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這也是我急著見你的原因。現在國家政策越來越好了,給普通人發展的機會,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因此誰能抓住機遇,誰就贏了。你也許不知道,在柏林電影節上,中國某演員一襲帶有中式風格的肚兜式晚禮服,讓中國風服裝大放異彩,躋身世界時尚前列。2001年上海APEC峰會上,20位各國領導人統一身穿大紅色或寶藍色中式對襟唐裝集體亮相,這一情景通過電視瞬間傳遍全球,唐裝迅速走俏全球。”路誌勤講起時事政治,顯得是頭頭是道,思路異常清晰,“這些現象說明什麼,劉堇,你想過嗎?”
劉堇微微皺了皺眉,思索了一下:“說明咱們國家在世界上,越來越有地位了?”
“對!“路誌勤點了點頭,旋即又搖了搖頭,“但我想說的是另一個意思——機遇。如果我的直覺沒錯,未來的日子裏,人們的物質生活基本得到滿足後,就會回歸自然、返璞歸真,越來越趨於個性化,也越來越重視文化色彩。那麼之前被忽略的東西,可能就要發光出彩了,比如包括刺繡在內的傳統手工藝。”
聽到刺繡,劉堇的眼睛頓時亮了,像兩顆星星在黃暖的燈光下閃爍:“聽你這麼一說,好像真有點兒道理……雖然我沒完全聽懂,但文化與物質的問題,我還是懂的。比如我早些年的繡品,在萬寶屯沒有銷路,因為大家生活都很艱難,家裏有沒有繡品,日子都一樣過。而貨郎子捎到外麵的繡品,大多是賣給生活條件好的人,那些人吃喝不愁了,才講究一下生活品質。”
“孺子可教,一點就通!所以,不要再單打獨鬥了,一個人的能量是有限的,你繡得再快,也不能讓經濟飛快增長。”路誌勤豎了豎大姆指,眼睛笑得彎成了月牙,充滿誘惑力,“把你的刺繡形成一個體係,重塑萬寶山傳統民間手工業的價值,讓更多村民創造和享有更多的勞動價值。我設想,將來的你負責培訓即可,而不是自己整日拿著花撐子,跟外婆一樣累壞眼睛。”
劉堇由衷地露出崇拜的眼神,感覺到路誌勤像個“設計師”,讓她醍醐灌頂,豁然開朗:“我決定要報名,參加你說的那個成人函授,係統學一下美術設計,在構圖上更有創新,才會更有市場。”
“好的,我幫你報名,祝你早日圓了大學夢!”看到劉堇興奮,路誌勤的情緒也特別高漲,揮了一下手,有一名服務生禮貌地走了過來,彎腰俯身聽他講了些什麼,然後又禮貌地退下。緊接著,路誌勤舉起紅酒,款款深情地凝視著劉堇,“我知道在你的心裏,始終有個上大學的情結,就像牽掛一個人,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怎麼也放不下,對吧?”
仿佛一顆石子掉入心湖,劉堇瞬間又被擊中了。
在這有些曖昧的燈光裏,在這充滿懷舊風格的餐桌旁,在這溫情脈脈的眼神裏,劉堇不得不承認——眼前這個男人,仍是她一直放不下的牽掛。
她趕緊低下頭,胡亂地用刀叉切鵝肝,可是那鵝肝不聽話,在盤子裏滾過來滾過去。劉堇幹脆放棄,然後用叉子卷起幾根麵條,放進嘴裏細嚼慢咽著,掩飾心中的波瀾壯闊……
“常常責怪自己,當初不應該,常常後悔沒有把你留下來。為什麼明明相愛,到最後還是要分開?是否我們總是,徘徊在心門之外……”音箱裏原來播放的那首英文歌曲,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下來,突然換成了一首《有多少愛可以重來》,聲嘶力竭的男歌手對於愛情追憶的悔恨絲絲入扣,瞬間揪住了劉堇脆弱的心靈。
“這些年過得不好不壞,隻是好像少了一個人存在,而我漸漸明白,你仍然是我不變的關懷……”路誌勤輕輕地跟著旋律唱著,然後動情地攥住劉堇的手,仿佛那首歌是他的心聲,他在每句歌詞中尋找自己的過去,“小堇啊!有時候回憶,會感覺幸福甜蜜;有時候,卻是突然的傷感,時間一去不複返……小堇,告訴我,愛可以重來嗎?”
劉堇想掙脫路誌勤的大手,卻發現對方的手太有力,她的努力隻是徒勞,最後在那無限溫度中,一點點放棄了掙紮。
“還記得22年前,我跟堇紜一樣,接到夢寐以求的大學錄取通知書,你也像今天一樣早早準備,如此隆重地為我送行……”路誌勤眼睛裏閃著淚光,相信那段回憶是真的銘心刻骨,每每回首都敲擊他的靈魂,令他熱淚盈眶,“小堇,對不起……”
兩行淚水,無聲地滑落到嘴角,劉堇不由得抬起頭,在無聲中與路誌勤對視著。
一晃二十二年,竟然那麼久了嗎?人生能有幾個二十二年呢?
路誌勤的“泉眼”仿佛時光穿梭機,映射著萬寶山上的舊時光,映射出那個梳著兩根麻花辮的自己,純真樸實得令人心疼。
那段時間,外婆剛剛過世,路誌勤每日悄悄陪伴著她,用愛情撫慰著她的創傷。接到大學錄取通知書後,劉堇特意繡了三副鞋墊,圖案分別是紅、黃、紫三色堇,算作慶祝,也為了送別。
當激動之情被離愁別緒籠罩,路誌勤的心情也沉重起來,為了哄劉堇開心,就帶她去萬寶山找七色堇。走著走著,路誌勤突然跑到一棵大樹下,說自己發現了七色堇,劉堇信以為真,也蹲下來觀看,兩個人的手,就那樣很自然地碰到了一起。當他們發現時,都是暗暗一驚,但誰也沒有鬆開的意思,隻想那樣靜靜地彼此握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路誌勤終於鼓足勇氣,伸出有力的臂彎,把嬌小的劉堇摟在了懷裏。仿佛是小時候,外婆那博大溫暖的胸懷,劉堇幸福地依偎著,毫無防備地依偎著,融化在路誌勤的親吻裏……
然而劉堇不知道,那一刻,有一顆生命的種子,悄悄在她的身體裏生根、發芽,期待慢慢長大。
路誌勤說得沒錯,劉堇跟外婆一樣,重視儀式感。隻是那年那月那時,她奉獻的“儀式感”太隆重了,以致於需要用整個人生來承擔。22年來,她常常在噩夢中追問:如果外婆還在,她會不會走錯路?到底是空虛導致的惡果,還是真愛結下的苦果,劉堇一直沒有答案……
“小堇,想知道這家餐廳的設計師是誰嗎?”路誌勤幫劉堇擦幹眼淚,神秘兮兮地問。
劉堇從回憶中緩過神來,愣了一下,路誌勤的表情很明顯,難道是他設計的?
“你進來的時候,服務員沒攔你,知道為什麼嗎?”路誌勤讀懂了劉堇的眼神,得意地點點頭,“不瞞你說,這家西餐廳是我自己的。裏麵的裝飾,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迎接你的到來,而特意設計的。”
劉堇皺了皺眉,服務員為什麼要攔自己?難道因為自己是鄉下人,穿得不時尚,就不讓進來吃飯嗎?還有,這家餐廳為什麼設計的,什麼意思?他怎麼知道自己會來?
“一般情況下,進入西餐廳都要穿著得體,不過我這裏沒這麼多規矩。之所以服務員沒攔著你,是因為我之前交待過,今天除了你,什麼顧客也不接待。”為了今天的“約會”,路誌勤確實花了一番心思,因為在一個亂哄哄的公共場合,不適合與劉堇“再續前緣”。
“你的?怎麼會呢?你不是有工作單位嗎?”劉堇還是有些轉不過彎,當初路誌勤那麼全心全意地考大學,就是為了有一個“鐵飯碗”,如今怎麼開起餐廳了呢?
“早就停薪留職了。孩子出生後不久,‘她’得了婦科腫瘤,各種放化療,費用醫藥費,實在太昂貴了,孩子還那麼小,單靠工資,根本不夠用。”路誌勤的眼神變得很壓抑,近幾年,變故突然襲來,任這樣一個高高大大的男人,同樣措手不及,“不過還好,停薪留職不影響文藝創作,我還可以堅持當初的夢想,也算唯一能支撐我前行的動力吧。”
這次被震撼的是劉堇:“啊……她現在,什麼情況?”
“醫生說,很不樂觀,隨時可能離開……”路誌勤鼻子酸酸的,聲音有些哽咽,“小堇,你能想象,我過的是什麼生活嗎?表麵風風光光,實際上一塌糊塗。我知道,一定是命運懲罰我,是我罪有應得……”
劉堇一陣心疼,感覺這個男人在吃苦,比她自己吃苦都難過。可是,又找不到任何語言來安慰,隻好說些最無力的話:“沒事的,會好起來的,好好照顧她,現在醫療水平越來越先進,一定會好的……”
“回來吧,小堇,咱們重新開始,好嗎?”路誌勤緊緊攥著劉堇,像是要把她揉進自己的血液裏,再也不放她出來,“隻要你願意,這家西餐廳隨時歡迎你做老板娘!”
“我當老板娘,‘她’怎麼辦?”劉堇的眉心,跟當年外婆的“川”字一樣,擰得深深的。
“她活著,好歹孩子有個媽,至於家裏其他的事,就不用她參與了。”路誌勤講著自己的計劃,完全沒有注意到劉堇的神情變化,“什麼時候她離開了,咱們就結婚。”
劉堇冷冷地盯著路誌勤:“放開我的手。放開!”
路誌勤嚇了一跳,趕緊鬆開:“小堇,怎麼了?是不是弄痛你了?”
“麵對一個結發妻子,你竟然如此冷血!我真後悔曾經認識你!更後悔今天又遇見你!”劉堇端起桌子上的紅酒,潑到路誌勤臉上,“沒人稀罕做你的老板娘!永不再見!”
一頓“裝腔作勢”的西餐,在劉堇的悲憤交加中不歡而散。多年後,每每聽到“西餐”二字,耳邊總會響起那首聲嘶力竭的歌曲:“有多少愛可以重來,有多少人願意等待?當懂得珍惜以後回來,卻不知那份愛,會不會還在……”
其實,何須再問?曲終人散後,時過境遷,曲中人早已知曉答案。
4
在劉堇的記憶中,春節一直是蒙著陰影的,絲毫沒有什麼快樂可言。
直到2010年,女兒帶著男朋友從上海回來,她才終於感受到什麼是喜慶,什麼是團圓,什麼是徹夜的歡騰,什麼是無盡的祝願和期待。堇紜的男朋友也是東北人,兩個人讀研究生時認識的,又一同參加了工作。
劉堇從不擔心女兒的學習,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男朋友問題,所以隔一段時間就打電話問問。
隨著時間的推移,話題也從“不要過早處對象”,變成了“趕緊找個男朋友”,後來把堇紜煩的,隻要看到媽媽的電話就頭疼。劉堇可不嫌煩,眼瞅著麻雀的兩個女兒都當媽了,泥鰍也當爺爺了,她能不急嗎?
可是女兒說,大城市都流行晚婚,很多人快40歲了還單身呢,獨立的生活更自由。
劉堇說,流行的不一定就最好,女孩子30歲前生育最合適。
堇紜調侃媽媽太保守,誰說結婚非得生孩子,二人世界更瀟灑。
劉堇在電話裏急眼了,警告女兒別沒正形兒,趕緊把男朋友的事放到日程上,否則自己就到上海去“催婚”。
堇紜一麵笑媽媽封建家長意識,一麵輕言細語地反駁:“你不是總諄諄教導我,愛情是靠緣分的,日久見人心,千萬不能隨便遇到個人,就當成一見鍾情嗎?”
劉堇頓時語塞,這話她不止一次說過,而且從女兒上大學後,她把自己都嘮叨煩了。
每個家長可能都一樣吧,總希望把自己的人生經驗,用各種方式傳遞給孩子,希望孩子能少走彎路,能比自己更順利更幸福。她自己就吃虧在“一見鍾情”上,自然不希望女兒如此草率——可是話又說回來,此一時彼一時,自己當年才十七八歲,情竇初開的懵懂少女,而且生在農村沒見過世麵,身邊又沒有親人指點,那麼“誤入歧途”倒有情可原。
可是堇紜不同,她是新時代的研究生,雖然生於偏僻的農村,但接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又在大都市開闊了視野,而且還有親媽“指導”,那麼二十大幾的人了,基本不會發生“走眼”的現象。
於是,堇紜就著這個話題,故意逗電話那端的媽媽:“好好好,既然老媽這麼說,那我春節就隨便拉個男人回去,你若審核通過,我們立刻就在萬寶山閃婚,也免得你總牽腸掛肚的,怎麼樣?”
劉堇被氣笑了,俗話說“將在外軍命有所不受”,硬的不行隻能動軟的了:“好好好,這個春節我就殺豬宰羊,把親朋好友都請來,隻等著你把男朋友帶回來‘審核’。”
堇紜在電話那端答應著,心裏悄悄地笑了,其實她已經在熱戀中了,隻是怕媽媽擔心,因此暫時沒說。
農曆庚寅虎年春節前夕,堇紜事先沒有通知媽媽,就直接把男朋友帶了回來。
劉堇當時正在繡紅鞋墊,看到兩個“金童玉女”從天而降,驚喜得被繡針紮了手指。
堇紜親昵地摟住媽媽,然後大方地介紹男朋友:“媽媽,這是小陳,您未來的姑爺,學建築設計的,可以幫您規劃一下萬寶山。小陳,這就是你一直仰慕的劉堇女士,至於叫媽還是阿姨,你自選。”
小陳個子足有一米八,穿著一件黑色羽絨服,一條藍黑色牛仔褲,舉手投足竟然有路誌勤的風範。隻見他禮貌地一鞠躬,很溫潤的嗓音叫了聲:“阿姨,其實我特別想叫您媽。不過,還沒通過您審核,所以不敢冒昧。早就看見您的照片,也總聽堇紜念叨您,所以今天見到您感覺很親切。未來的日子,請您多批評。”
“你看看這孩子,啥批評不批評的,隻要你倆對心情,我就跟著開心。”劉堇被這突如其來的幸福鬧得手忙腳亂,看一眼未來的姑爺,有模有樣文質彬彬,是心目中的樣子;再看看調皮的女兒,一臉的幸福不像是裝出來的。劉堇放心了,這個男孩不像電視劇演的那樣,冒充男朋友來騙自己的,看來女兒真戀愛了。
好事啊,喜事啊,心中的一塊石頭總算落地,那麼還能做什麼呢?此時的劉堇,除了笑還是想笑——這笑容啊,實在是發自肺腑,明知道與姑爺初次相見,作丈母娘要沉穩莊重,不適合一個勁兒地傻笑,可就是怎麼也抑製不住。
“媽媽,豬殺了嗎?羊宰了嗎?親戚請了嗎?”堇紜見媽媽笑眯眯的樣子,知道自己的男朋友過關了,於是衝男朋友眨眨眼睛,然後歪著脖子打趣道,“我可是領了軍令狀的,難道媽媽要食言嗎?”
“你這丫頭,咋不提前通知我一聲?你看看,這豬還沒殺,這羊還沒宰,你說說你……”劉堇用手刮了一下女兒高挺的鼻梁,嗔怪道,“你和小陳趕緊歇歇,我現在就打電話,請你泥鰍叔叔他們來幫忙,咱們家要殺豬宰羊,歡歡喜喜過大年嘍!”
“媽媽,不急的。我先幫你把頭發染一下顏色,過年了喜慶喜慶。”堇紜笑著摟住媽媽,其實她回來前已經打過電話了,隻有媽媽不知道而已。媽媽頭上的白發又增多了,眼角的皺紋也變密了,自己在大城市打拚,獨自留下媽媽在萬寶山,她心裏挺不舍的。
劉堇心頭一暖,眼睛就有些熱熱的濕濕的,有女兒在身邊的感覺,就是特別踏實。不過,染頭發不著急,晚上娘倆兒沒事慢慢聊,當務之急,是趁著沒外人在,先說一些私房話。
劉堇俯在女兒耳邊,悄悄嘀咕著:“堇紜啊,你確定跟小陳是真想結婚嗎?如果是騙我開心的話,就不用請大家來了。咱們萬寶山講究這個,男朋友見了女方家親戚,就等於承認這門婚事了。你可不能草率行事,將來被人笑話……”
“既是一見鍾情,又是相濡以沫,還是肝膽相照,因此想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堇紜也俯在媽媽耳邊,輕輕應答著,“母親大人完全可以放心,現在起就可以繡喜被了,蓋著媽媽一針一線親手刺繡的被子,才會擁有穩穩的幸福……”
劉堇被女兒的幸福感染了,聲音激動得有些顫抖:“隻要你們不嫌棄,媽繡啥都開心,一定繡一床最好的錦被,祝願我女兒幸福一輩子!”
“瞧這娘倆親的,可想壞了吧?”這時門開了,石頭甕聲甕氣地聲音擠進來,語氣裏充滿了喜悅,“堇紜回來了,快讓叔叔看看,又長高沒?”
“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過年也不長個兒嘍。”堇紜趕緊鬆開媽媽,微笑著轉身迎向石頭,然後把小陳介紹給他,“石頭叔叔好,這是小陳。小陳,這就是我經常跟你說的‘山神’叔叔!”
小陳禮貌地跟石頭打招呼。
石頭有些反應遲鈍,“山神”二字看似調侃,卻又沉甸甸的,讓他百感交集,忍不住悄悄瞄了劉堇一眼。
劉堇則假裝沒聽見,目光望向自己的腳尖。
石頭不好意思地撓撓腦袋,堇紜的男朋友名正言順,而他這個“山神”的身份嘛,就頗有些尷尬和微妙,此刻闖進人家的房間,就似乎有些不恰當了,好像要圖個“名份”似的。
“石頭叔叔,今年是您本命年,看看我給你買了什麼禮物?”堇紜邊說著,邊打開行李箱,取出一個精致的禮品盒,遞到石頭麵前,“給您的,打開看看。”
這丫頭常年在外,不僅記得自己的本命年,竟然還有禮物?石頭頓感受寵若驚,雙手攥緊了又鬆開,鬆開了又攥緊;一會兒左手搓右掌,一會兒右手搓左掌;時而看看劉堇,時而瞅瞅堇紜,嘴裏反複叨念著:“這咋說的,嗬嗬……你們能回來就高興,咋還給我禮物?上海那麼大,東西那麼貴,幹啥都得用錢,不像咱們萬寶山,遍地是寶……”
“孩子有心,你就收下吧。”劉堇心裏也很驚訝,女兒真是個善良的孩子,竟然記得石頭的本命年。同時,又覺得對女兒很虧欠,沒有體會過父愛的孩子,在成長中就是一種缺憾,但願小陳用寬厚的胸懷,做愛人的同時,能像父親那樣寵她,彌補女兒的遺憾吧。
得到劉堇的“指令”,石頭這才顫抖著粗糙的大手,接過那個精致的小盒,小心翼翼地打開後,露出一個粉紅色的貔貅飾品,龍頭、馬身、麟腳,形似飛翔的獅子。石頭雖然沒戴過,但在泥鰍的辦公桌上見過——那是一個黃色的神獸,趙美榮說是開了光的,黃色代表財富,代表蒸蒸日上,能助力泥鰍事業有成,官運亨通。
“這……這東西太金貴了,堇紜啊,還是給你媽媽戴吧,我一個粗糙的大老爺們兒,戴著實在可惜了。”石頭眼睛盯著禮物,喜歡得不得了,可又覺得收下不合適,急得左右為難,“你媽媽臉色白,戴這個粉紅的,一定更顯白淨,可好看了……”
堇紜和小陳相視一笑,石頭憨厚的樣子實在太可愛了,而再看媽媽,雙頰似乎被飾品映紅了,兩朵桃花已經爬了上去。
見兩個孩子瞅自己,劉堇有些難為情,隻好嗔怪地白了石頭一眼:“你說你這個人,孩子送你的禮物,不在錢多少,關鍵是心意,幹嘛扯上我呢?”
堇紜實在忍俊不禁,但是又知道石頭叔叔麵子薄,所以強忍著沒笑出聲:“是啊石頭叔叔,這是我跟小陳走了很多家店,精心挑選的本命年禮物。貔貅是祥瑞之獸,不僅能將邪氣趕走,帶來歡樂及好運,而且這個粉紅色還有特殊的講究,您如果不要,嘻嘻,嗬嗬,可別怪我沒提醒你哦。”
石頭眼前一亮,顯然被小丫頭的話吸引了:“嘿嘿,趙美榮說,她那個黃色的能保佑發財。如果這個也是發財,那給你媽媽正合適,她是萬寶山當家帶頭人多多發財,嘿嘿,我這個打工者,也就跟著沾光了。”
劉堇又白了石頭一眼,假裝賭氣似的說道:“說的什麼話呀?我看你是沾了趙美榮的光,張口閉口錢錢錢的,就不能說點別的?瞧你推三阻四的樣兒,不要拉倒,我戴!”說完,做出搶禮物的動作,樣子滑稽得像個小孩子。
看著媽媽跟石頭叔叔鬥嘴,堇紜覺得特別欣慰和幸福,她的臉上泛著微笑,應該像極了當年慈祥的太婆。是的,此時此刻的劉堇,自己都沒有意識到自己像個小孩子,常年為開發萬寶山而操勞,各種情緒都壓抑在心裏,人前人後展露的都是堅強的笑容。那份脆弱和孩子氣,那份溫情和依賴性,隻有當心中的“小棉襖”回來,她才不自覺地釋放出來。堇紜以一個業餘作家的情懷,在劉堇的眉眼間尋找著、解讀著、感動著,更感恩著。她希望自己能成為媽媽的依靠,幫她排憂解難,幫她圓一個或者幾個夢。
“停!停!停!劉堇女士,我想你還不了解這個粉紅色的含義吧?那麼有必要先提醒你一下,免得你怪我哦。”堇紜故意賣著關子,能在短短的幾天春節假期,帶給媽媽盡可能多的快樂,她願意嚐試並努力去做,“粉色散發著溫和而吸引人的光芒,可以增強自身氣場裏的粉紅色光,可協助改善人際關係,增加異性緣,招桃花運,鼓勵佩戴者去努力追求自己內心的幸福。因此這個飾品非常難得,是最佳的愛情之石。那麼劉堇女士,你確認還想要嗎?”
劉堇被女兒鬧得很尷尬,紅著臉放下了手。
石頭見狀,來了精神:“嘿嘿,那個堇紜,我看還是挺適合我的……還是送給我吧,幫我增強一下自身氣場,至於那個……桃花運就不用了……我隻想幫你媽媽找到七色堇……現在咱們的刺繡越來越有名,南來北往的客戶越來越多,待人接物就是個大事。我這個‘山神’——不,我這個當保安的,嘴太笨腦子太拙,有時候不會處理人際關係,常常讓你媽媽失望。如今有了這個寶石助力,嘿嘿,我就有信心了。”
聽了這番話,劉堇的心頭一軟,便不再跟石頭較勁了。她回到自己的臥室,找出一套紅色內衣,還有一雙紅襪子、一條紅腰帶,然後回到客廳,交給堇紜:“這些東西,原本是以你的名義準備的,怕你事情多,忘記石頭叔叔本命年……現在,你也交給石頭叔叔吧。唉,早知道你買了禮物,我就不悄悄準備了……”
堇紜會心地衝石頭一笑,那眼神的分明在說——瞧瞧,瞧瞧,禮物這麼快就發揮作用了,桃花運來了吧?
石頭第一次變得腦聰目明,一下子就領會了堇紜的眼神,隻覺得幸福來得太快,像在做夢似的:“嘿嘿,過年真好,總收禮物……如果天天過年,多好……”
小陳幫石頭把飾品戴上後,石頭立刻精神抖擻,感覺跟小陳的關係拉進了,興致勃勃地領著他出去幹活了。
劉堇卻把石頭的話收到了心裏,是啊,如果天天過年,多好啊!想想女兒春節假期屈指可數,又頓時泛上一些酸楚,剛剛相聚就升起了離情別緒。接下來,就是樂樂嗬嗬過年,珍惜跟女兒在一起的每一寸時光。
劉堇拉著女兒的手,如今家裏的日子緩過來了,不僅外債還清了,還有了一些積蓄。不過,上海的房價實在太貴了,暫時隻能幫女兒付房租,一時半會兒還買不起房子。她會繼續努力賺錢,現在已經有一些外商想來投資,所以將來萬寶山的生意會不斷擴張,效益也會越來越好的,希望將來能幫他們付個首付,也就略感安慰了……
堇紜摟著媽媽一個勁兒地搖頭,她一不要房租,二不要首付,隻希望媽媽能健康快樂。堇紜說她絕不做“啃老族”,至於房子的事,那是需要她跟小陳奮鬥的。人的一生,要走好自己選擇的路,而不是隻選擇好走的路,靠自己拚搏出來的生活,才會有幸福感。將來經濟穩定了,有一個固定的居所,會把媽媽接過去同住,一家人快樂地生活。
無論未來是否去上海,聽了女兒的話,劉堇都很欣慰。
隻是劉堇沒想到,娘倆兒天南地北地聊著聊著,女兒突然提出一個驚心動魄的問題:“劉堇女士,能談談路誌勤嗎?我想知道,他跟我的關係?我想知道,他是否配得上您所受的苦難?”
劉堇頓時呆若木雞。
二十多年來,她一直以為這是個秘密,至少對女兒來說,應該是這個永久的秘密。
可如今發現,她隻是自欺欺人,世界上本沒有秘密,隻有無盡的選擇。
辛棄疾說:“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然而,一切,真的“如是”嗎?
5
2015年端午節前夕,劉堇身著淡雅的旗袍,捧著七彩繡線和花撐子,登上知名電視台的訪談節目。
鏡頭由遠及近,劃過鬢邊銀絲白,一雙殘手定格成特寫,在一針一線間,以素樸的萬寶山為背景,牽引出“七色堇”的秘密,梳理人世間千縷情絲,萬種風情。
幾乎就在一瞬間,人們記住了“七色堇”的名字。
也就在這一瞬間,劉堇成為萬寶山一帶的“名人”。
節目播出的過程中,觀眾反應異常熱烈,跟隨真實的畫麵,心靈受到強烈衝擊,忍不住聯絡電視台,表達複雜激動的心情——
有的觀眾由衷地說,自己是個心硬的人,輕易不會掉眼淚,沒想到被劉堇感動,一雙殘手看似廢柴,卻偏偏天生靈巧,竟然繡出了七彩世界,實在是不可思議,令人震撼。
有的觀眾慚愧地說,自己作為健全人,常常抱怨生活不易,此刻與劉堇相比,經曆的苦簡直不算什麼,唉……實在有些無地自容,令人佩服。
有的觀眾哽咽著說,自己也是殘疾人,不止一次怨恨命運不公,覺得生無可戀,此刻透過劉堇的故事,終於點燃了希望,以後也要自力更生,用力活著。
有的觀眾非常熱情,自稱是天下無雙的“紅娘”,拚盡全力,也要幫劉堇物色一個品學兼優的良配,既知疼知熱給她溫暖,又能獨擋一麵幫她創業,婦唱夫隨。
還有的觀眾無比真誠,亮出成功人士的名片,表示願意與劉堇合作,既可以開拓外圍市場,又可以投資研發,擴建萬寶山旅遊聖地,助其事業更上一層樓……
電視台征得劉堇同意,又多次重播這期節目,並在節目的最後,公布了萬寶山的二維碼,隻要誠心誠意者,均可掃碼取得聯絡,進行相關業務的洽談。
一時間,萬寶山也跟著沾了光,成為那個縣級市的“名山”。
一時間,萬寶屯也跟著沾了光,成了遠近聞名的“文明村”。
很多人慕名而至,專程跑到萬寶山看劉堇,順便買些“七色堇”,或者購一些土特產。於是,劉堇的“夢工廠”賓客雲集,儼然一處“網紅打卡地”。
作為萬寶屯的主要負責人,泥鰍看在眼裏,喜在心上。為配合電視台的節目,他真是頗下功夫,叮囑彩鳳全程接待記者。他再三強調:一定要珍惜機會,配合劉堇把節目做好,就是把萬寶山的事業做好!
彩鳳的工作,也真是盡心盡力了。當節目播出的時候,她跟大夥兒一樣,早早來到山上,圍坐在劉堇的身旁,隨著電視節目的畫麵,體會著什麼是“心靈的洗禮”。回想當初,她第一次上山見劉堇,衣兜裏可是偷藏著打火機,抱著“魚死網破”的心情,隨時準備點燃萬寶山,發誓要與劉堇同歸於盡……
早在供銷社改製的時候,彩鳳就瀕臨“下崗”的局麵,可是她不相信命運如此殘酷,死守著售貨員的位置不舍得離開。後來,供銷社徹底解散了,彩鳳自怨自艾了好一段時間,大有懷才不遇之感。後來,在舅舅趙光榮的幫助下,彩鳳辦了個農轉非戶口,又在市裏的五金廠辦了個“大集體”,平時實在閑著沒事,可以坐車去上班散散心;如果本人有事,一個月不去也沒人管。
於是,彩鳳又重拾優越感,她想讓泥鰍也辦一個,然後夫妻雙宿雙飛,過“城裏人”的神仙生活。可是泥鰍不同意,一是覺得每月不到200元的工資,無法承載一家人的支出;二是認為這種工作是在浪費生命,早晚會變成第二個“供銷社”。
泥鰍舍不得腳下這片黑土地,總感覺有一天,這裏會變成他大施拳腳的地方。彩鳳辯論不過泥鰍,就以“夫妻不宜分居”為由,心安理得地閑在萬寶屯,等發工資的時候,再準時去一次單位。
後來,泥鰍的話應驗了——國有企業職工的“下崗潮”,再一次把彩鳳拋到了岸上,一個從未珍惜上班機會的人,任是趙光榮也無能為力了……
工作不順利,自然導致心情不順,彩鳳變得有些不可理喻,跟趙美榮頂嘴,跟孩子發火,跟泥鰍找茬兒。無名之火發完了,就一個人窩在沙發上看電視,跟著劇中人邊哭邊笑,喜怒哀樂情緒飽滿,害得趙美榮都暗地裏罵她“神經病”。
電視劇看多了,就容易與現實對號入座,彩鳳的注意力從雞毛蒜皮上,慢慢轉移到了泥鰍的作風問題,感覺他整日裏跟村民打得火熱,其實都是可疑的行為,很可能是對某個年輕媳婦有意思。
最後,她按電視劇情展開分析,用排除法一一刪除後,目標竟然鎖定到劉堇身上——因為電視劇裏說了,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事,泥鰍跟劉堇青梅竹馬,事無巨細有求必應,死活賴著萬寶屯不去縣城,時刻謀劃想幫劉堇脫貧……種種跡象表明:劉堇就是“小三”!
想起趙美榮的遭遇,想到張林的下場,彩鳳隻覺得無比驚悚。
電視劇裏說了,婚姻出現危機,女人不能卑微地委曲求全,因為愛不是任何取悅,緣分也不需要任何勉強。作為擁有獨立人格的新女性,絕不能再走趙美榮的老路,因此彩鳳模仿電視劇情節,在一個安靜的午後,跟泥鰍“隆重”地攤牌,然後主動提出了離婚。泥鰍被弄得莫名其妙,撕掉了離婚協議書,找石頭去借酒澆愁。
後來,麻雀笑著跟劉堇說起這件事,帶著調侃的口吻:“小堇啊,你被‘小三’了!”
劉堇覺得問題很嚴重,一來關係自己的名聲,二來關係泥鰍的名聲,三來關係表姐彩鳳的幸福,四來關係自己事業的發展。於是她請麻雀捎信,約彩鳳到萬寶山上談心,必須把彩鳳的疑慮和心結打開。
彩鳳第一次走到劉堇的山上,衣兜裏悄悄放了一個打火機,是懷著“魚死網破”的心情的。
不過,劉堇溫柔地走向她,四根手指捧著一方手帕,上麵繡著一隻五彩鳥,“雞頭、蛇頸、燕頷、龜背、魚尾”,紋路華美豐滿,形體大方,氣韻生動,儀態優美。
彩鳳認識,這就是傳說中的鳳凰。一行娟秀的小字跳進眼簾——美鳳銜同心結圖。彩鳳這才注意到,那栩栩如生的鳳嘴上,銜著一個金色的同心結。彩鳳的心,不由自主地跟著動了一下,麵部表情變得不再那麼硬朗。
“彩鳳啊,你不知道,你的名字多麼華貴,從小就讓全村的女孩羨慕。鳳凰不僅能給人們帶來幸福和吉祥,也包含了愛情的幸福,在唐代就有銅鏡《美鳳銜同心結圖》,象征著夫妻同心相愛。到了北宋,還流行以贈送鳳釵來定情。到了明代,鳳冠上點綴著鳳凰。即使是現代,結婚的時候也點龍鳳花燭。”於是,劉堇拉著彩鳳坐下,跟她講這幅刺繡的來曆,“為了繡這幅圖,我特意上網查閱了一下,這鳳凰象征意義太神聖了,代表著和美、和諧,愛情的忠貞。今天,我把這塊手帕送給你,真心希望你能珍惜當下,趕快振作起來,做一隻挺胸展翅的鳳凰,跟泥鰍恩恩愛愛過一生。”
彩鳳從小沒讀多少書,對自己名字的概念,就是趙美榮從小灌輸的說法——五彩的鳳凰。而對自己名字的理解,彩鳳也跟趙美榮差不多——做萬寶山一帶的百鳥之王。文化局限了思維,家庭教育影響了胸懷,即使網絡在農村全覆蓋之後,她也從來沒想過這是個學習的平台,能夠涉獵更多文化知識,哪怕是研究一下名字的內涵,也會是一種收獲和成長。
接下來,沒有更多的驚心動魄,沒有想象中的爭執不休,彩鳳取出衣兜裏的打火機,什麼也沒說,交給了劉堇。一顆年輕又迷惘的心,被劉堇繡的這隻“彩鳳”喚醒了,在彩鳳從小就挑剔的單眼皮中,洋溢著明亮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