正麻雀爹“吃人的嘴短”,悄悄跟女兒說,這個豆腐匠可以考慮。

麻雀也不吭聲,揪了一塊幹豆腐塞進嘴裏,香、鮮、韌、薄,竟然有股熟肉般的味道。於是麻雀斜睨著眼睛,質問小蔡:“真是你做的?”小蔡連連點頭,兩隻眼睛倒是很有神韻,自信滿滿地發出邀請:“不信,現在你就跟我回家,我當麵做給你看!”麻雀脫口而出:“你誰呀?我憑什麼跟你回家?”小蔡根本不像傳說的那樣軟弱,臉雖然漲得通紅,但話語依然清晰:“我……是來應招上門女婿的……”

緣分就是如此奇特,後來麻雀跟劉堇講述的時候,臉上洋溢著羞澀的笑容。她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接受小蔡的邀請,第二天就跟爹去了蔡家莊,親眼觀看小蔡做豆腐。隻見小蔡有模有樣,雪白的豆腐花被他舀起,很均勻地攪碎,輕輕地潑在豆腐包上,很薄很薄的一層;然後,續一層幹淨的豆腐包,再潑一層白嫩的豆腐花。長一米、高半米的木框被鋪滿後,又在上麵蓋厚厚的木板,再壓上一些大石,用大木梁和繩子固定好,不停地擰、攪,讓木框裏的豆腐花承受重壓,把清水都淌淨,最後,變成一張張又薄又勁道的幹豆腐。

看著看著,麻雀突然產生個念頭,讓她自己都羞紅了臉:“或許柔弱的小蔡,就是又水又嫩的豆腐花,需要她的指導和重壓,才能變成有勁道的幹豆腐。”於是接下來的事情,就顯得順理成章了,小蔡帶著手藝入贅麻雀家,開了間夫妻豆腐坊,還生了對雙胞胎女兒,跟豆腐花一樣水靈,人見人愛。如今,小日子越來越紅火,成了萬寶山一帶的“萬元戶”……

“小堇,跟你說個事兒,你可別上火。”麻雀接過劉堇手中的小鋁盆,小心翼翼地用鏟刀,把一塊大豆腐鏟起來,平穩地放進盆裏。

劉堇用掌心托著豆腐盆,好奇地問:“啥事,神秘兮兮的?”

麻雀猶豫了一下,擺擺手推著車要離開:“算了算了,八字沒一撇的事,先不說了,免得徒增煩惱……”

劉堇伸手拉住豆腐車,執拗地瞅著麻雀。她太了解這個好朋友了,越是說得輕鬆,可能越是很嚴重。而且這樣子,肯定跟自己有關。會是什麼事呢?前些天隱約聽說,土地要進行二次微調了,原則是“大穩定、小調整”,人口不增不減的家庭,影響不大,可她家的人口有增有減,肯定會受到很大影響的。每年的主要收入,就靠那幾畝地了,萬一被抽走,這日子就更難了。

“唉,不是土地的事。是……”麻雀皺著眉頭,瞅著劉堇半天,終於還是說了出來,“之前我跟你說過,電視上反複播的‘希望工程’,記得不?你還羨慕說,萬寶山啥時候能實施,啥時候能真正實現,讓所有兒童都享有平等的受教育權利,讓農民的孩子人人有書讀……”

劉堇認真地聽著,認真地點著頭。確實有這樣的事情,她家裏雖然還沒有電視,但麻雀總是及時捎來相關新聞,春節的時候,還邀請她們娘倆兒去看春節聯歡會呢。難道是萬寶山小學,也要實施“希望工程”了?

“校長說,比咱們學校貧困的地方,還有很多,希望工程一時還到不了。”麻雀艱難地回答著,又開始猶豫不決,她比誰都了解劉堇,懂得想供女兒求學的願望。那麼,是否要殘酷地潑一瓢冷水,澆滅劉堇眼中亮晶晶的希望?

“哦,這樣啊。不過沒關係啊,小學離家近費用低,我一個人供堇紜讀完小學,應該沒問題的。”劉堇略有失落,說起話來也有些語無倫次,“這幾年我會好好刺繡,爭取快點兒把欠你的錢還上……初中要去鄉裏讀,必須讓堇紜住校了,可不能像我當年那樣折騰了,路遠不說吧,莊稼沒踝的,一個女孩子太危險了……我就怕萬一饑荒還不完……如果初中能實施‘希望工程’,堇紜就有希望了……不!無論如何,得讓堇紜讀書,還有好幾年呢,到時候我再想辦法……”

“小堇你放心,我早就說過,堇紜上初中上大學,我都會幫你的。”麻雀心疼地打斷劉堇的話,“我要說的,是另一碼事兒——那個人要回來了,據說,類似於希望工程……”

那個人是哪個人?什麼是類似於希望工程?劉堇一時有點兒懵,怔怔地望著麻雀,大腦有些空白。似乎明白麻雀的意思,又似乎什麼也沒有捕捉到。

“路誌勤。那個人,就是路誌勤。”麻雀不再兜彎子了,劉堇遲早要麵對,還是早做個心理準備為好。

劉堇沒想到,一個名字——竟然還會有如此大的威力,手中的豆腐盆掉到了地上,雪白的豆腐立刻碎成了豆腐花,在黝黑的土地上顫抖著。她顧不得豆腐和盆,轉身就往院子裏跑,隻想快點兒逃回屋子,就當什麼事情也沒發生過,就當麻雀沒有來過,就當她一直在屋子裏刺繡……

“小堇,你這樣不是辦法。”麻雀撿起地上的小鋁盆,抖落掉上麵的泥土,又鏟了一塊豆腐放進去,跟著劉堇走進了屋子,“還是那句話,逃避不是辦法。這麼多年,你就知道逃避,到最後苦的是誰?還不是你自己?當年我那麼費勁苦心地幫你,還不是因為我了解你?還不是因為我知道,你比愛自己都愛人家?現在機會來了,究竟怎麼做,唉,你好自為之吧……”

劉堇趴在炕梢,身下紅藍格子的炕革,還是麻雀給的,終於替換掉了當年那張破舊的炕席。屋子裏的家具,依然是外婆在時的老樣子,唯一增添了的,是小孩子的衣物和用品。不,還有一台舊縫紉機,那也是麻雀借給她的——其實說白了,也就算給的。劉堇確實需要縫紉機,早年在村裏的成衣鋪幹活,大家都知道她手藝好。後來成衣鋪黃了,還有人經常找她做衣服,所以,麻雀夫婦抬來自家的縫紉機。麻雀說自己整天做豆腐,基本用不著,劉堇除了說感謝,隻能悄悄把這份情記在總賬本上了,尋思以後慢慢一起還。

麻雀該說的都說了,拍了拍劉堇擱在炕沿上的大腿,然後走出屋子,繼續吆喝著賣豆腐去了。劉堇沒有去送麻雀,也沒有起來刺繡,就那樣一直趴在炕上,眼淚順著兩根指尖,滑落到炕革上。良久,終於抑製不住悲傷,放聲痛哭起來。

在劉堇的記憶中,這樣放聲痛哭的次數很少,就像痛痛快快地笑,也不太多。或許麻雀說得對,在感情問題上,自己就像隻鴕鳥,隻知道把腦袋埋進沙子裏,一顆心卻任風雪摧殘,任驕陽曝曬,根本解決不了實際問題,反而把事情弄得越來越糟糕。

然而,不躲又能怎麼樣呢?

對於愛情,原本隻想在心底開出一朵花,最後卻意外結了一個“果”,令尚不諳世事的她驚慌失措。如果外婆在,一定會幫助她走出困惑;可是外婆太累了,心力交瘁地離開了這個世界。那麼,她怎麼辦?“惆悵東欄一株雪,人生看得幾清明”,當淒清悲涼成為唯一的背景,要怎樣穿針引線,才能繡出驚世駭俗的作品呢?

盡情地釋放完悲痛,劉堇漸漸止住了哭聲,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夢裏,依然是最熟悉的畫麵:春陽正暖,一切生機昂然。路誌勤踏著春光而來,送給劉堇生日驚喜,跟夥伴們一起抬著外婆,爬上了村外的萬寶山。

夢裏的外婆,永遠是開心的樣子,春風吹亂她的頭發,也吹亂了她的發音——“嗚嗚哇哇”,但外婆不在乎,亂舞著不聽使喚的胳膊,用力表達著亢奮的心情。久臥病榻,最痛苦的不是身體,而是心靈,能夠走進大自然,再次登山萬寶山,是外婆夢寐以求的事啊!

多年以後,劉堇更深切地讀懂外婆的心情:表麵看起來,在家裏和山上無差別,外婆的行動都不能自理,但萬寶山的存在,儼然已經成為一種念想,無論是否有七色堇,都會覺得有些許寄托。

於是,劉堇常常浮想聯翩:或許,每個人的心裏,都應該有一座山吧?與高度無關,隻要能督促人不放棄,努力向上向最攀登,用希望填滿生活的縫隙,那麼這座山就是偉大的山!

遺憾的是,外婆生病前,劉堇還少不經事,沒有多了解一些信息,比如外婆與萬寶山,除了挖野菜充饑,挖草藥治病,還發生過哪些故事?外公與外婆,還有娘與爹,是否也手牽手,在萬寶山上尋找七色堇?還有啊,外婆那麼惦記栓柱,真的隻是同情嗎?

那天在萬寶山上,外婆顫抖著手,講出生病後最清晰的一句話:“我死後……就埋山那邊……”

劉堇含淚握緊外婆的手,心中生出更多好奇,遺憾也接踵而來,一座山的魔力,真的那麼神奇嗎?隻可惜,她再也走不進外婆的內心,再也無法了解過去的故事。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完全外婆的遺願,讓她永遠睡在山旁邊。或許還能做的,就是在山上山下,多種一些掃帚梅花,讓它們與外婆作伴……

夢裏的場景,與夢外的淚水交融,常令劉堇分不清,每當夢到種掃帚梅,三色堇就會像一隻隻小貓,笑眯眯地出現在眼前,熱烈的紅色,溫柔的黃色,深沉的紫色,笑得她頭暈目眩。甚至為了烘托氣氛,路誌勤的歌聲總會適時響起,深情如潤物的春雨,清透甜美如陽光的溫柔,娓娓道來的《甜蜜蜜》,一直流淌在劉堇心窩兒裏……

那一天的萬寶山,吹著世界最嫵媚的風,因為一群可愛的人,而變成劉堇最幸福的回憶。最愛她的外婆,那一刻最可愛;最嗬護她的栓柱大叔,那一刻最慈祥;她最喜歡的路誌勤,那一刻最心有靈犀;最要好的三個夥伴,那一刻最體貼。

什麼樣的夢,能一做就是十年?

什麼樣的人,能走進心海,便拔不出來?

什麼樣的情,能種在生命中,就再也抹不掉?

劉堇醒來後,總是悵然若失,捫心自問。答案在腦海中浮沉,她一個也抓不住,因為完滿的時光太短暫,那一刻再也找不到了。

一晃,整整十年。

一晃,物是人非。

一晃,生離死別。

劉堇不敢回憶那些美好,一直刻意忽略那些光影。她以為這樣,就能忘掉那十年。結果她發現,“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原來古人早有定論,一個人就是一場狂風,一個名字就是一場浩劫——無論多長時間,隻要一跌進耳朵,立刻會掀起驚濤駭浪。

2

路誌勤乘坐著吉普車,由省城一路西行,觀賞著沿途的美景,那一望無際的恢宏之美,令他詩情澎湃。終於回來了!踏著大平原的斑斕秋色,他終於回到了闊別已久的萬寶山。

萬寶山依然淳樸,給了他意料之中的熱情,也給了他意料之外的震驚。首先是人事上的變動:

趙光榮已經調到鄉政府,任主管農業生產的副鄉長。

鐵蛋早就入了黨,接了大隊書記的職務,像當年趙光榮那樣,萬寶山一帶的七個生產隊,由他負責全麵工作。

趙美榮連任幾年大隊婦女主任,據說萬寶山一帶的計劃生育工作,被她搞得“有聲有色”。

彩鳳仍在供銷社上班,風吹不著,雨淋不著,悠哉遊哉。不過,令路誌勤大跌眼鏡的,是彩鳳的婚姻——竟然與泥鰍是夫妻!

秋風漸涼,吹落了萬寶山的幾片黃葉。

村子裏的兩條主路,被往來車輛壓得光亮而結實,像是天然的柏油路似的。村路兩側,新增很多紅牆碧瓦的全磚房,像當年趙美榮家的三間大瓦房一樣,窗框有的漆成天空藍,有的漆成了樹葉綠。房子的前臉,用花崗石裝飾成不同的幾何圖案。院牆用紅磚堆砌一人高,菜園裏的果蔬基本罷園了,主人正在清理那些枯枝,準備出足夠大的地方,擺放大田裏收回來的玉米。大門與房子風格一致,鋼筋鐵條電焊工藝,兩扇門相對獨立,都打開後能進一台車;連在一起,則拚成“出入平安”之類的吉祥圖案;關上後加一把鎖,又與外界相對獨立,與過往的行人隔門相望。

有的人家,購置了小巧的手扶拖拉機,條件再好些的,開回來紅車頭的四輪車,張揚地停在院子裏,在秋陽下閃閃發光。主人對新機器非常愛護,如今個個整裝待發,隻待秋霜來臨,就“突突突”地開著它們去地裏,把一年的希望收回來。

從村子東頭走到西頭,再從前街走到後街,幾乎每家每戶都有新變化。

而唯一沒變的,是外婆家的院子。都說時過境遷,外婆已經不在,而劉堇現在生活的地方,依然是當初的院落;那三小間茅草屋,依然落魄可憐;區別與外界的“圍牆”,依然是木柵欄;窗台上的擺設,依然是兩個草編的雞窩;窗框上的裝飾,依然是幾串紅辣椒。

小院的陳舊,與整個村子的變化,形成鮮明的對比,仿佛這是遠離塵煙的地方,時間被定格在十年前。路誌勤凝視著這幅圖景,鼻子有些酸楚,心情極其複雜,不知道這十年,劉堇經過了什麼?又似乎隱約知道,這十年光陰,劉堇經受了什麼!

該麵對的,總是要麵對。他躲過了初一,躲不過十五,外婆的小院就在眼前,他必須鼓起勇氣,然後邁動沉重的雙腿,一步步向心中的人移動……

一步,兩步,三步。

一下,兩下,三下。

屋外的人數著步伐,屋內的人數著心跳。

猶如秋風拍打窗欞,細數著歲月,每一下都烙在心上。

家裏來了不速之客,劉堇一直沉默不語。她知道,該來的,總會來,她躲著不去學校,但躲不過自家的小院。好吧,那就聽聽來者何意,又何妨?

前門沒有關,腳步聲越過門坎,穿過灶間,正向東屋逼近。終於,一隻黑皮鞋邁了進來,同時帶進一條深藍色的腿。劉堇的心跳莫名地加快,真的是他嗎?真的是他啊!

是的,簡陋的小屋裏,赫然出現的男人,正是那個印在她骨子裏的人。仿佛昔日重現,又陌生得令人心痛——當初的喇叭褲,換成了深藍色西裝;當年的長頭發,剪成了如今的“三七分”;當年那副大墨鏡,換成了腰間的傳呼機;當年的青澀張揚,變成了如今的穩重成熟。

沉默,良久的沉默,除了屋外的風聲,剩下的就是心跳聲。

然而,一直沉默也不是辦法,有些話,該說是要說一下的。

劉堇盯著手中的刺繡,心裏開始翻江倒海,氣氛尷尬得心疼,怎麼辦?既然找不到話題,那就先找點兒事做,打破這種尷尬才行。

可是,做什麼呢?她放下手中的刺繡,屋裏屋外踅摸了半天,精選了一些沙果,在灶台邊細細地洗淨,然後安靜地放到炕沿上。故意拖慢速度,她的心終於平穩下來,倚著北牆的大櫃站著,與路誌勤保持著適當的距離。

炕頭有個小坐墊,墊麵是劉堇繡的桂花樹,旁邊繡著兩個娟秀的字:“塵緣”。

路誌勤撫摸著那些紋理,內心一陣思潮起伏,因為墊麵的圖案他認識,取自熱播劇《八月桂花香》,“塵緣”是其主題曲。作為一個文藝青年,他也愛這首滄桑的歌;作為一個愛過恨過的人,他理解劉堇構圖的初衷,明白她刺繡時的複雜情感,讀得懂她悵然若失的心聲。

“塵緣如夢,到如今都成煙雲”,路誌勤又何嚐不感歎呢?淚水奪眶而出,他承認自己的心還是柔軟的,尤其是麵對劉堇的時候,情不自禁袒露心扉,傾吐這十年間自己的思念——

當年如願考上大學,他戀戀不舍地告別劉堇,到學校安頓好一切後,第一時間激動地給她寫信,告知入學情況和學校地址,鼓勵劉堇趕快振作起來,明年一定回去讀書,因為考上大學後,世界真的不一樣了。

他還特意跑到花壇邊,收集了很多三色堇花瓣,小心翼翼地夾到詞典裏,打算以後每封信都夾一瓣,傳達隻有他們懂的思念……

然而,所有的信件都石沉大海,路誌勤反複核對地址,是萬寶屯沒錯啊,為什麼沒收到呢?再說了,如果地址不對,信應該被退回來的,至今一封也沒收到,說明地址沒問題。

那是什麼原因呢?路誌勤猜測,會不會是劉堇不好意思回信?於是換了個方法,試著給麻雀寫信,請對方轉給劉堇——結果,同樣沒有任何回音。

有幾次,他想請假到萬寶山看看,可是學校製度嚴格,認為萬寶山隻是他“下鄉”的地方,沒有親人和家屬在那裏,所以“探親”理由不足。路誌勤急了,想直接說回去看“女朋友”,可是話沒出口,又咽了回去——他擔心校方敏感,調查來調查去的,劉堇的手還有問題,到時候滿校風雪,憑空會增添很多麻煩……

還有一個原因,路誌勤不想驚動家人。因為劉堇的存在,完全是個秘密。至少現在,他沒想告訴父母,他非常清楚,家人不會接受劉堇的雙手。這就意味著,未來有很多變數,他的學業剛剛開始,無論生活費,還是將來萬家立業,還需要家庭支持。

辛辛苦苦考上大學,吃的苦和受的委屈,隻有他自己知道,因此在順利畢業之前,他不想出現任何意外。更重要的一點,他心裏並未確定,將來與劉堇走到什麼程度?唯一確定的,是等自己賺錢了,一定幫助劉堇改善生活。

就這樣思念著,忐忑不安著,路誌勤糾結過後,很快理清輕重,就不再思前想後。他認為來日方長,暫時放棄“探親”,是為了全身心投入學業,等期末拿到獎學金,再回萬寶山度假,也能給劉堇買點禮物……

多年後,路誌勤才明白:有些時候,抉擇隻在一念間,而最後的結局,卻相差千裏。

當寒假終於來到,他打算先去萬寶山,然後再回家過年。結果一出校門,姐姐就衝過來,把他拉進了醫院。原來,父親摔傷了大腿,手術後必須住院,母親和姐姐都要上班,那麼放假了的路誌勤,理所當然在醫院陪護。

於是,回萬寶山的計劃擱淺,路誌勤守在病床前,盡心盡力照顧父親。俗話說,“傷筋動骨一百天”,更何況嚴重的手術呢?結果時間一逛蕩,春節就過去了,父親終於能拄著拐杖,在室內做輕微行走了,路誌勤也要開了了。他心急火燎,謊稱學校要“下鄉”考核證明,便提前兩天離開家,踏上了萬寶山“探親”路。

一路上的期待,盼望,自不必說。當他一路輾轉,下了火車換汽車,下了汽車換馬車,下了馬車又步行一段路,馬不停蹄地來到萬寶屯,卻發現外婆家的門鎖著——人去屋空!

怎麼回事?他趴在窗子上,瞪著眼睛看,室內沒人;又眯著眼睛看,依然沒人;輕輕喊子幾聲,同樣沒人回應。最後,他隻好跑去找麻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