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尋找七色堇(3 / 3)

“古人常說‘栽下梧桐樹,自有鳳凰來’,現在小堇想叫你一聲彩鳳姐。”劉堇收下打火機,像是收下了彩鳳一個承諾,然後再次捧著手帕,真誠地向這位親人發出邀請,“萬寶山上已經栽好了花草樹木,可惜缺一位主打市場的業務經理。不知你這隻彩鳳是否願意飛過來,助妹妹一臂之力嗎?”

彩鳳接過手帕,認真地點著頭,終於冰釋前嫌,伸出雙臂擁抱自己的親表妹。接下來的日子裏,憑借膽大心細、爽朗大方、心直口快、絕不吃虧的性格,成為劉堇的私人助理,幫助劉堇獨擋一麵……

看著女兒的變化,趙美榮感慨萬千。節目播出前,她幾乎走遍了家家戶戶,四處替劉堇宣傳。當著她的麵,人們點頭哈腰附和著,而背後,都直戳她脊梁骨,一臉的嗤之以鼻。

不過,趙美榮不在意別人的眼光,依然我行我素,有時間就跟彩鳳說,跟泥鰍說,跟石頭爹說,跟麻雀說,幾乎是逢人便說,直誇劉堇的好。可是無論怎麼誇,總感覺說得還不過癮,表達得還不夠淋漓盡致,心中還塞滿很多東西,不吐不快。最後,實在忍不住了,她就在端午節的早晨,端著親手包的粽子,一步步登上了萬寶山。

對於趙美榮的到來,劉堇確實有些意外,坐在窗前,設計著一個新圖案,心裏卻無法平靜。細數以前的點滴過往,每段刻骨銘心的黑色記憶,似乎都離不開這個親“舅媽”,因此在劉堇的心裏,如果說有過些許的恨意,那麼很大程度上源於趙美榮。

然而,畢竟趙美榮主動來了,在這個粽葉飄香的傳統佳節。

然而,畢竟一切已成為過往,是否恩怨似乎都如煙般淡化。

那麼,劉堇應該怎麼做呢?她在紙上畫了根檁子,最想質問趙美榮——哪根檁子要了外婆的命?畫完之後,她又撕掉了,再犀利的質問都顯得毫無意義。畢竟人死不能複生,當外婆已然化為塵土,趙美榮卻仍以“舅媽”的身份存在著,令人悲憤難過的同時,剩下的隻有無可奈何。

“不知道你外婆在世時,是不是跟你說過?早年間,我曾經幫你算過一卦,說你是山林之兔,口快舌伶,身閑心不空。那時候,你外婆說隻要心不空,將來定會有出息,我打死也不信,還不懂事地分爭了一番。”

趙美榮自然了解劉堇的心境,因此也不怪她的冷漠,把粽子放到劉堇身邊的桌子上,然後自顧自地坐下來,自顧自地說著憋在心中的,“俗話說,‘禿爪子老鷹——抓不住蘆花大母雞’,你說你一個黃毛丫頭,幼年微帶小疾,少年貧民,中年也必定奔波勞碌,能出息到哪兒呢?沒料想啊沒料想,你靠自己的文化和毅力,自珍自愛自強自信,竟然真靠勤儉興了家,還有了這麼大名聲。真是沒想到……”

聽到這裏,劉堇“刷”地抬起頭,冷冷地盯著趙美榮,真不理解這個女人為什麼如此可惡,明明擺著一副“道歉”的樣子,說出的話卻依然如此不中聽。既然從骨子裏還是看不起自己,那麼今天就沒有必要過來,真是不可理喻。

“那個小……小堇啊,你別這麼瞅著我,怪嚇人的。舅媽知道,以前都是我不好,做了那麼多過分的事,放在誰身上都不能原諒。舅媽也不求你諒解,今天來,就是想謝謝你,真心的,彩鳳是我的心頭肉,可從小讓我溺愛壞了,變成了一個‘滾刀肉’,蠻橫無理又沒啥思想……多虧你幫助她啊,如今脫胎換骨,活得也有精氣神了,舅媽真是打心眼裏佩服你。”趙美榮知道自己說話不受聽,趕緊往回緩和語氣,試著表達自己心中的真實想法。

劉堇收回了冷冷的目光,排除所有恩怨,如果單從彩鳳的角度,她願意接受趙美榮作為母親的謝意。

“其實,我早就該來了,隻是放不下麵子……幾年前,你把張林——不,你舅舅從縣城找回來,勸他跟我重新過日子,舅媽嘴上不說,這心裏一直記著你的好……”趙美榮說得誠心實意。

劉堇沒有吭聲,心裏卻想了很多。張林是自己的親舅,外婆在世時,對自己的外甥女很冷漠,確實令她很傷心。但外婆去世後,他意識到了錯誤,也用實際行動,盡量保護她,雖然有時候會幫倒忙,但那份如父如母般的疼愛,她是能真實感受到的。尤其是承包萬寶山後,張林知道自己還能幫助外甥女,激動得眼淚嘩嘩地往下流,讓劉堇覺得在這個世界上,自己並不是孤獨無依的——在某種程度上,舅舅就是外婆的化身,彼此支撐著,在山上度過艱難的歲月。

6

難忘這些年,舅舅不僅是保護神,還是“長工”,隻要劉堇有什麼想法,他都會努力去實現:

山上山下,一起運樹苗,舅舅就是大力士,扛著或粗或細的小樹,瘦弱的身軀充滿無窮力量。

在山上栽樹種花,舅舅就是運水員,哪裏需要灌水,哪裏需要滋潤,他扁擔裏的水就及時灑到哪裏,絕不會誤了生長期。

在山上建木屋,舅舅就是建築師,長木頭、短木頭,在他的鋸子和板斧下,慢悠悠地變得順手。

她和女兒生病的時候,舅舅就是“外婆”,無微不至地照顧著,用親情托起最樸素的天空。

劉堇無法想象,承包山林的初期,如果沒有舅舅的存在,憑她一個人的力量,是不是能很快讓萬寶山變模樣?

由此,她又想到石頭。如果幾年後,石頭沒有回來,沒有像舅舅一樣,既做大力士、運水員,又做建築師和“外婆”,用友情撐起最厚重的天空,那麼憑借殘疾的她和變老的舅舅,那些樹啊花啊,是否能長得那麼茂盛?萬寶山的建設,是否能如期進行?

當然,她也想起那些風雨夜,自己為了保護花花草草,滑倒在泥濘的山坡上,險些摔到山下;她也想到了那些大雪天,為了保護那些小樹苗,險些被凍傷手腳;她也忘不了,扛著樹苗艱難前行,肩頭被壓出一道道血痕;她更忘不了,那個副隊長袁城,和村裏一些壞男人,偶爾如鬼影般出現,幸虧舅舅及時出現,幸虧石頭全力保護,才沒有受到侮辱……

所以,她不僅把舅舅當成親人,把石頭當朋友,還把他們當成合作夥伴,當成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如今有了經濟實力,她堅持自己的決定:分給舅舅和石頭一筆股份,讓張林終於挺起腰杆,做萬寶山一帶最令人羨慕的老頭兒,讓石頭終於舒展眉心,做萬寶山一帶最驕傲的男人……

“當年的事真作孽啊,誰能想到,翠花的情夫竟然是副生產隊長!那個挨千刀的,他利用翠花設下圈套,隻要我哥哥偏袒張林,他就會借機扳倒我哥,然後他自己當一把手……想想翠花也是可憐,被人利用了的,本想傍著大樹好乘涼,卻死心塌地愛上人家了;可人家呢,能指使她跟別人睡覺,根本沒把她當回事……最後翠花幡然醒悟,一刀捅斷副生產隊長的腸子,也算替天行道了……”趙美榮三言兩語間,就把那個斷送了外婆性命、讓張林坐牢、改變了劉堇命運的“出軌”事件講完了。

“那些陳年舊事,不提也罷。”劉堇反感地搖了搖頭。

“得提,得提啊!如果沒有那個惡人,你舅舅也不能坐牢,你也不能耽誤上學,你外婆也不能那麼早去世!唉……”趙美榮繼續歎息著,“幸虧袁城良心沒喪絕,判刑前悔過,交待了多次騷擾你的事,說被你拒絕後心裏生恨,才誣陷你跟張林‘亂倫’,否則,你們頭上的汙水……”

“夠了!我說不用再提,就不要再提了!”聽到“亂倫”二字,劉堇頓時怒火中燒,厲聲打斷趙美榮的話。要知道,那是她生命中最恥辱的時光,盡管如今真相大白,人們都知道她是被冤枉的,但世間的冷酷可見一斑,想想依然令人心寒。

趙美榮知道,劉堇還在恨她,所以繼續請求原諒:“對不起,是我的錯,對不起!現在想想,一切不怪別人,都怪我太無知,對不起你,對不起你舅舅,更愧對你外婆……我沒臉請求你們原諒,隻能今後慢慢補償。以後,我會把你當成親閨女,跟彩鳳一樣看待……小堇,舅媽給你跪下了!我啥也不求,隻希望死了以後,你外婆別再怪我……”

“你——這些話,還是到外婆的墓碑前,親自對她說吧。”劉堇趕緊起身,攙住了膝蓋即將落地的趙美榮。

如果說之前還有恨意,那麼此刻趙美榮這一跪,已經將劉堇的心折磨得七零八落,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輕易原諒,過不去外婆那道坎兒;若不原諒,人家說得如此誠懇,反倒顯得自己不通人情。

“快起來,快起來,以後,對我舅舅好點兒,你們都好好的吧……”想到這裏,劉堇又補充了一句。

趙美榮知道,善良的劉堇已經原諒她了,這才緩緩站了起來。

劉堇抹了後鼻子,把複雜的淚水抹進袖中。然後,指了指山的那邊——那裏是外婆的墓碑,35年的漫長歲月,作為外婆唯一的兒媳婦,趙美榮竟然一次也沒去過,實在令人心寒。

趙美榮用力點了點頭,臉上頓時掛滿悔恨的淚水,然後走出屋門,一步步向山那邊走去,向自己的婆婆去懺悔。

屋子裏隻剩下自己,劉堇再也控製不住眼淚,“哇”地一聲哭了出來。積壓幾十年的憂鬱,或者說從小到大,趙美榮施加給劉堇的心理陰影,終於慢慢消散了,為了等這一天的到來,她經山曆海,度過了多麼水深火熱的四季啊!都說時間是最好的醫生,但願一切真的安好,外婆聽到兒媳婦的懺悔,在天國裏能略感欣慰吧……

“嘟——嘟——嘟——”

突然,手機發出微信的視頻提示,劉堇知道是女兒發來的,因為她的手機設置,隻接受女兒的視頻聊天。她趕緊擦幹眼淚,對著手機屏幕整理一下妝容,這才接通微信。

“我的老媽,怎麼這麼久?趕緊打開電視,找我最愛的那個選秀節目,剛剛主持人報幕時說,有個路誌勤為女孩劉堇獻歌!快點兒,快看看……”

又是一個突然襲擊!

劉堇隻覺得大腦一片空白,雙腿不受自己意念控製,分不清狀況。隻能按照女兒的指揮,打開電視調出頻道,木呆呆地望著屏幕上,透過那熟悉又陌生的臉龐,捕捉音箱裏飄出的歌詞。那眼睛依然如“泉眼”,那歌詞字字如針尖,在她心靈的繡布上紮一下,再紮一下,瞬間就是千瘡百孔,繡出一朵朵紅、黃、紫的三色堇,在屏幕那邊妖嬈地衝著她眨眼睛……

“我的老媽呀!這個男人太有範兒了,簡直是男神!如果當初你們沒錯過,他就是我爸了,真是太遺憾了……”堇紜顯然被路誌勤滄桑的嗓音震撼了,一時之間口無遮攔,忘記媽媽的心是什麼感覺,“這首《唱給自己的歌》選得太貼切了!‘舊愛的誓言像極了一個巴掌,每當你記起一句就挨一個耳光,然後好幾年都聞不得女人香’……老媽啊,看來,他還愛著你,怎麼辦呢?你要不要再考慮一下?”

劉堇拿著手機,一顆心早已被歌曲攪得稀碎。已經56歲的路誌勤,像當初唱《甜蜜蜜》時一樣瀟灑,隻是那滄桑的胡須,不得不承認他已不再年輕。一字一句,他在電視機裏傾訴,她在電視這邊聆聽,電波連著一種叫“疼痛”的東西,那是路誌勤一聲聲的追問:“歲月你別催,該來的我不推,該還的還該給的我給;歲月你別催,走遠的我不追,我不過是想弄清原委……”

劉堇心如刀割,時間是賊,早已偷光了一切選擇,那麼,還能弄清什麼原委呢?有些東西一旦失去,能找回來嗎——比如外婆的生命?有些東西一旦給了,能還得了嗎——比如自己的愛和青春?

“老媽,我知道你一定在流淚,其實我也在流淚,能在眾目睽睽之下向你傾訴,真的勇氣可嘉,畢竟他也是社會中人,身邊也有親朋好友……”堇紜聲音哽咽著,給媽媽提出一些溫馨建議,希望劉堇早日走出那些陰影,真正快樂起來,“歌詞寫得對,情愛裏無智者,你奈人生何?或者,親愛的老媽,給他打個電話吧。無論他是否配得起你受的苦難;但此刻我覺得,他至少配得起你的牽掛,也配得起知道我哥哥的事……”

劉堇默默關掉了女兒的視頻,而電視裏的旋律還沒走遠,敲擊所有愛過恨過的靈魂——“隻有合久的分,沒見過分久的合”。劉堇長歎一聲,或許,是時候給路誌勤一個“原委”,也給自己一個“放下”。

7

2019年暑假,劉堇因繡藝方麵的卓越貢獻,得到一個重量級榮譽——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不僅各新聞媒體爭相采訪,還應邀到省內外高校進行講座,她樸素的語言、真誠的故事和創業的曆程,感動了無數聽眾和觀眾,她的名字與“七色堇”融為一體,成為省、市、縣各級的共同“名片”。

與此同時,萬寶山也由於劉堇的存在,而得到社會各界的廣泛關注,在各方麵的大力支持下,在劉堇等人的精心籌備下,“七色堇夢工廠”即將掛牌剪彩!

從此,萬寶山不再隻是石頭稀少的土坡,而是一個遠近聞名的旅遊風景區,由劉堇任法人、泥鰍任總經理、全體村民為股東的集團公司;不僅要大力研發刺繡藝術,還要拓展草編藝術、東北民俗等項目,把萬寶屯打造成著名的“旅遊度假村”,引領並帶動全市新農村的發展建設。

作為第一批道賀者,路誌勤接到邀請函後,就頂著盛夏的傾盆大雨,迫不及待地從省城出發,率先來到了久違的萬寶屯。

整個村子舊貌換新顏,水泥路鋪遍了每一個胡同,再也不擔心泥濘和肮髒。家家吃上了自來水,戶戶青一色的紅磚碧瓦,青一色的紅磚圍牆。從村東頭到村西頭的主街兩側,幾乎家家戶戶都掛著營業的牌子,有一些是特色鮮明的家庭旅館,樸素又幹淨,彰顯“家”的味道;有專門製作粘豆包等東北特色食品的;有專門晾曬各種東北幹菜的;有專門飼養土雞肥鴨笨鵝的;有專門飼養農家豬的;有專門做豆腐和加工豆製品的;有從事草編、柳編工藝的;有擅長剪紙和編中國結的;有擅長做布鞋、拖鞋的;有喜歡大棚扣蔬菜的,供旅遊者采摘;有喜歡養殖小動物的,供旅遊者購買……

而外婆那個小院子,變化是最大的。

兩年前,趙光榮被相關部門調查,鐵蛋也受到了牽連。

泥鰍被提拔為村支部書記後,充分認識到文化的重要性,也意識到劉堇帶給萬寶屯的意義,因此對外婆的小院進行了認真規劃,征用了周邊一些閑置的危房,然後傾力打造成村文化廣場——外婆家的小院是廣場的中心,包括翠花家在內的屋子統統拆掉,建成了健身區、娛樂區、休閑區和農家書屋區。

依照泥鰍的本意,想把外婆的小院,命名為“劉堇舊居”,說這樣更適應新媒體時代,對打造劉堇和七色堇的知名度更有推動力。可是劉堇堅決不同意,沒有外婆就沒有她,更不會有七色堇,如果一定要命名,這裏隻能叫“外婆家”。泥鰍尊重了劉堇的意見,並請劉堇自己題寫了匾牌:“堇色年華;歲月靜好。”她把外婆和自己的名字,融為一體,懷念那些與外婆相依為命的苦樂年華。

室內的擺設,依然保持原來的風格,隻不過牆上多了一幅幅精美的繪畫和刺繡,像一幀幀動畫片,記錄著記憶中外婆的樣子,老屋的樣子,小園的樣子,萬寶山的樣子,令每一個走進屋子的人,既溫暖又感動。

房屋的土牆已經新抹過了,看起來比以前結實多了;房頂也苫了最好的茅草,上麵還壓了幾塊青瓦,顯得不那麼弱不禁風了;兩個煙囪依然東西各一個,有村民定時到這裏打掃衛生,便會吐出久違的炊煙,仿佛外婆還在老屋前,守候那個每日往返30裏鄉路,奔跑逐夢的劉堇……

大雨漸漸停了下來,路誌勤眼睛裏的淚水,卻止不住地想落下。撫摸著外婆家的一草一木,就像是在與昔日對話,與十七歲的劉堇對話。他再也受不了這種“懷舊”,逃也似的跑出外婆家,百感交集地前往萬寶山。

一晃又是闊別多年,萬寶山已經今非昔比,被雨水洗刷過的一切,清新得令人賞心悅目,路誌勤簡直懷疑自己爬錯了“山頭”。

萬寶山的四周,用結實的防護網加固著,保證了整個山體不滑坡;人工搭建的木頭階梯,早已代替了原來的土路,兩側還安裝了藍色的護欄,既安全又美觀。

沿著階梯一路向上,兩邊的樹木鬱鬱蔥蔥,葉子上的水珠正掙紮著,最後一陣風吹來,都落到樹根下的草叢裏。

七轉八轉終於來到山頂,當初被火燒毀的那塊山地,如今儼然升起了一座假日山莊,大門上方是“七色堇夢工廠”六個大字,兩側是劉堇自己撰寫的對聯:“堇色如織七彩夢;靜聽花開萬壑聲。”精致的十四個字,既包含劉堇和外婆的名字,又道出了她對夢想的理解和追求。

整個山莊的設計風格,完全遵循“以人為本”的原則,以遊客感受為導向,通過植物、景牆、假山等造景,設置了相對隔離又彼此銜接的小亭、長廊,形成獨立、靜謐的休閑空間,既方便遊客行走,又兼具遮陽擋雨、避風避寒之效。

最令路誌勤驚歎的,是那些當初焦黑的樹墩,並沒有像想象的那樣被挖走,而是做了一些必要的工藝處理,既防止樹根腐爛,又變成了天然的木椅,供遊人愜意的歇息。

沿著長廓前行,裏麵竟然別有洞天——幾間小小的木屋和樹屋,如童話般出現在眼前,分別是小巧玲瓏的書吧、茶吧、繡吧。每個小屋的設置不同,但牆壁上都題著相同的詩句,那是當年劉堇娘繡在手帕上的《詠掃帚梅》——

“纖枝細葉護嬌梅,白襯紅粉熠熠輝。

蝶縈蜂繞飄香氣,綠樹蔭濃繡花蕊。

風來嫵媚翩翩笑,雨落何懼滾滾雷。

掃卻煩憂結伴開,格物致知夢相隨。”

最令路誌勤佩服的創意,是一條綠藤花簇纏繞的鐵鎖吊橋,把萬寶山與遠處的引寶河連到了一起,從此山不再孤單,河不再寂寞。遊客既可以在山上觀光,還可以沿橋而下,到引寶河旁垂釣或戲水。山與河兩兩相望,附近都有配套的服務設施,風景優美,方便舒適。

最令路誌勤欣喜的,是萬寶山設有不同的賞花區,每個區域都是同一種花朵,絕不摻雜其它花卉,中間那塊麵積最大的,是掃帚梅花,紅的、白的、粉的、紫的,既相對獨立,又彼此相連;圍繞四周的,是北方常見的各種花卉,其中竟然包括三色堇。

路誌勤之前聽聞,當初王栓柱怕劉堇“睹花思人”,就把所有的三色堇都鏟掉了,劉堇也默認了這種作法,從此萬寶山再也沒有三色堇。

而今三色堇再現萬寶山,路誌勤有些淚眼朦朧,這些被“赦免”了的花朵,此時此刻笑靨如初,可是他不知道意味著什麼……

“聽說,你來了。”劉堇從路誌勤的身後出現,跟他一起站在三色堇花前,同時遞過來一支高腳杯,裏麵是剔透誘人的紅酒,“歡迎你!”

路誌勤驀然轉身,眼前的劉堇身著水粉色的半袖旗袍,旗袍的左上方有一朵七彩的掃帚梅花——不!不應該叫掃帚梅花,而應該叫“七色堇”。

路誌勤知道,幾十年來,劉堇一直在苦苦尋找,但至今也沒有找到七色堇。

她甚至在萬寶山上精心培育,年年采摘不同顏色的花,嚐試用各種方式嫁接,還是沒有發現一朵讓她滿意的花。

在此期間,劉堇像當年描繪三色堇那樣,在紙上勾勒了很多種圖案,最後發現花型有千萬種,卻唯有掃帚梅花最令她動心。

於是,她又像當年那樣,按自己的理解進行塗色、修改,再畫、再塗色、再修改,讓每個花瓣都相對獨立,而七種色彩又有機銜接,完成黃、紅、藍、綠、橙、紫、青的自然交融。

如今,“七色堇”作為一個品牌,成為劉堇的注冊商標,怎麼看都覺得渾然天成,暗暗感歎,傳說中的“七色堇”,就應該是這個樣子。而創造了這種花朵的人,就應該像劉堇此刻的樣子——半高跟的白色涼鞋,高高挽起的烏黑發髻,麵帶溫婉優雅的微笑,如搖曳在夏風中的掃帚梅花,集七種色彩為一體,顯得既純潔又熱烈,既優雅又高貴,既單薄柔弱又固執堅強。

接過那支高腳杯,路誌勤微微怔了一下。前些天,他在電視節目中看到她的影像;而今天,他在萬寶山上見到了“真人”。

他能想象到劉堇的笑容,能想象到她服飾的風格,卻想象不到,酒杯上印著一朵黃色的三色堇,那調皮的“貓臉”定定地瞅著他,似笑非笑,似問非問,似遠又近,深深地刺著他的心。黃色代表“憂喜參半”,當初是他告訴她的;如今,她用這樣的方式,把花語回饋給了他。

“祝賀你!聽說下個月,你應邀去國外參加展銷會,祝你像萬寶山一樣光彩奪目!”路誌勤壓住心中的疼,端詳著心中的女孩。

許是服飾的緣故,許是化了妝的緣故,許是夢想成真的緣故,或許,是思念太久的緣故,路誌勤隻覺得,56歲的劉堇顯得比以前還年輕,那微笑像他初見時一樣美好。唯一不同的是,當年的劉堇是一朵平凡的小花,需要路誌勤用愛情的力量照亮她;而今天的劉堇,已經活成了她自己的太陽,照亮了萬寶山上的百花,也意味著,再也不需要路誌勤的光芒。

“謝謝你。從自學著創業,很多與民間藝術有關的思路,都來自於你的啟發。”劉堇真誠地說著,語氣平淡謙和,無風無浪無波,“堇紜一家三口正在路上,她一直想見見你。這孩子很固執,不止一次說過,其實我更應該感謝你,把我從一個少女變成了少婦,最終成長為今天的外婆。”

8

麵對劉堇這樣的感謝,路誌勤無力地笑了笑,他更懷念當初她那記溫柔的耳光,懷念當初她潑過來的那杯紅酒,懷念她那震怒的眼神和悲憤的責問。因為那樣的劉堇是“活”的,對他是有感情的,恨的背後是愛,冷的背後是暖。如今的禮貌,其實是釋然後的一堵牆,說明她的心門已經慢慢關上了,要拒他於千裏之外了。

“這些年,我一直聽你的話,努力讓自己做不冷血的丈夫,陪她四處治療,盡可能地帶著她看世界,三年前的冬天,她走得很安詳,臨終前說謝謝我……如今服喪期已過。”路誌勤努力平複心緒,試著講出自己的心聲,無論結果如何,不能再給彼此留下遺憾了,“對不起,一直欠你一個婚禮……如今你未嫁,我單身……婚紗已經準備好,還有機會牽你的手嗎?”

劉堇的心漾起一陣溫柔的漣漪。

是的,她承認,麵對路誌勤,心裏依然會有漣漪,隻是不再波瀾壯闊。

她微笑著看著眼前的三色堇,聲音輕輕地飄進路誌勤的耳朵:“你知道嗎?其實,你早已經給了我一個婚禮,那麼何需再備婚紗?何需再糾結是否能牽手?你不覺得,我們早已心手相牽嗎?”

路誌勤有些不理解,劉堇這麼說,到底什麼意思?

“在遙遠的天國,愛神丘比特是個小頑童,手上的弓箭具有愛情的魔力,射向誰,誰就會愛上他第一眼看見的人。有一天愛神一箭射出,忽然一陣風吹過來,箭竟然射中了無辜的堇菜花,花心頓時流出了鮮血與淚水。這血與淚幹了之後,再也抹不去了,從此純白色的堇菜花,變成了今日的三色堇。”劉堇笑了笑,像當初外婆給她講故事那樣,輕言細語地說,“這是三色堇的傳說,你當初把它帶給我,以那麼驚心動魄、一眼萬年的方式,用鮮血與淚水繡出憂喜參半的年華,澆灌出眼前這絢爛的萬寶山,難道不是世上最隆重的婚禮嗎?”

路誌勤有些懂了,當初愛情在心底裏盛放如花,是他親手葬送了花期,如今再想追,春天已經不再屬於他。可是他執拗地不願意接受,誰說隻有春暖花開?此刻盛夏時節,花朵反而開得更繽紛,正如眼前的三色堇,如此熱烈地看著他們,難道不是一種希望嗎?

“我常常有種錯覺,或許我們的兒子太貪玩了,剛一出生就跑到天上,化身為丘比特幫我倆兒亂射箭,所以你選擇了東,我選擇了西……”劉堇的雙眸泛上一層薄霧,像當年外婆那樣,仿佛一切都籠上了朦朧的紗,“你的人走了,卻留下了他;我想把他生下來,可是世俗容不下他;天地那麼大,除了栓柱的小屋,我竟然無處藏身……那驚恐交加的日子裏,他肯定嚇破了膽,所以出生的時候,怎麼打他屁股也不哭,我和栓柱都哭成了河,可他黑紫色的嘴唇緊閉著,身體也慢慢變得冰冷……”

“對不起,對不起……”路誌勤淚流滿麵,一個被稱為“兒子”的生物,因為他的衝動而來,又因為他的不負責任而去,“能帶我,去看看他嗎?”

“你可能早就忘了,當年屬於我們的那棵大樹……但栓柱比我們記得清晰,所以,幫我把他葬在了他來的地方,也就是——你眼前這片三色堇花區……”劉堇吸了吸鼻子,不想哭,卻情不自禁地流淚,“有時候我覺得,栓柱不單純是堇紜的爸爸,而是一位洞察秋毫的隱士,更像是傳說中的‘山神’。你跟我,翠花跟副生產隊長,包括整個萬寶山的動態,他在山上都看得一清二楚,隻是他從小養成緘默的性格,凡事從不多言。就像此刻,你仿佛看不到他的存在,其實他一刻也不曾離開,一直在守護著我,護佑這一方山林的平安。”

路誌勤苦苦追尋的“原委”,此刻終於有了答案,可是也瞬間擊垮了他,雙腿一軟跪在了花壇上,抱著腦袋哭成一塊顫抖的樹樁。

初初相遇,他以為跟她之間隔著一雙殘手,所以可以同情她;大學時的探親,他以為跟她之間隔著王栓柱,所以可以拋棄她;再次重逢,他以為跟她之間隔著家庭,所以可以忽略她;這次上山之前,他以為跟她之間隔著石頭;當看到這一片三色堇,他以為跟她之間再無距離;而此時此刻,路誌勤終於明白,他與她之間始終隔著一道無法逾越的牆,那是一個無辜的小生命。

為什麼會造成這樣的局麵呢?

路誌勤又繼續捫心自問,其實一切答案都是表相,究其最本質的根源,是因為他的自私自利所致:與外婆相比,他是渺小而卑微的;與王栓柱相比,他是卑劣無恥的;與石頭相比,他是自私自利的。

外婆的愛,王栓柱的付出,石頭的守護,已然升級為“山神”的化身;而他的離棄和背叛,注定要與孤獨為伴,注定一生被禁錮在懺悔的牢籠,靈魂要接受道德的懲罰。原來“一念天堂,一念地獄”,說的就是他和他們的差別,隻可惜明白得太晚了……

“深情不及久伴,懂得勿需多言。我不再怪你,你也不必再追悔莫及。堇紜分析得沒錯,我仍然愛你,但就像愛麻雀、愛泥鰍和石頭、愛張林和彩鳳一樣,因為你們陪伴我成長,都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相信,外婆和栓柱也會讚同我的想法。”劉堇伸出手,輕輕地落到路誌勤花白的頭發上,“哭吧,哭過後就好了。就像有首歌唱的那樣,年少的夢就像朵永遠不凋零的花,陪著我們經過風吹雨打,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選擇,付出愛的代價。而我們總要學會自己長大,給心靈找個棲息的家。”

路誌勤漸漸止住了哭泣,抬起哭紅的眼睛,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然後把杯中的酒灑到三色堇花瓣上,輕聲地請求著:“我心靈的家,就在這裏。以後,我能常來看看嗎?”

“當然可以啦,路叔叔,我和媽媽隨時歡迎您!”身後傳來一個清澈的女高音。同時,伴著一個春筍般的女孩聲,嬌滴滴的令人愛憐——“外婆,斯堇想你了!”

劉堇的笑容瞬間被照亮了,下意識地把酒杯交給路誌勤,然後也顧不得他是什麼表情什麼心情,就張開雙臂,迎向自己最尊貴的客人:“我的小寶貝,外婆可等到你了!快過來,讓外婆親親!”

一個粉嘟嘟的小女孩,撲進了劉堇的懷裏,眉眼間有著堇紜的俏皮,也有著小陳的俊朗,更有著劉堇小時候的好奇:“外婆外婆,媽媽說這裏有‘山神’,還有種奇異的花,可漂亮了,是真的嗎?”

“是真的!那‘山神’像石柱一樣,給我們安全感。至於那花名嘛,叫七色堇。”劉堇眯起杏核型的眼睛,學著當年外婆的樣子,輕輕刮一下外孫女高挺的鼻梁,輕言細語地說,“你名字的堇,就是那個堇。”外孫女也刮了一下劉堇的鼻梁,咯咯咯地笑著:“媽媽名字的堇,也是那個堇;外婆名字的堇,也是那個堇。”

於是,劉堇也笑了,眼睛漸漸彎成了一條縫。如果說,七色堇是她一直牽掛的夢想,那麼懷裏的外孫女,就是她尋夢路上最真實的收獲。當年,外婆牽著她的小手,漫步在綠油油的萬寶山上,找尋傳說中的七色堇;如今,她變成外婆,牽著外孫女的小手,漫步在百花齊放的萬寶山上,傳遞著關於七色堇的傳說。

“外婆快看,那邊有一朵七色堇!”外孫邊說邊掙脫劉堇的懷抱,向那一大片掃帚梅花跑去,“我要七色堇,外婆快幫我!”

“斯堇慢點兒,剛下過雨,小心摔倒。”劉堇順著外孫女指的方向,恍惚看到一朵花很顯眼,分明是七種顏色,煢煢孑立於百花叢中,微笑著向她招手。劉堇緊跟著外孫女的步伐,向那朵花的方向撲過去——多年的夢,竟然在外孫女的幫助下實現了,她激動得有些心跳加快。

可是置身於花間,劉堇緊張地左瞧右看,卻怎麼也找不到剛剛那朵花。“咦,怎麼不見了呢?”外孫女在一旁,摘下一朵又一朵,也發出跟劉堇同樣的疑問。劉堇撿拾著外孫女扔掉的花朵,不甘心地仔細檢查,又沮喪地放下,自言自語著:“不能沒呀,不能。再仔細找找,肯定有的,肯定有……”

“媽媽,斯堇,快看彩虹!”堇紜跟路誌勤在遠處聊著天,突然看到兩道彩虹掛在天邊,驚喜地招呼女兒和媽媽觀看,“是兩道彩虹橋哦,咱們趕緊拍個照片做紀念!”

劉堇抬起頭,遠天上果然出現兩道明暗不同的彩虹。她知道,那條較明顯的是虹,而外麵那一道暗一點的稱為霓,顏色順序恰好與虹相反,這兩道統稱為霓虹。她暗自驚歎:要多少顆小水珠,才能折射出如此奇異的景象?

“外婆,我的眼睛都看花了。如果咱們能到彩虹橋上住,多好啊!”

劉堇低下頭,笑著撫摸外孫女的頭,那烏黑發亮的發絲上仿佛落著一道彩虹。其實,彩虹把她的眼睛也晃花了。其實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她的眼睛經常“花”,就像當年外婆一樣,常年刺繡導致視力模糊,眼前經常霧蒙蒙的。她繼續尋找著七色堇,發現身邊的掃帚梅花無比生動了,朵朵都披著彩虹的外衣。

外婆把七色堇的傳說講給她聽,或許隻是想告訴她,內心豐盈,才懂得慈悲的愛。“堇堇物之所有”,或許世上本沒有七色堇吧,那隻是一種信念之花,堅持的人才會找到。就像萬寶山的冬天本沒有霧,人們在心靈迷路的時候,才會顯得“迷霧蒙蒙”一樣。就像萬寶山本沒有“山神”,相信的人就會遇到。

日、月、金、木、水、火、土,萬物皆有自己的色彩。劉堇理解了“山神”的真諦,博愛、信念、堅守,生命皆有自己的追求。她像當初外婆的樣子,告訴自己的外孫女:“每一朵花都有綻放的權利,那才是春天該有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