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少愛可以重來》reference_book_ids\":[6612438374395415559,6877857555775753216]}]},\"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1
一針一線思華年,悲歡離合總關情。走過山窮水盡,劉堇中年後的記憶,依然離不開萬寶山,離不開七色堇。盡管世界並不完美,她依然心如花木,向陽而生。
不怨天,不尤人,接受這個世界及所有的傷害。看清複雜殘酷的現實後,依然要揚起嘴角的笑。苦和甜來自外界,努力突破內心的枷鎖,才能創造迥然不同的自己。
萬寶山淺紅淡白間深黃,簇簇新妝陣陣香。她穿過雲海,終於覓到神奇的七色堇。她覺得,自己真像慈祥的外婆。
1996年8月28日,農曆七月十五,立秋後第一個月圓的望日,是中國傳統節日中元節,也是農作物收獲的季節。在劉堇的印象中,萬寶山一帶很重視這個節日,村民們堅定地相信,祖先會在此時返家探望子孫,外婆也相信。
不過,跟其他村民不同,外婆在世的時候,總有自己獨特的祭祀方式,將施祭與祈望豐收聯係在一起:每當秋氣新來時,外婆就會提前繡好兩件繡品,端端正正地放在櫃中的笸籮裏。接著,房前屋後準備時令佳品,除了精心挑選的脆甜果蔬,還有新收的農作物。外婆在農作物的穗子上,纏繞一些剪成碎條的五色紙,然後小心翼翼地放到陰涼處的笸籮裏,不讓任何人碰觸,包括劉堇。外婆說這叫“香枝”,隻等孟秋月圓時,把它們插於小園的地上,插得越多越好,以此象征著五穀豐登。
那時的中午,外婆把能找到的食材進行調配,做上一頓小劉堇眼中的“美味佳肴”。然後把四角的方桌放到炕中央,先擺上五雙筷子五隻碗、一壺酒四個小酒盅,再把香噴噴的飯菜端來,擺在方桌的中間位置。另外三副碗筷,是給外公、爹娘準備的;由於食物太匱乏了,外婆忙忙碌碌一上午,也隻是一些“家常便飯”,分別盛到不同的小瓷碟裏罷了。然而,經過外婆的設計,那樣鄭重地擺到桌上,就顯出跟平常不一樣的儀式感。多年後,劉堇慢慢懂得,越是在貧瘠的日子裏,越要努力尋找儀式感,才會給自己一個希望。
“筵席”擺好了,盡管劉堇已經“垂涎三尺”,外婆不讓她輕舉妄動,因為還要先點三炷香。外婆用火柴把香點燃,臉上是前所未有的虔誠和凝重,等劉堇用四根手指握牢後,再讓她衝著方桌恭恭敬敬地拈香跪拜,請先人來品嚐“豐盛”的祭宴,同時保護她康健平安。從小到大,都是同樣的儀式、同樣的話語,外婆從沒為她自己祈過願,唯一希望的,就是小劉堇能越來越好……
“媽媽,花束都紮好了,咱們去看望爸爸和太婆吧。”堇紜甜美的少女之音,打斷了劉堇的回憶,她悄悄把“外婆”藏進心底,然後轉過頭,溫柔地望向女兒,一抹欣慰的笑意從心頭泛起,情不自禁地掛在嘴角上。
堇紜今年已滿15歲,身材跟劉堇一樣修長,皮膚跟她一樣白皙,眼神比她的還靈動,頭發比她的還烏黑發亮。更重要的是那一雙小手,十根手指完美無缺,不僅能寫一手端正的漢字,還能寫出非常棒的作文,那篇催人淚下的參賽作品《媽媽的手》,獲得全市小學生作文大賽第一名。
“堇紜,你知道媽媽小時候,最大的心願是什麼嗎?”劉堇與女兒手牽手,走在飄著花香的山路上,堇紜的個頭已經跟她差不多了,劉堇在這個“小大人”麵前,忽然有很多話想說。
“嗯……難道媽媽也想當作家?”堇紜歪著頭想了想,然後否定了自己的猜測,“我們老師說,當作家需要良好的語文基本功,包括語言、文學、文字、寫作;還要讀萬卷書,行萬裏路,這樣才能下筆如有神。你從來沒走出過萬寶山,啥樣的風景也沒見過,所以當不了作家。”
“誰說我沒走出過萬寶山啊?像你這麼大的時候,我每天往返跑15公裏去上學,春夏秋冬風雨不誤,啥樣的風景沒見過?”聽著女兒故作成熟的話,劉堇很是忍俊不禁,所以也心生調皮地孩子氣,享受著跟女兒鬥嘴的快樂。
“我們老師說的這個風景,不一定是大自然真的風景,應該是……呃……對了,老師說是人生閱曆,也就是得有故事可說。”堇紜努力回憶著老師講過的話,試著給自己的媽媽講一些“道理”,話裏話外其實是滿滿的自信,“我們老師還說,像我這樣有情懷的孩子,將來才能成為作家。”
聽女兒講出“情懷”兩個字,劉堇不禁對女兒刮目相看了,暗自感慨教育比以前有了質的變化,想當初,15歲的自己確實稚嫩,根本沒聽過“情懷”二字為何物。不過關於“故事”這個話題,她卻不肯向女兒服輸——如果連自己的經曆,都不能稱為“故事”,那麼,什麼樣的經曆才算故事呢?
“堇紜,你記住,每個成年人都是一本書,可能封麵各不相同,但都有自己獨一無二的故事,都是無法複製的。”劉堇的神情變得有些嚴肅,或許是時候,有選擇性地給女兒講講“真實的故事”了。
“我的天啊,想不到我媽媽說的話,也有名言的味道哦。我一直以為,你就會講那些童話故事呢,嘻嘻嘻……”堇紜大驚小怪地笑著,一臉的陽光和爽朗,完全不像當初劉堇那樣拘謹,也不像當年路誌勤那樣張揚。
我的天啊,此時此刻此景,怎麼莫名其妙想到那個家夥?劉堇暗暗生自己的氣,趕緊故作輕鬆地說:“小破孩兒,竟然敢小瞧你媽媽。快點兒走快點兒走,今天我就讓你見識見識,什麼是真正的人生故事!”
“好嘞,本公主拭目以待!”堇紜聽說有故事,立刻產生了興趣,跟著媽媽的速度加快了腳步,“哦,用錯詞了,應該是洗耳恭聽,嘻嘻嘻……”
秋日的暖陽透過樹葉間的縫隙,在林間灑下銅錢般大小的光斑,照亮了一路紅的、白的、粉的、紫的掃帚梅花,也照亮了萬寶山的另一側——最偏僻的、無人光顧的山腳下,兩塊安靜的木質墓碑。
劉堇和女兒駐立在墓碑前,恭敬地獻上花束。外婆那邊,是紫色的掃帚梅花,代表著外婆性格的冷靜,和在劉堇心目中的尊貴。王栓柱這邊,是白色的掃帚梅花,代表純潔的、包容的大愛,包含著光譜中所有的色彩。祭奠這兩位親人,劉堇刻意沒選粉色的花,因為在她心裏,粉色掃帚花應該屬於娘和爹,屬於那方題著詩歌的手帕。至於紅色太過熱烈,劉堇覺得不適合祭奠的心情。
“堇紜,跟媽一起給太婆磕頭吧。記住,無論將來你走多遠,是當作家還是詩人,都不能忘記這位慈祥的長者,沒有她就不會有咱娘倆兒。現在,媽媽就把我外婆的故事,講給你聽。”劉堇邊說邊跪在墓前,外婆走的時候日子太艱難,沒有留下一張照片,不過墓碑上有名字,向世間講述著一個屬於她的故事——
“我外婆跟你一個屬相,也是屬豬的,整整比你大60歲。身材偏矮偏瘦,不像東北女性那樣強壯,自帶江南女子的纖細柔弱。可她骨子裏硬朗仗義,絕不缺少東北女子的熱情豪爽。那時候的女孩地位低下,幾乎都沒有自己的名字,可我外婆的名字很好聽。她出生在1923年,百姓的生活依舊是苦不堪言,東三省的戰爭還沒結束,據說死傷特別慘烈。那一年,萬寶山一帶大刀土匪猖獗,普通百姓家無寧日,人心惶惶,伴隨著外婆清脆的啼哭聲,陸軍步兵第十旅從天而至,到萬寶山一帶剿匪來了。鄉親們覺得是我外婆帶來了福氣,就給她起了個名字叫田靜,希望萬寶山從此安靜祥和,幸福甜蜜。揭不開鍋的日子,大家卻東拚西湊些食物,保證不能讓她餓死……”
堇紜聽話地磕完頭,然後倚在劉堇身邊,第一次有機會走近家族史,確實令她的心靈感到了震撼:“你外婆真幸運。那我爸爸呢,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劉堇的視線,定格在王栓柱的墓碑上,這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他的出生,他的父母,他的家鄉,他所有的過去,除了“福利院”三個字,幾乎沒有人知道。可是,劉堇卻覺得,有很多話想說給女兒聽——
“不是所有的生命,都有外婆那樣轟轟烈烈的出生;但正是這個平凡的生命,拯救了你的媽媽,然後又跟媽媽一起創造了你。你的爸爸跟我外婆一樣,與世無爭,骨子裏有股韌勁兒,什麼悲苦都咬牙咽回肚子裏,再艱難的日子也不放棄生活。他的右腿不靈活,可是不影響他愛我們。記得剛懷上你的時候,他激動得把我抱起來,想像其他人那樣轉圈——結果,我們一起摔倒了。當時可把他嚇壞了,真怕由於他的衝動和殘腿,傷害到你這小家夥……嘻嘻,親愛的女兒,謝謝你頑強的生命力,否則你爸爸一定會自責一生。”
堇紜的眼睛不自覺地濕潤了。
關於“爸爸”這名字,對於她如此陌生,從小到大不敢碰觸,卻又那麼強烈地渴望,甚至有幾次見到石頭和泥鰍,想叫他們爸爸,結果害得劉堇打她屁股。她也曾試著問過,想了解爸爸的一切,可是劉堇總是避而不談,有時候被追問得不耐煩了,就用一句“等你長大再告訴你”,就把她打發了。今天,媽媽主動跟她講爸爸的事,讓她很感動。
“媽媽,你知道嗎?小時候很多孩子討厭,罵我是沒爹的孩子,我恨不能把他們的鼻子打歪。”堇紜流著淚,講著屬於她自己的小故事,小心酸,“可是後來我還是沒動手,因為你告訴過我,武力解決不了根本問題,隻有自己變強大了,才會讓別人閉嘴。”
聽了女兒的話,劉堇的眼淚傾泄而出。
如果說,對於逝去親人的祭奠,是一種遙遠的懷念和告慰,是對那些滋養過她的人的感恩,那麼來自女兒的理解,則是對現實生活的希望,對所有經曆過的苦辣酸甜的感恩。此時此刻,劉堇忽然很激動,覺得再也找不到更合適的詞,能超越“感恩”二字,能解讀自己長久以來的心情。
或許,換一種心境,一切就會有新意義,所有經曆的,也都變成了最好的給予。
劉堇淚眼婆娑,對女兒說,更是在對多年前的那個自己說:“堇紜,過兩天你就要去住校了,過相對獨立的生活,記住媽媽的話,未來你的路還很漫長,無論遇到什麼事什麼人,無論經曆什麼艱難困苦,都要懷著一顆感恩之心,那樣才不會被自我營造的情緒困住,一切也會豁然開朗。”
堇紜年齡還小,一時不能完全理解媽媽的話,但劉堇相信,總有一天女兒會懂的——她自己不也是經曆了萬水千山,才悟出這一點人生哲理嗎?無論快慢,隻要能悟出來,就不晚。
“媽媽,我以前挺害怕中元節的,因為同學們都說是鬼節,還講各種鬼故事嚇唬人……不過今天我不害怕了,因為我明白一個道理,”堇紜望著太婆和爸爸的墓碑,臉上是一種超越這個年齡的恬淡,“其實,我們隻是借這個時間點,思念離去的親人,思念初見時的模樣。即使他們不在身邊,但想起來,就會覺得溫暖。是這樣吧,媽媽?”
“堇紜說的對。祭奠,其實更是一種感恩,感恩生命,感恩土地,感恩糧食,媽媽更感恩有你的陪伴,讓我覺得現在如此美好,未來如此值得期待。”劉堇用力地點頭,與女兒同時悟出同一個道理,看來,自己的智商和情商果然要遜色很多,“來吧。咱們借此機會,再祭一下魁星,祝願我女兒在求學的路上一帆風順,將來考上理想的大學。”
“謝謝媽媽。我一定好好學習,爭取天天向上。”堇紜調皮地摟住媽媽,然後站起身,抱著拳向四周一陣祭拜,口中念念有詞,“祈禱萬寶山神護佑,我不在家的日子裏,一定要保護媽媽平安……”
“放心吧孩子,‘山神’會護佑媽媽的。還有你爸爸,還有我外婆,他們都會一直守護這片山林的。”劉堇摟住女兒,心情很是感慨。
一陣秋風吹過,樹葉“沙沙”作響,像是在回應母女二人的對話。劉堇和女兒牽著手,恭敬地後退兩步,再次向墓碑深深鞠躬,然後尋著山路,小心翼翼地返回。
穿過鬱鬱蔥蔥的樹林,山路上的花正芬芳,母女倆忍不住又停下腳步,采了一些五顏六色的花,這才走向山那邊的小家。
“誰——你在幹什麼?”再走幾步路就到家了,劉堇突然看到一個身影在林間晃動,立刻嚇了一跳,趕緊把堇紜拉到身後,然後厲聲質問道,“誰在那邊?”
聽到聲音,那個身影甕聲甕氣地回答:“是我。我在蓋房子。”
石頭?真的是兒時夥伴——石頭嗎?
劉堇跟女兒麵麵相覷,趕緊跑了幾步,走到近前看究竟:“石頭,真的是你?你不是在南方打工嗎,什麼時候回來的?為什麼……要在這裏蓋房子?”
“堇紜去上學,山上就你一個人,我不放心,萬一有狼出沒怎麼辦?”石頭放下手裏的木板,眼睛不敢瞅劉堇,而是巡視著四周,“可是我腦子笨,想不出啥好辦法,隻有搬到這裏住了。或許真正的‘防狼術’,就是我來做‘山神’,日日夜夜保護你……”
劉堇與女兒瞬間怔住了。因為關於“狼”的傳說,在泥鰍當生產隊長時,就被“攻克”了,泥鰍還特意向大隊申請,用“引寶河”三個字,代替了原來的“淹死狼溝”,顯得有文化多了,也有從外麵引資源進萬寶山一帶的喻意。此刻石頭突然出現,顯然是找不到其它借口,隻能以“狼”為說辭,聽起來很幼稚,可又顯得那麼真誠可愛。
有那麼一瞬間的恍惚,劉堇覺得眼前這個男人,似乎有著與王栓柱一樣的表情;有那麼一瞬間的恍惚,眼前這個堅定的男人,仿佛真有“山神”一般的魅力,風吹不動。
石頭很笨拙,但也很可愛,如此木訥的男人,竟然用一句話的力量,讓劉堇熱淚盈眶。
2
時光荏冉,歲月如梭,轉眼又是六年匆匆而逝。
女兒堇紜經過勤奮努力,終於不負劉堇的期望,考到了上海某知名大學,即將開啟新的旅程,劉堇趁此機會走出萬寶山,到省城為即將遠行的女兒送行。
此時正值白露時節,火熱的夏天已漸漸遠去,花草樹木的綠色莖葉或花瓣上,早晨密集著的一層層晶瑩剔透的小水珠,此刻經太陽光的照射,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一路上劉堇感慨萬千,當初的公社,如今早已改名為“鄉政府”;當初隻有兩排平房的中學,如今已是窗明幾淨的教學樓;當初坎坷不平的土路,如今已經實施“村村通工程”,變成了光滑寬闊的水泥路;當初需要用雙腳丈量的15裏路,如今隻需要花幾塊錢車費,就可以輕鬆搭乘汽車到達,既方便快捷又省心省力;當初那個遙不可及的省城,也隻需乘坐可愛的綠皮火車,三個多小時就能到達目的地。
道路兩旁除了挺直的白樺林,還有一排排的銀杏樹。那銀杏鋪就的一條條黃金大道,令劉堇無比驚豔,暗暗琢磨著,難怪村民們跑出來打工就不願意回去,原來省城裏跟農村真不一樣。
望著一座座高樓大廈,南北貫穿的立交橋,車水馬龍的繁華街道,劉堇悄悄跟女兒嘀咕著:“聽說翠花家三個兒子,就在省城一個工地幹活,沒準兒就在附近哪棟樓裏呢。還有泥鰍的弟弟,聽說在一個小區當保安,我瞅那邊的樓挺高的,會不會是在那裏?”
“嘻嘻,老媽你想象力太豐富了!省城這麼大,樓那麼多,哪能那麼巧就在咱們眼皮子底下?”堇紜的目光也有些不夠用了,之前在縣城裏讀書,除了教室就是宿舍,放假立刻坐車回家,根本沒有時間看風景。再說了,縣城的風景也無法跟省城裏比,樓房沒有這裏的高,道路沒這裏的寬,車輛沒這裏的多,人也沒這裏多。
堇紜的眼中充滿了期待,那是更遠的期待,“老媽,連省城都這麼豪華,你說上海得多漂亮啊?”
“是啊,外麵的世界真精彩,不來不知道,一來嚇一跳。”劉堇一隻肩膀上,扛著女兒的行李,另一手緊緊牽著女兒,生怕被人群衝散了,“堇紜啊,你看看這些人穿的,再看看你身上的衣服,我看著都太土氣了……離火車發車時間還有一會兒,咱們找個近點兒的商店,得幫你挑一身時尚點兒的衣服,不然到了上海,同學們會笑話你是東北來的‘土包子’。”
“媽,不用的,我這身衣服挺好的。”堇紜懂事地拉住媽媽的胳膊,家裏的經濟困難她知道,六年來媽媽在山上省吃儉用,一棵樹苗一棵樹苗地栽培,一朵花一朵花的孕育,一畝田一畝地耕耘,可是欠的債還剩下很多。能上大學已經很幸運了,怎麼能再給媽媽添負擔呢?
“對不起啊堇紜,這麼多年,你跟媽受苦了。要不是有大學生助學貸款,你即使考這麼高的分數,恐怕媽也沒能力供你,也隻能走公費師範生了……好歹,國家政策好,沒耽誤我女兒上理想的大學。放心吧,媽在家會努力賺錢,不能讓你一上班,就被饑荒壓得喘不過氣來……”劉堇心情變得很沉重,女兒靠自己的努力,敲開了著名大學的校門,可四年的求學路依然艱難,前途依然未知。
“媽媽,現在日子越來越好,幹嘛要說喪氣話呢?是你遺傳給我的高智商,又培養了我強大的抗壓能力,我才能考出這麼好的成績。新聞已經公布,今年國家設立了國家獎學金,你的女兒如此品學兼優,在大學一定會憑自己的努力,得到這筆獎學金的。”堇紜的眼睛是單眼皮,但長長的睫毛忽閃著,流淌著積極樂觀的眼神,“再說了,我已經20歲,在國外早就要獨立生活了。到學校適應後,我馬上勤工儉學做兼職,那麼讀完四年大學,還不是輕鬆加愉快的事?”
女兒陽光般的笑容,令劉堇倍感欣慰,眼睛有些濕濕的,她趕緊把視線從堇紜臉上移開,漫無目的地瞅著四周。
此時的車站裏人頭躦動,南來北往的旅客穿著各種時尚服裝,頭發也染成五顏六色的,發型更是五花八門的,令人眼花繚亂應接不暇。社會發展太快了,再不出來看看,都跟不上時代步伐了!
劉堇把東西放下,然後拉著女兒的手,一麵感慨著,一麵反複叮囑著:“堇紜,上海那麼大,你孤身一人可要多加小心啊,俗話說,林子大了肯定啥鳥都有,你一個農村小丫頭,最容易上當受騙……”
“老媽,從接到通知書那天起,你都說多少遍了哦?放心吧放心吧,我會時刻小心的。”作為八零後的堇紜,雖沒有媽媽的感慨多,但非常理解“兒行千裏母擔憂”的心情,因此略帶調侃地安慰劉堇,“要不,你跟我一起去吧,到上海灘開開眼界,順便尋找一下‘夢中情人’許文強……”
“臭孩子,總跟我沒大沒小的。嗬嗬,哪有什麼夢中情人啊,就是沒事的時候,你麻雀阿姨跟我閑說話罷了。不過那個電視劇真好,沒有不喜歡看的。”劉堇被女兒逗笑了,心情瞬間輕鬆了許多,“倒是你,長得這麼水靈,肯定會有男孩子喜歡你。媽媽希望你以學業為主,別那麼快談戀愛,感情的事啊,最容易讓人受傷……”
堇紜的眼神,有一種慈祥的溫暖,不像是女兒,更像是當年的外婆:“媽媽,不用擔心我。你要答應我,對自己好一點兒,行嗎?既然不到上海灘找許文強,那就在身邊覓一個吧。石頭叔叔蠻不錯的,這麼多年如‘山神’般守著你,你卻那樣對他,又何嚐不是一種傷害呢?”
劉堇一路控製著的分別淚水,瞬間奪眶而出,原來被女兒關懷的女人,竟然容易變得脆弱。
這麼多年,她從未在女兒麵前談論過男人的問題,善解人意的堇紜也從來不問。這或許就是母女間的“懂”吧,不問不代表不關心,不說不代表不理解。女兒不知道媽媽之前的故事,但她能猜到一點:媽媽至今單身,其中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擔心影響自己的學習,影響自己的前途。
劉堇確實也這樣想的,她這一生被感情所困,後悔已經來不及了,絕不能再錯走一步,給女兒造成不良影響。劉堇選擇住在萬寶山上,過離群索居的生活,那個相對封閉獨立的空間稱不上是“世外桃源”,至少能落得個耳根清淨,不至於被一些有的沒的閑話,弄得心煩意亂。
至於石頭的問題,六年前,他自作主張要搬到山上住,劉堇怎麼攔也沒攔住,隻好搬來泥鰍當救兵,可是石頭油鹽不進,固執得像塊真正的頑石。最後,泥鰍也沒辦法了,從供銷社帶上來一些啤酒,幾袋花生米,跟石頭一邊喝一邊談,希望他酒後吐真言,醒酒後如一場夢,跟他一起下山回家。
石頭拎起酒瓶子,眼神迷茫地先幹了兩個,然後從小時候講起,繞不開的話題,其實都是劉堇。
石頭說自己愚笨,很多事情都比泥鰍慢半拍,學習上左耳聽右耳冒,勞動上隻知道出苦力,感情上缺根弦後知後覺。從某種意義上說,劉堇如今的現狀,跟他有很大關係。
泥鰍不明白,路是劉堇自己選的,跟他能有啥關係?
石頭說關係很大,如果早知道自己喜歡劉堇,他就不會讓別人鑽了空子,害得劉堇生活得這麼悲慘。
泥鰍說一切皆在命,劉堇與路誌勤是真心相愛,即使有石頭的存在,也阻擋不了他們相愛,那麼事情的結局也改變不了。
石頭搖頭,無比懊悔,如果他再勇敢一點點,就能搶到路誌勤前麵,把劉堇娶回家了,為人妻的劉堇就不會愛上別人了。可是,當初石頭爹強烈反對,石頭就沒再極力堅持,尋思等日後慢慢勸勸爹。之所以沒堅持,不是要放棄劉堇,而是覺得心裏有底——反正,大家都嫌棄劉堇“禿爪子”,除了他也沒人願意娶她,那麼就不急在一時。石頭自信滿滿,隻要他不變心,劉堇就永遠屬於他。
“如今想想,我活該受折磨,因為骨子裏,我竟然也曾看輕過劉堇,認為沒有人會稀罕她。說白了,被我爹罵得次數多了,我也隱隱覺得,娶她多少有點兒犯傻……”石頭講到這裏,一臉的自責,流下了難過的淚水,“所以,我是有過猶豫的,才會那樣悶著不吭聲。直到那個春天,咱們一起陪外婆上萬寶山,路誌勤給劉堇唱歌的時候,開始我還在鼓掌呢,鼓著鼓著突然發現,他們的眼神裏有了種東西,那是我一直想要的愛情啊……就在那天,那些貓臉花燃燒了他們,卻刺痛了我的心,泥鰍你知道那滋味嗎?真疼啊,牽著骨頭連著筋似的,茲拉茲拉地疼!”
“我懂,我懂。”泥鰍看著小夥伴痛苦的樣子,也跟著一起難過,“我終於明白了,為什麼在路誌勤消失後,你沒有挺身而出,幫劉堇度過難關……還記得小時候,咱們有一次也罵過她‘禿爪子’,雖然是唯一一次,但對她的傷害肯定非常大。現在想想真混啊,其實在傳統觀念裏,咱們跟大家一樣狹隘,對於她的手都挺在意的,是不是?”泥鰍喝了一大口酒,麵色也帶著愧意,“多虧有了栓柱,他比咱們偉大!不然真難以想象,劉堇現在會是什麼樣子?你說是不是有可能,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呢?”
“我就是個懦夫!之前如果錯過也就錯過了,可是,在劉堇最需要幫助的時候,我竟然也懷疑她跟……我是個混蛋,眼睜睜地看著一切,然後親手把她推到栓柱懷裏……”石頭繼續懺悔著,想到是自己親手送劉堇“出嫁”的,他扇了自己一個耳光,簡直腸子都悔青了,“說心裏話,我原以為劉堇隻是在栓柱那躲一躲,誰知道後來,他倆竟然真有了感情,成了真夫妻。那段時間,我經常到山上來,想保護劉堇,可是我錯了,栓柱把劉堇保護得很好……每當看到他們恩愛的樣子,我嫉妒得都要瘋了!然而,一切都晚了,我除了逃跑,什麼也做不了……”
火車一聲長鳴,打斷了劉堇痛苦的回憶,石頭和泥鰍的話,也瞬間從耳畔消失。她趕緊收回思緒,幫女兒整理一下衣服,理順一下長發,然後又千叮嚀萬囑咐的,眼睛裏閃著晶亮的淚光。
堇紜撫摸著劉堇臉上的細紋,然後伸出雙臂摟住媽媽,眼圈不自覺地紅了:“對不起媽媽,我這次要走得更遠了……”
劉堇什麼話也說不出來,緊緊摟住這個比她還高的女兒,雙手輕輕地拍打她的後背,像是在回味兒時的甜蜜時光,懷念曾經的舊時光。如今那個繈褓裏的嬰孩,已經變成了20歲的大姑娘,有著自己當年姣好的容顏,更有著她沒有的睿智、才華、冷靜、成熟和獨立。
她一麵看著女兒的成長,一麵又無比困惑,因為在女兒身上發生的變化,與上一代人實在太不相同了。要怎麼解釋這種困惑呢?劉堇一時理不清楚,隻能在心裏默默祈禱,祝願女兒學業有成,將來找到真心相愛的男生,度過幸福快樂的一生……
再怎麼依依不舍,也要揮手告別。望著女兒漸行漸遠的身影,聽著火車漸漸遠去的笛鳴,劉堇的心情此起彼伏,既有孩子長大成才的欣慰,又有目送孩子遠行的失落,更有家長恒久的擔憂。再次向遠方揮揮手,火車完全消失在視線中,向南方那個大城市挺進。
劉堇擦掉眼角的淚水,向車站外麵走去,心中卻波瀾壯闊地不消停,想起新聞中曾說過:如今這一代年輕人,大多數是獨生子女,具有改革開放帶來的鮮明個性,小學時唱“太陽當空照,花兒對我笑”,一臉的天真無邪;初中時,一邊學著人體生理衛生,一邊看古惑仔,研究金庸武俠小說;高中時,一邊傳著紙條看著漫畫,一邊練習各類模擬試題。他們學過唐詩宋詞,也接觸日漸流行的網絡小說;他們看過《新白娘子傳奇》,也看過《還珠格格》;他們喜歡過“四大天王”,也喜歡唱《雙截棍》的周傑倫。他們被兩代人注目著、寵溺著,在一點點地蛻變著,走向充滿生機的青年。
無論如何,未來是屬於這一代年輕人的,自己的女兒趕上了好時代,她這個當媽的除了高興,更應該學會在恰當的時候轉身,大膽放飛孩子的夢。或許放手,才是母愛的最高境界……
“劉堇——劉堇——”突然,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傳過來。
劉堇驀然回頭,路誌勤赫然出現在眼前。
怎麼這麼巧,第一次來省城,竟然在這茫茫人海中遇見了他?
劉堇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確實是那個男人。
原以為可以相忘於江湖,卻原來“轉山轉水轉佛塔”,相識的人真的會再相逢。
3
在劉堇的記憶中,對於“西餐”的概念,正是來自於那個白露為霜的時節。
隻是那時候,她並未能品出西餐的真正味道,用慣了筷子的農村孩子,在骨子裏,很抵觸這種以刀叉為餐具的就餐方式。多年後她才明白,其實用什麼餐具並不是重點,重點在於一起就餐的那個人。
至今每每回憶起來,她還會被自己滑稽的樣子逗笑:跟隨穿著得體的路誌勤,迷迷糊糊地走進一家西餐廳,裏麵一個顧客也沒有,隻有一首不知名的英文歌曲,在整個餐廳中低婉流淌。
還未來得及看一下四周的環境,隻見一名領位者前麵帶路,在一個視野良好的位置前站住。
劉堇不知所措地搓著手,路誌勤輕輕拉開一張椅子,示意她從左側入座,等她的身體剛碰到桌子時,路誌勤又慢慢把椅子推了進來,雙手很自然地落到她的肩上,輕輕一按示意她坐下來。那雙手的指尖真軟真柔,後來有很多個夜晚,她都仿佛感覺到肩上有一雙溫柔的手,令她輾轉反側,難以成眠……
路誌勤顯然知道,劉堇對這樣的環境太陌生,所以主動幫助她做各種事:把白色餐巾打開,先往內摺三分之一,接著將剩下的三分之二平鋪在她的腿上,蓋住膝蓋以上的雙腿部分。
如此近距離地被對方照顧著,劉堇隻覺得麵紅心跳,隻能把目光定格在桌子上,生怕一抬眼就碰到那雙溫柔的“泉眼”。
路誌勤把餐巾鋪完,收起雙手之前,很自然地在她的頭上拍了一下——像當年那樣親昵,頓時讓劉堇的心亂了方寸,無數隻小兔子又開始跳來蹦去。
路誌勤沒有發現她的窘態,回到桌子對麵的座位,開始耐心地示範著,教她如何擺放和使用刀叉。幸好,刀叉的使用方法,兩根手指完全能掌控——那一刻,劉堇莫名地想,不知道路誌勤來此之前,是否想過“手”的問題?萬一自己應付不來,那會是一種怎麼尷尬的局麵?
“嗯,能帶你來,就已經考慮了各方麵的問題。你一直那麼出色,隻要肯嚐試,沒有什麼不可能的。”路誌勤的“泉眼”仿佛有透視功能,輕而易舉地猜透了劉堇的心事,並且大有讚許的意思,“比如這家西餐廳的裝飾,本身就是大膽的嚐試,你看看那邊的老式縫紉機、收音機、黑色的雙卡錄音機,暖光黃的台燈,是不是感覺仿佛回到了從前一樣?”
劉堇順著路誌勤的提示,認真觀察著周圍的一切,果然在歐洲古堡的風格中,找到了20世紀80年代的感覺,尤其是那暖暖的黃色燈光,幾乎撒滿了各個角落,包括路誌勤的臉上和眼睛裏,瞬間令她走近一種久違的親切。
“原以為電視裏說的西餐廳,都是很西方的樣子,沒想到這裏的設計如此複古,會有一種熟悉的味道。”劉堇由衷地感慨了一句,許是環境導致心情的變化,聲音裏竟然飄出一種別樣的溫情。
路誌勤定定地瞅著劉堇,似有千言萬語,又似乎此時無聲勝有聲,隻需要用眼神交流,就能傳達各種情緒。劉堇被瞅得有些發慌,趕緊掩飾地說:“那個……點餐吧。跟堇紜天沒亮就出發了,現在真餓了……也不知道堇紜在火車上,吃東西沒有?”
路誌勤微笑著一揮手,服務員就陸續過來了,美食被次第擺放到合適的位置:麵包黃油、鮮嫩的牛排、意大利肉醬麵、花生沙冰、蔬菜沙拉,還有特色鵝肝排和烤雞翅。
劉堇模仿路誌勤的樣子,試著切牛排,可是看似簡單的操作,切起來並不是那麼順暢。路誌勤笑眯眯地瞅著她,因為他知道,那不是因為手的問題,而是由於第一次吃,對刀叉的用法完全陌生。所以,他很自然地握住她的手,輕鬆地把外皮焦黃的牛排切成薄片,露出中間淡粉色的肉質,看著就令人垂涎欲滴。
見劉堇津津有味地咀嚼著,路誌勤很開心,用叉子紮起一場烤薯皮,回憶起以前的事情:“一會兒你再嚐嚐這個烤薯皮,這是我每次都要點的,薯皮邊緣很酥脆,裏麵卻是糯糯的軟,就像在萬寶屯烤的土豆,吃上一個立刻感覺渾身溫暖。”
劉堇微微地笑了笑,聽著他的回憶,思緒也被牽回到從前的時光。隻是她很清楚,彼時的烤土豆是為了充饑,而今時的烤薯皮是為了懷舊,很多味道再像,也跟當初有本質的區別了。想到這裏,劉堇穩定了一下心緒,轉移了話題:“謝謝你!今天帶我參觀了那麼多地方,一下子開闊了視野。”
“嗬嗬,客氣啥,應該的。其實早就想邀請你來,又怕你拒絕,所以趁堇紜上學之機,與你發生一次‘偶遇’。”路誌勤很滿意自己的安排,自從有了手機後,他就一直保持著跟泥鰍的聯絡,也一直關注著堇紜的高考,“上午見到你們娘倆兒,我就想過來打招呼,可是又怕嚇到孩子,你會怪我……孩子長得跟你一樣好看,活生生就是年輕時候的你。”
說到女兒,劉堇臉上泛起自豪的光芒,每個孩子都是母親創造的藝術品,更何況堇既懂事又優秀呢。不過,她不想過多跟路誌勤地談女兒,於是又一次轉移話題:“你帶我參觀的那家民間手工藝坊,確實對我啟發很大,回去後我就琢磨琢磨,如果能組織村裏的女性都參與進來,那應該會有很大前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