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幾天心裏,一切都換了樣。我從前在貴州的時候,雖聽說父親又娶了一個庶母,但我絕不在意,並不曾在腦子裏放過她一分鍾。自從上月到了這裏,我頭一次見她心裏就受了奇異的變動;到現在差不多叫她把我的心田爭占了。嗬!她的魔力真大——唉!罪過!……我或者不應當這麼說,這全不是她的錯處,隻怪我自己被自然支配罷了。
到車站的時候,還差半點鍾,車才能到。我同老張買了月台票,叫老張先進去等,我隻在候車室裏,獨自坐著。
我的態度很安閑,但思想可忙極了,不知道她現在怎樣了,我和她談話的機會很少;我來了一個半月,隻和她對談過三次;其餘都在那吃飯的時候,談過一兩句不相幹的話。我們本是家人,而且又是長輩對於晚輩,本來沒有避嫌疑這一層;不過她向來不大喜歡說話,而且我們又是第一次見麵,她自己覺得,又站在母親的地位,覺得說話很難,所以我縱然頂喜歡和她談話,也是沒有用處呢!……
火車頭嗚嗚的汽笛聲,打斷我的思路,知道火車已經到了,因急急來到站台裏麵,這時火車已經停了,許多旅客,都露著到了的喜色,匆匆由車上下來,找了半天,才在二等車上,找到我繼母和我的兄弟。把行李都交代老張,我們一直出了車站,馬車已預備好了,我們跳上車後,繼母果然問我父親為什麼不來,我就把父親所交代的話答複了,繼母似乎很不高興。歇了半晌,忽聽她冷笑道:“什麼有病嗬!必定讓誰絆住呢!”
女人們的心裏,有時候真深屈得可怕。我聽了這話,隻低著頭,默然不語,但是我免不得又為她發愁了,將來的日子怎麼過呢?
車子到家的時候,我父親已經叫阿媽迎了出來,自己隨後也跟著出來,但是她呢……我真是放心不下,忙忙走進來,隻見她呆坐在窗下的椅子上,兩目凝視自己的衣襟。我正在奇怪,忽見她衣襟上,有一件亮晶晶的東西一閃,咳!我真傻啊!她哪裏是注視衣襟,她正在那裏落淚呢!
父親已將繼母領到東院去了,過了許久父親走過來,不知對她說些什麼,隻見她站了起來。仿佛我父親求她什麼似的,直對她作揖,大概是叫她去見我繼母,她走到裏間屋裏去了。過了一刻又同我父親出來,直向東院去。我好奇的心,催促我立刻跟過去,但我走到院子不敢進去,因為隻聽我繼母說:“你這不長進的東西,我並不曾對不住你,你一去,就是十年;叫我們在家裏苦等,你卻在外頭,什麼小老婆娶著開心。你父親死了叫你回去,你都不回去。呸!像你們這些沒心肝的人……”繼母說到這裏竟然放聲大哭。我父親在屋裏跺腳。我正想進去勸一勸,忽見門簾一動,她已哭得和淚人般,幽怨不勝的走了出來。我這時由不得跟她到這邊來。她到了屋裏,也放聲嗚咽起來,這時我隻得叫她庶母了。我說:“庶母!你不要自己想不開,悲苦隻是糟蹋自己的身體,庶母是明白人,何苦和她一般見識呢!”隻聽她淒切的歎道:“我隻怨自己命苦,不幸作了女子!受人欺弄到如此田地——你父親做事,太沒有良心了,他不該葬送我……”咳!我禁不住熱淚滾滾流下來了,我正想用一兩句懇切的話安慰她,父親忽然走進來了。他見我在這裏,立刻露出極難看的麵孔,怒狠狠對我說:“誰叫你到這裏來!”我隻得怏怏走出來。到了自己屋裏,心裏又是羞愧自己父親不正當的行為,又是為她傷感,受我繼母的搶白,這些紊亂熱烈的情緒,攪纏得我一夜不曾睡覺。
九月二十二日
我父親也就夠苦了,這幾天我繼母給他的冷嘲熱諷,真夠他受的了!女人們的嘴厲害的很多,她們說出話來,有時候足以挖人的心呢!隻是她卻正和這個相反,頭幾天她氣惱的時候,雖曾給父親幾句不好聽的話,但我從不曾聽她和繼母般的謾罵呢!
近來家庭裏,絲毫的樂趣都沒有了。便是那架上的鸚鵡,也感覺到這種不和美的騷擾,不耐煩和人學舌了。我這幾天仿佛預見我們家庭的命運,已經是走到很可怕的路上來了,倘若不是為了她,我情願離開這裏呢。
她近來真抑鬱成病了,朝霞般的雙頰,仿佛經雨的梨花了,又憔悴又慘淡呢!我真忍不住了。昨晚我父親正在床上過煙癮的時候,她獨自站在廊下。我得了這個機會,就對她說:“你不如請求父親,自己另搬出來住,免得生許多閑氣!”她聽了這話,很驚異對我望了一眼,又低下頭想了一想,似解似不解的說:“你也想到這一層嗎?”我當時隻唯唯應道:“是。”她就也轉身進屋裏去了。
照她的語氣,她已經是想到這一層了。她真聰明,大約她也許明白我很愛她嗎?……不!這隻是我萬一的希望罷了。
為誠今天又在她和我的麵前,議論父親了。他說父親今天去買煙槍,走到一家商行裏,騙人家拿出許多煙槍來。他立時放下臉說:“這種禁煙令森嚴的時候,你們居然敢賣這種貨物,咱們到區裏走走吧!”他這幾句話,就把那商人嚇昏了。趕緊把所有的煙槍,恭恭敬敬都送給他了。
這件事不知是真是假,不過我適才的確見父親抱了一大包的煙槍進來,但不知為誠從什麼地方聽來。這孩子最愛打聽這些事,其實他有些地方,也極下流呢!他喜歡當麵奉承人,背後議論人,這多半都是受那老太婆的遺傳吧!
我父親的脾氣,真暴戾極了,近來更甚。她自從知道我父親不正的行為後,她已決心不同他合居了。這幾天她另外收拾了一間臥房,總是獨自睡著。我這時心裏有一種不可思議的安慰。我覺得她已漸漸離開父親,而向這方麵接近了。
九月二十八日
另外一所房子已經找好了,她搬到那邊去。父親忽然叫我到那邊和她作伴,嗬!這是多麼幸運的事嗬!
她的脾氣很喜歡潔淨,正和外表一樣。這時她仿佛比前幾天快活了;時時和我商量那間屋子怎樣布置,什麼地方應當放什麼東西——這一次搬家的費用,全是她自己的私囊,所以一切東西都很完備。這所房子一共有十間,一間是她的臥房,臥房裏邊還有一小套間,是洗臉梳頭的地方。一間是堂屋,吃飯就在這裏邊。堂屋過來有兩大間打成一間的,就布置為客廳。其餘還有四間廂房。我住在東廂房。西廂房一半女仆住。一半作廚房。靠門還有一間小門房。每間屋子,窗子都是大玻璃的。她買了許多淡青色的羅紗,縫成窗幔,又買了許多美麗的桌氈、椅罩,一天的工夫已把這所房子,收拾得又潔雅又美麗。我的欣悅還不隻此呢!我們還買了一架風琴,她頂喜歡彈琴。她小的時候也曾進過學堂,她嫁我父親的時候,已在中學二年級了。
這一天晚上,因為廚房還不曾布置好,我們從鄰近酒館叫來些菜。吃飯的時候,隻有我和她兩個人。我不免又起了許多幻想,若果有一個很生的客人,這時來會我們,誰能不暗羨我們的幸福呢?——可恨事實卻正和這個相反:她偏偏不是我的妻,而是我的母親!我免不得要詛咒上帝,為什麼這樣布置的不恰當呢?
晚飯以後,她坐在風琴邊,彈一曲閨怨,聲調抑怨深幽,仿佛訴說她心裏無限的心曲般。我坐在她旁邊,看她那不勝清怨的麵容,又聽她悲切淒涼的聲音,我簡直醉了,醉於神秘的戀愛,醉於妙婉的歌聲。嗬!我不曉得是夢是真,我也不曉得她是母親還是愛的女神。我閉住眼,仿佛……咳!我寫不出來,我隻覺不可形容的欣悅和安慰,一齊都嚐到了。
九點鍾的時候,父親來到這裏,看了看各屋子的布置,對她說:“現在你一切滿意了吧!”她隻淡淡的答道:“就算滿足了吧!”父親又對我說:“那邊沒有人照應,你兄弟不懂事,我仍須回去,你好好照應這邊吧!”嗬!這是多麼爽快的事。父親坐了坐,想是又發煙癮了,連打了幾個嗬欠,他就站起來走了。我送他到門口,看他坐上車,我才關了門進來。她正在東邊牆角上,一張沙發上坐著,見我進來,便歎道:“總算有清淨日子過了!但細想做人真一點兒意思沒有呢!”我頭一次聽她對我說這種失望的話。嗬!我真覺得難受!——也許是我神經過敏,我仿佛看出她的心,正淒迷著似乎自己是沒有著落——我想要對她表同情,這並不是我有意欺騙她,其實也正是同她一樣的無著落嗬!我有父親,但是他不能安慰我深幽的孤淒,也正和她有丈夫,我不能使她沒有身世之感的一樣。
我和她默默相對了半晌,我依舊想不出說什麼好。我實在躊躇,不知道當否使她知道我真實的愛她——但沒有這種道理,她已經是有夫之婦,並且又是我的長輩,這實在是危險的事。我若對她說“我很愛你”誰知道她眼裏將要發出哪一種的光——憤怒,或是羞媚,甚而至於發出淚光。戀愛的戲是不能輕易演試的,若果第一次失敗了,以後的希望更難期了。
不久她似乎倦了;我也就告別,回到我自己的房裏去。我睡在被窩裏,種種的幻想又追了來。我奇怪極了,當我正想著,她是怎麼樣可愛的時候,我忽想到死;我仿佛已走近死地了,但是那裏絕不是人們想的那種可怕,有什麼小鬼,又是什麼閻王,甚至於青麵獠牙的判官。
我覺得死是最和美而神聖的東西。在生的時候,有軀殼的限製,不止這個,還有許多限製心的桎梏,有什麼父親母親,貧人富人的區別。到了死的國裏,我們已都脫了一切的假麵具,投在大自然母親的懷裏,什麼都是平等的。便是她也可以和我一同臥在紫羅蘭的花叢裏,說我所願意說的話。簡單說吧!我可以真真切切告訴她,我是怎樣的愛她,怎麼熱烈的愛她,她這時候一定可以把她那無著落的心,從人間的荊棘堆裏找回來,微笑的放在我空虛的靈府裏。……便是摟住她——摟得緊緊地,使她的靈和我的靈,交融成一件奇異的真實,騰在最高的雲朵,向黑暗的人間,放出醉人的清光。……
十月五日
雖然憂傷可以使人死,但是愛戀更可使人死。仿佛醉人死在酒壇旁邊,賭鬼死在牌桌座底下。雖然都是死,可是愛戀的死,醉人的死,賭鬼的死,已經比憂傷的死,要偉大的多了,憂傷的心是緊結的,便是死也要留下不可解的痕跡。至於愛戀的死,他並不覺得他要死,他的心輕鬆得像天空的雲霧般,終於同大氣融化了。這是多麼自然嗬!
我知道我越陷越深,但我絕不因此生一些恐懼,因為我已直覺到愛戀的死的美妙了,今天她替我作了一個淡綠色的電燈罩,她也許是無意,但我坐在這清和的清光底下讀我的小說,或者寫我的日記,都感到一種不可言說的愉快。
午後我同她一起到花廠裏,買了許多盆淡綠的、淺紫、水紅的各色的菊花。她最歡喜那兩盆綠牡丹,回來她竟親自把它們種在盆裏。我也幫著她澆水,費了兩點鍾的工夫,才算停當。她叫阿媽把兩盆綠的放在客廳裏,兩盆淺紫的放在我的屋裏。她自己屋裏,是擺著兩盆水紅的,其餘六盆擺在回廊下。
我們今天覺得很高興,雖然因為種花,蹲在地上腿有些酸,但這不足減少我們的興味。
吃飯的時候,她用剪刀剪下兩朵白色的菊花來,用雞蛋和麵粉調在一起,然後用菜油炸了,一瓣一瓣很鬆脆的,而且發出一陣清香來,又放上許多白糖,我初次吃這碗新鮮的菜,覺得甜美極了,差不多一盆都讓我一個人吃完。
飯後又吃了一杯玫瑰茶,精神真是爽快極了!我因要求她唱一曲閨怨,她含笑答應了。那聲音真柔媚得像流水般,可惜歌詞我聽不清:我本想請她寫出來給我,但怕太勞了——因為今天她做的事實在不少了。
這幾天我父親差不多天天都來一次,但是沒有多大工夫就走了。父親曾叫我白天到繼母那邊看看,我實在不願意去;留下她一個人多麼寂寞嗬!而且我繼母那討厭的麵孔,我實在也不願意見她呢,可是又不得不稍稍敷衍敷衍他們,明天或者走一趟吧!
十月六日
可笑!我今天十二點鍾到那邊,父親還在做夢,繼母的頭還不曾梳好,院子弄得亂七八槽,為誠早不知道跑到什麼地方玩去了。這種家庭連我都處不來,何況她呢?近來我父親似乎很恨她,因為有一次父親要在她那裏住下,她生氣,獨自搬到客廳的沙發上,睡了一夜,我父親氣得天還不曾亮,就回那邊去了,其實像我父親那樣的人,本應當拒絕他,可是他是最多疑,不要以為是我搗的鬼呢,這倒不能不小心點兒,不要叫她吃虧吧!她已經是可憐無告的小羊了,再受折磨她怎禁受得起嗬!
我好多次想鼓起勇氣,對她說:“我真實的愛你。”但是總是失敗。我有時恨我自己怯弱,用盡方法自己責罵自己,但是這話才到嘴邊,我的心便發起抖來,真是沒用。雖然,男子們對於一個女人求愛,本不是太容易的事嗬!忍著吧!總有一天會達到我的目的。
今天下午有一個朋友來看我,他尖銳的眼光,隻在我的身上繞來繞去。這真奇怪,莫非他已有所發現嗎?不!大概不至於,誰不知道她是我父親的妻呢?許是賊人膽虛吧?我自己這麼想著,由不得好笑起來!人們真愚嗬!
她這幾天似乎有些不舒服,她沉默得使我起疑,但是我問她有病嗎?她竭力辯白說:“沒有的事!”那麼是為什麼呢?
晚上她更憂抑了,晚飯都不曾吃,隻懨懨的睡在沙發上。我不知道怎樣安慰她才好。唉!我的腦子真笨,桌上三炮台的煙卷,我已經吸完兩支了,但是腦子依舊發滯,或者是屋裏空氣不好吧?我走到廊下,天空魚鱗般的雲現著淡藍的顏色,如弦的新月,正照庭院裏,那幾盆菊花,冷清清地開在廊下。一種寂寞的悵惘,更攪亂了我的心田,嗬!天空地闊;我仿佛是一團飛絮飄零著,到處尋不到著落;直上太空,可憐我本是怯弱的,哪有這種能力;偃臥在美麗的溪流旁邊吧,但又離水太近了。我記得兒時曾學過一支曲子:“飛絮徜徉東風裏,慢誇自由無邊際!須向高,莫向低,飛到水麵飛不起。”嗬!我將怎麼辦?
她又彈琴了,今天彈的不是閨怨了,這調子很新奇,仿佛是古行軍的調子,比閨怨更激昂、更悲涼。我悄悄走到她背後,她仿佛還不覺得,那因她正低聲唱著。仿佛是哽著淚的歌喉。最後她竟合上琴,長歎了。當她回頭看見我站在那裏的時候,她仿佛很吃驚,臉上立刻變了顏色,變成極嬌豔的淡紅色。我由不得心浪狂激,我幾乎說出“我真實的愛你”的話了;但我才預備張開我不靈動的唇的時候,她的臉色又慘白了。到這時候,誰還敢說甚麼。她怏怏的對我說:“我今天有些不舒服,要早些睡了。”我隻得應道:“好!早點兒睡好。”她離了客廳,回她的臥房去,我也回來了。
奇異嗬!我近來竟簡直忘記她是我的庶母了。還不隻此,我覺得她還是十七八歲青春的處女呢。——她真是一朵美麗的玫瑰,我縱然因為找她,被刺刺傷了手,便是刺出了血,刺出了心窩裏的血,我也絕不皺眉的。我隻感謝上帝,助我成功,並且要熱誠的祈禱了。
十月十二日
今天我們都在客廳看報——她最喜歡看報上的文藝。今天她看了一篇翻譯的小說,是《玫瑰與夜鶯》。她似解似不解,要我替她說明這裏麵的意思,後來她又問我,“西洋人為什麼都喜歡紅玫瑰?”我就將紅玫瑰是象征愛情的話告訴她,並且又說:“西洋的青年,若愛一個少女,便要將頂豔麗的紅玫瑰送給那少女。”她聽完,十分高興道:“這倒有意思!到底他們外國人知道快活,中國人誰享過這種的幸福,隻知道女兒大了嫁了就完了。真是一點兒意思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