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父母沒有很好地督促你們學習。他們還是願意打發你們下地,或者到紗廠去幹活,好掙幾個錢。我本人呢,就一點兒也沒有該自責的嗎?我不也是時常讓你們給我的花園澆水,耽誤你們學習嗎?我要去釣鱒魚的時候,不是也隨便放你們假嗎?……”
阿梅爾先生從一件事談到另一件事,又開始給我們講解法語,他說,這是世界上最優美、最清晰、最過硬的語言,必須在我們中間保存下去,永遠也不要遺忘。要知道,一個民族淪為奴隸,隻要牢牢掌握自己的語言,就等於掌握打開監獄的鑰匙……接著,他拿起一本語法書,給我們朗讀課文。我真奇怪,發現自己一聽就明白,覺得他講的一切很容易,很容易理解。我也認為自己從來沒有這樣用心聽講,他也從來沒有這樣耐心講解過。這個可憐的人,就好像在離開之前,要把他的全部知識教給我們,要一下子全灌輸到我們的腦子裏。
課文講解完了,又開始練習寫字。阿梅爾先生為這天上課,準備了嶄新的字帖,上麵以漂亮的圓體寫著:France,Alsace①,France,Alsace。字帖全掛在課桌上麵的金屬杠上,像一麵麵小旗,在教室裏飄動。真應該瞧瞧:每個人都那麼用心,多麼安靜啊!隻有筆尖在紙上的沙沙聲。有一陣工夫,幾隻金龜子飛進教室,可是沒人理睬,年齡最小的同學也不例外,他們都在聚精會神地練習畫直杠,那麼用心,那麼認真,就好像那也是法語……
學校的房頂上,鴿子在咕咕地低聲叫著,我邊聽邊想:“他們還要迫使鴿子也用德語歌唱嗎?”
我不時從練習本上抬起眼睛,隻見阿梅爾先生在講台上一動不動,他注視著周圍的各種物品,就好像要把他這小小的學校整個兒裝進眼睛裏帶走……想一想啊!四十年來,他總在同一位置,麵對著院子和總是老樣子的教室。座椅課桌磨得光滑了,院子裏的胡桃樹長高了,他親手栽的那株啤酒花,現在也掛滿窗戶,爬上房頂了。眼前這一切就要離開了,又聽見他妹妹在樓上房間來回忙碌拾掇行李,這個可憐的人心如刀絞啊!不錯,他們明天就要啟程,永遠背井離鄉了。
不過,他還是鼓著勇氣,給我們上完最後一堂課。練習完寫字,我們又上曆史課;然後,小同學齊聲朗誦BaBeBoBu。而在教室後排座位上,歐澤爾老爺爺已戴上老花鏡,雙手捧著識字課本,跟小同學一起拚讀。看來他也非常專心,不過那聲音由於激動而發顫,聽起來特別滑稽,我們都想笑,又都想哭。啊!這最後一課,我會永遠記在心裏……
教堂的鍾忽然報時,敲了十二下,接著又敲祈禱鍾。
與此同時,普魯士士兵操練回來的軍號聲,也在我們的窗下回響……阿梅爾先生站起來,臉色十分蒼白。在我看來,他從來沒有如此高大。
“我的朋友們,”他說道,“我的,我……我……”
然而,他喉嚨哽咽,話說不下去了。
於是,他轉過身去,拿起一截粉筆,用盡全力,盡可能大地在黑板上寫了幾個字:
法蘭西萬歲!
然後,他頭頂著牆壁,呆在那兒不說話,隻是擺手向我們示意:“下課了……都走吧。”
①阿爾薩斯和洛林,是法國東北與德國接壤的兩個省,1871年普法戰爭後割讓給普魯士,第一次世界大戰後收回。
①法文的“法蘭西,阿爾薩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