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到這種好機會,我絕不能再輕易錯過了,我因鼓足勇氣對她說,“你也喜歡紅玫瑰嗎?”她怔了一怔含淚道:“我現在一切都完了!”

唉!我又沒有勇氣了!我真是不敢再說下去,倘若她怒了,我怎麼辦呢!當時我隻默默不語,幸虧她似乎已經不想了,依舊拿起報紙來看。

午飯後父親來了,坐在她的屋子裏。我心裏真不高興,這固然是沒理由,但我的確覺得她不是父親的,她的心從來沒給過父親,這是我敢斷定的。至於別的什麼名義咧!……那本不是她的,父親縱把得緊緊的也是沒用。她是誰的呢?別人或者是說我狂了,誠然我是狂了,狂於愛戀,狂於自我嗬!

睡覺前,我忽然想到我如果送她一束紅玫瑰,不知道她怒我,還是感激我……或者也肯愛我?……我想象她抱著我贈她的那束紅玫瑰,含笑用她紅潤的唇吻著,那我將要發狂了,我的心花將要盡量的開了。這種幸福便是用我的生命來換,我也一點兒不可惜呢!簡直說,隻要她說“她愛我”,我便立刻死在她的腳下:我也將含著歡欣的笑靨歸去呢!

說起來,我真有些慚愧!我竟悄悄學寫戀歌。我本沒有文學的天才,我從來也不曾試寫過。今夜從十點鍾寫起,直寫到十二點,可笑隻寫兩行,一共不到十個字,我有點兒妒嫉那些詩人,他們要怎麼寫便怎麼寫,他們寫得真巧妙:女人們讀了,真會喜歡得流淚呢!——他們往往因此得到許多勝利。

我恨自己寫不出,又妒詩人們寫得出,他們不要悄悄地把戀歌送給她吧,倘若他們有了這機會,我一定失敗了!……紅玫瑰也沒用處了!

她的心門似乎已開了一個縫,但隻是一個縫,若果再開得大一點,我便可以扁著身體走進去,但是用什麼法子,才能使她更開得大一點呢!我真想入非非了。不過無論如何,到現在還隻是幻想嗬,誰能證實她也正在愛戀我呢。

在這世界上,我不曉得更有什麼東西,能把我心的地盤占據了,像她占據一樣充實和堅固。我覺得我和她正是一對——但是父親呢,他真是贅疵嗬!——我忽然想起,我不能愛她,正是因為父親的緣故,倘若沒有父親在裏頭作梗,她一定是我的了。

這個念頭的勢力真大,我直到睡覺了,夢裏還牢牢記著,她不能愛我,正是因為父親的緣故。

十月十五日

我一直沉醉著,醉得至於發狂,若果再不容我對她說:“我真實的愛你。”或者她竟拒絕我的愛;我隻有……隻有問她是不是因為父親的緣故,若果我的猜想不錯,那麼我隻得懇求父親,把她讓給我了。父親未必愛她,但也未必肯把她讓給我,而且在人們聽來,是很不好聽的嗬!世界上哪有做兒子的,愛上父親的妻呢?嗬!我究竟是要絕望的嗬!……但是她若肯接受我的愛,那倒不是絕對想不出法子嗬。……

我早已找到一個頂美的所在——那所在四麵都環著清碧的江水,浪起的時候,激著那孤島四麵的崖石,起一陣白色的飛沫,在金黃色的日光底下,更可以看見鑽石般縹碧的光輝。在那孤島裏,隻要努力的蓋兩間小房子,種上些稻子和青菜,我們便可以生存了——並且很美滿的生存。若再買一隻小船,係在孤島的邊上,我們相偎倚著,用極溫和的聲調,唱出我心裏的曲子,便一切都滿足了。……

我的幻想使我漸漸疲倦了,我不知不覺已到夢境裏了。在夢裏我看見一個形似月球的東西,起先不停地在我麵前滾,後來漸漸騰起在半空中,忽見她,披著雪白雲織的大衣,含笑坐在那個奇異的球上,手裏抱著一束紅玫瑰輕輕地吻著,仿佛那就是我送她的。我不禁歡喜得跪下去,我跪在沙土的地上,含著最懇切的感謝對她說:“我的生命嗬!……這才證實了我的生命的現實嗬!”我正在高聲的祈禱著,那奇異的球忽然被一陣風,連她一齊卷去了。我嚇得失心般叫起來,不覺便醒了。

自從夢裏驚醒以後,我再睡不著了。我起來,燃著燈,又讀幾頁《破舟》,天漸漸亮了。

十月十六日

因為昨晚上夢裏的欣悅,今天還覺餘味尚在,並且頓時決心一定要那麼辦了。我不等她起來,便悄悄出去了,那時候不過七點鍾。秋末的天氣,早上的涼風很尖利,但我並沒有感到一點兒不舒服。我覺在我的四圍都充滿了喜氣,我極相信,夢裏的情景是可以實現的,隻要我找紅玫瑰。……

我走到街盡頭,已看見那玻璃窗裏的秋海棠向我招手,龍須草向我鞠躬;我真覺得可驕傲——但同時我有些心怯,怎麼我的紅玫瑰,卻深深藏起,不以她的笑靨,向她忠實的仆人呢?

花房漸近了。我輕輕推那玻璃門時,有一個二十多歲的男人,含笑招呼我道:“先生早嗬!要買什麼花?這兩天秋海棠開得最茂盛?龍須草也不錯。”他指這種說那種固然殷勤極了,但我隻恨他不知道我需要的是什麼?我問他:“紅玫瑰在哪裏?”他說:“這幾天,正缺乏這個,先生買幾枝秋海棠吧,那顏色多鮮豔嗬!也比紅玫瑰不差什麼……不然,先生就買幾朵黃月季吧!”其實那秋海棠實在也不壞,花瓣水亮極了,平常我也許要買兩盆擺在屋裏,現在我卻不需要這個了。我懶懶辭別那賣花的人,又折出這條街,向南走了。又經過兩三個花鋪,但都缺少紅玫瑰。我真懊喪極了,但我今天買不到,就絕不回去。

還算幸運,最後買到了。隻有一束,用白色的綢帶束著,下麵有一個小小竹子編的花盆很精巧,再加上那飄帶,像蝴蝶舞著,真不錯!我真感謝這家花鋪的主人,他竟預備我所需要的東西了。

我珍重著,把這花捧到家裏,已經過了午飯的時候,但是她還隻願坐著等我呢!我不敢把這花很冒昧就遞給她,我悄悄把它放在我的屋裏,若無其事般的出來,和她一同吃完午飯。

她今天似乎很高興,午飯後我們坐在屋堂裏閑談。她問我今天一早到什麼地方去了,我真想趁這機會告訴她我是為她買紅玫瑰去了,但是我始終不是這樣回答的,我隻說:“我買東西去了。”她便不再往下問了。我回到屋裏,想了半天;我便把這紅玫瑰捧著,來到她的麵前,她初看見這美豔的花,不禁叫道:“真好看,你哪裏買來的?”她似乎已忘了我上次對她說的話,我忙答道:“好看嗎?我打算送給你!”我這時又欣悅,又畏怯。她接了花,忽然像是想起什麼來了。她遲遲的說:“你不是說紅玫瑰……我想你是預備送別人的吧!我不應當接收這個。”我趕忙說:“真的,我除了你沒有一個人可以送的,因為在這世界上,我是最孤零的,也正和你一樣。”她眼裏忽然露出驚人的奇光,抖顫著將玫瑰花放在桌上,仿佛得了急病,不能支持了。她睡在沙發上,眼淚不住的流,咳!這使我懊悔,我為什麼使她這樣難堪,我恨我自己,我由不得也傷心的哭了。

在這種極劇烈的刺激裏,在她更是想不到的震恐,就是我呢,也不曾預想到有這種的現象,真的,我情願她痛責我。唉!我真孟浪嗬!為什麼一定要愛她!……我心裏覺得空虛了,我還不如飛絮嗬!我不但沒有著落,並且連飛翔的動力也都沒有了。

阿媽進來了,我勉強掩飾我的淚痕。我告訴阿媽,把她扶進屋裏,將她安放在床上,然後我回我自己的屋子。伏在枕上,痛切的流我懺悔的眼淚,但我總不平,我不應該受這種責罰嗬!

十月二十日

她一直病了!直到現在不曾減輕。父親雖天天請醫生來,但是有什麼用處呢?唉!父親真聰明!他今天忽然問我,她起病的情形,這話怎能對父親說呢?我欺騙父親說:“我不清楚!”父親雖然怒罵我“糊塗”!我真感激他,我隻望他罵得更狠一點兒,我對於她的負疚,似乎可以減輕一點兒。

醫生——那李老頭子真討厭,他哪裏會治病嗬!什麼急氣攻心咧,又是什麼外感內熱咧,用手理著他那三根半的鼠須,仰著頭瞪著眼,簡直是張滑稽畫。真怪!世界上的人類,竟有相信這些糊塗東西的話……我站在窗戶下麵,聽他搗鬼,真恨不得叫他快出去呢!

父親也似乎有些發愁,他預備晚上住在這邊。她仿佛極不高興,她對父親說:“我這病隻是心煩,你在這裏,我更不好過,你還是到那邊去吧!”父親果然仍回那邊去了。

八點多鍾的時候,我正在屋裏傷心,阿媽來找我,她在叫我。其實我很畏怯,我實在對不起她嗬!在平常一個婦女的心裏,自然想著這是不可能的事情,並且也告訴別人不得的,總算是不冠冕的事嗬!唉……

她擁著一床淡湖色的縐被,含淚坐在床上。她那憔悴的麵容,無告而幽怨的眼神,使我要怎樣的難過嗬!我不敢仰起頭來,我隻悄悄站在床沿旁邊,她長歎了一聲,這聲音隻仿佛一支利劍,我為著這個,由不得發抖,由不得落淚。她喘息著說:“你來!你坐下!”我顫抖著,怯怯地傍著她坐下了。她伸出枯瘦的手來,握著我的手說:“我的一生就要完了!我和你父親本沒有愛情,我雖然嫁了十年,我總不曾了解過什麼是愛情,你父親的行為,你們也都明白,我也明白,但是我是女子,嫁給他了,什麼都定了,還有我活動的餘地嗎?有人也勸我和他離婚——這個也說不定是於我有益的,但是世界上男人有幾個靠得住的,再嫁也難保不一樣的痛苦,我一直忍到現在!——我覺得是個不幸的人。你不應當自己害自己,照我冷眼看來,你們一家也隻有你一個是人,我希望你自己努力你的前途!”

唉!她誠實的勸戒我,真使我慚愧,真使我懊悔!我良心的咎責,使我深切的痛苦。我對她說什麼?我隻有痛哭,和孩子般赤裸裸無隱瞞的痛哭了!她撫著我的頭和慈母般的愛憐,她說:“你不用自己難過:這不是你的錯,隻是你父親……”她禁不住了,她伏在被上嗚咽了。

父親來了,我仍回我自己的屋裏去,除了痛切的哭,我實在不知道怎樣處置我自己嗬!如果這萬一的希望,是不能存在了,我還有什麼生趣。

十一月一日

她的病越來越重,父親似乎知道沒希望了。他昨天曾對我說:“你不要整天坐在家裏,看看就有事情要出來了,你也應當替我幫幫忙。”我聽了他的吩咐,不敢不出去,預備接頭一切,況且又是她的事情。但不知怎麼,我這幾天仿佛失了魂似的,走到街上竟沒了主意,心裏本想向南去,腳卻向北走,唉!

晚上回來的時候,父親恰好出去了,我走到她的床前,隻見她紅光滿麵,神采奕奕比平時更嬌豔。她含著淚,對我微笑道:“你的心我很知道,就是我也未嚐不愛你,但他是你的父親嗬!”我聽了這話,立刻覺得所有環境都變了。我不敢再躊躇了,我跪在她的麵前,誠摯的說:“我真實的愛你!”她微笑著,用手環住我的脖頸,她火熱的唇己向我的唇吻合了。這時我不知是欣悅是戰兢,也許這隻是幻夢,但她柔軟的頭發,正覆在我的頰上,她微弱的氣息,一絲絲都打透我的心田,她鬆了手,很安穩的睡下了。她忽對我說:“紅玫瑰呢?”

我陡然想起,自從她病後我早把紅玫瑰忘了——忙忙跑到屋裏一看,紅玫瑰一半殘了,隻剩四五朵,上麵還綴著一兩瓣半焦的花瓣。我覺得這真不是吉兆——明知花草沒有不凋謝的,但不該在她真實愛我時凋謝了嗬!且不管她這幾片殘瓣,也足以使我驕傲,若不是這一束紅玫瑰,那有今天的結果——嗬!好愚鈍的我!不因這一束紅玫瑰她怎麼就會病,或者不幸而至於死嗬……我真傷心,我真慚愧,我的眼淚,都滴在這殘瓣上了。

我將這已殘的紅玫瑰捧到她的床前,她接過來輕輕吻著,落下淚來。這些滴在殘瓣上的,是我的淚痕還是她的淚痕,誰又能分清呢?

從此她不再說話,閉上眼含笑的等著,等那仁慈的上帝來接引她了。今夜父親和我全不曾睡覺,到五點多鍾的時候,她忽睜開眼,向四圍看了看,見我和父親坐在她的旁邊,她長歎了一聲,便斷了氣。

父親走過去,甩手在她的鼻孔旁,知道是沒有了呼吸,立時走出來,叫人預備棺木,我隻覺一陣昏迷,不知什麼時候已躺在自己床上了。

她死得真平靜,不像別的人有許多號哭的煩擾聲。這時天才有一點兒淡白色的亮光,衣服已經都穿好了。下棺的時候她依舊是含笑,我把那幾瓣紅玫瑰放在她的胸前,然後把棺蓋關上。唉!——多殘酷的刑罰嗬!我隻覺我的心被人剜去了,我的魂立刻出了軀殼,我仿佛看見她在前麵。她坐在一個奇異的球上披著白雲織就的大衣,含笑吻著一束紅玫瑰——便是我給她的那束紅玫瑰,真奇異嗬!……

唉,我現在清醒了!哪有什麼奇異的月球,隻是我回溯從前的夢境罷了。

十一月三日

今日是她出殯的日子,埋在城外一塊墓地上——這墓地是她自己買的。她最喜歡西洋人的墓,這墓的樣子,全仿西洋式做的,四麵用淺藍色油漆的鐵欄,圍著一個長方的墓,墓頭有一塊石牌,刻著她的名字,還有一個愛神的石像,極寧靜的仰視天空,這都是她自己生前布置的。

下葬後,父親隻跺了跺腳,長歎了一聲,就回去了,等父親走後,我將一束紅玫瑰放在墳前,我心裏覺得什麼都完了。我決定不再回家去。我本沒有家,父親是我的仇人,我的生命完全被他剝奪淨了。我現在所有的隻是不值錢的軀殼,朋友們隻當我已經死了——其實我實在是死了。沒有靈魂的軀殼,誰又能當他是人呢,他不過是個行屍走肉嗬!

我的日記也就從此絕筆了,我一生不曾作過日記,這是第一次也是末一次。我原是為了她才作日記,自然我也要為了她不再作日記了。

紹雅念完了,我很頑皮的趁逸哥回頭的工夫,那本書已擲到逸哥頭上了。逸哥冷不防嚇了一跳,我不由覺得很好笑!但同時也覺得心裏悵悵的,不知為什麼?

這寂寞冷清的一天算是叫我們消遣過了,但是雨呢,還是絲絲的敲著窗子,風還是颯颯搖著簷下的竹子,烏雲依舊一陣陣向西飛跑,壁上的鍾正指在六時上,黃昏比較更淒寂了。我正怔怔坐著,想消遣的法子,忽聽得紹雅問道:“我的小說也念完了,你們也聽了,但是我糊塗,你們也糊塗,這篇小說,到底是個什麼題目啊。”被他這一問,我們細想想也不覺好笑起來。逸哥從地下抬起那本書來,掀著書皮看了看,隻見這書皮是金黃色,上麵畫著一個美少年,很淒楚的向天空望著。在書麵的左角上斜標著“父親”兩個字。

逸哥也夠滑稽了,他說:“這誰不知道,誰都有父親吧!”我們正笑著,又來了一個客人,這笑話便告了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