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哭起來了!竟不顧滿地的塵土,睡到泥土中,不住聲的哀哭,一行行的血淚,濕透了他的衣襟。他的知覺益發麻木了,兩隻木呆的眼睛,竟睜得像銅鈴一般大,大家都嚇住了,彼此對看著,警察從人叢中擠進來,把他攙扶起來,他忽如受了什麼驚嚇似的,突然立起來,推開警察的手,從人叢裏不顧命的跑了出來;有許多好事的人,也追了他去;有幾個隻怔怔地望著他的背影,輕輕的歎道:“可憐!他怎麼狂了!”說著也就各自散去。
他努力向前飛奔,迷漫的塵煙,尾隨著他,好似“千軍萬馬”來到一般,他漸漸的支持不住了,頭上的汗像急雨般往下流,急促的呼吸——他實在疲倦了,兩腿一軟,便倒在東城那條胡同口裏。
這個消息傳開了。大家都在紛紛的議論著,但是伊依舊拿著紅玫瑰倚著欄杆出神,伊的同學對著伊,含著隱秘的冷笑,但是伊總不覺得,伊心裏總是想著:這暗淡的世界,沒有真情的人類——隻有這幹淨的紅玫瑰可以安慰伊,伊覺得舍了紅玫瑰沒有更可以使伊注意的事,便是他一心的愛戀,伊從沒夢見過呢!
他睡在病院裏,昏昏沉沉。有一天的功夫,他什麼都不明白,他的朋友去看望他,他隻怔怔地和人家說:“伊愛我了!”有一個好戲謔的少年,忍著笑,板著麵孔和他說:“你愛伊嗎?……但是很怕見你這兩道好像掃帚的眉,結婚的時候,因此要減去許多美觀呢!”他跳了起來,往門外奔走,衰軟無力的腿不住的抖顫,無力的喘息,他的麵孔漲紅了。“剃頭匠你要注意——十分的注意,我要結婚了,這兩道寬散的眉毛,你替我修整齊!咦!咦!伊微微的笑著——笑著歡迎我,許多來賓也都對著我這眉毛不住的稱美……伊永遠不會再討厭我了!哈哈!”他說著笑著俯在地上不能動轉。他們把他慢慢地仍攙扶到床上,他漸漸睡著了。
過了一刻鍾,他忽然從夢中驚醒,拉著看護生的白布圍裙的一角,哀聲的哭道:“可惡的狡鬼,惡魔!不久要和伊結婚了……他叫做陳葇……你替我把那把又尖又利的刀子拿來,哼!用力的刺著他的咽嚨,他便不能再拿媚語甘言去誘惑伊了!……伊仍要愛著我,和我結婚……嗬!嗬!你快去吧……遲了他和伊手拉著手,出了禮拜堂便完了。”說到這裏,他心裏十分的焦愁苦痛,抓著那藥瓶向地上用力的摔去,狠狠的罵道:“惡魔!……你還敢來奪掉我的靈魂嗎?”
他閉著眼睛流淚,一滴滴的淚痕都濕透了枕芯,一朵嬌豔的紅玫瑰,也被眼淚渲染成愁慘憔悴,斑斑點點,隱約著失望的血淚。他勉強的又坐了起來,在枕上對著看護生叩了一個頭,哀求道:“救命的菩薩,你快去告訴伊,千萬不要和那狡惡的魔鬼——陳葇結婚,我已經把所有生命的權都交給伊了;等著伊來了,便給我帶回來,交還我!……千萬不要忘記呢!”
看護生用憐憫的眼光對著他看:“嗬!青黃且帶淡灰色的麵孔,深陷的眼窩,突起的顴骨,從前活潑的精彩哪裏去了?堅強韌固的筋肉也都消失了——顛倒迷離的情狀,唉!為什麼一個青年的男子,竟弄成差不多像一個墳墓裏的骷髏了!……人類真危險嗬!一舉一動都受愛情的支配——他便是一個榜樣呢!”他想到這,也禁不住落下兩滴淚來。隻是他仍不住聲的催他去告訴伊。看護生便走出來,稍避些時,才又進去,安慰他說:“先生!你放心養病吧!……伊一定不和別人結婚,伊已經應許你的要求,這不是可喜的一件事嗎?”他點點頭,微微地笑道:“是嗬!你真是明白人,伊除了和我結婚,誰更能享受這種幸福呢?”
他昏亂的腦子,過敏的神經,竟使他枯瘦得像一根竹竿子。他的朋友們隻有對著他歎息,誰也沒法子能幫助他嗬!
日子過得很快,他進病院已是一個星期了。星期六下午的時候,天上忽然陰沉起來,東南風吹得槐樹葉子,刷刷價刺著耳朵響個不休,跟著一陣傾盆大雨從半天空倒了下來;砰澎,刷拉,好似怒濤狂浪。他從夢中驚醒了,脆弱的神經,受了這個打激,他無限的驚慌慘淒,嗚鳴的哭聲,益發增加了天地的暗淡。
“唉呀!完了!完了!伊怎經得如此摧殘?……伊緋紅的雙頰,你看不是都消失了嗎?血淚從伊眼睛裏流出來啦,看嗬!……唉唉!”
“看嗬!……看嗬!”我此時心裏忽覺一跳,仰起頭來,隻見伊仍是靜悄悄地站在那裏,對著我微微地笑,“伊的雙頰何嚐消失了緋紅的色呢?”我不覺自言自語的這麼說,但是那原是他的狂話,神經過敏的表示嗬!噯!人類真迷惑的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