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玫瑰的刺(2 / 3)

有一天,天色有些陰暗,但仍然悶熱,我們都不想工作,萬先生雖比我們吃得苦,不管汗怎麼流,他還伏在桌旁譯他的文章,不過也隻寫了三五行,便氣喘著到客廳裏來,人人都有些倦,談話也不起勁。正在這時,聽見鈴響、門響,最後是許多細碎的高跟皮鞋走在石子路的聲響。我們知道有客來,然而想不起是誰,好奇心驅逐著我,離開沙發走到門口去歡迎。紗門打開後隻見時先生領著兩位時髦的小姐,走了進來。——這兩位小姐都是摩登式的,但一個是帶有東方美人的姿態,長發掠得光光的披垂在肩上,身著水綠色鑲花邊的長旗袍,腳上穿著黑色的帶鑽花的漆皮鞋,長筒肉色絲襪,態度稱得起溫柔婉媚,隻是太富肉感,同時就不免稍嫌笨重。至於那一位呢,麵容是比較清瘦,但因為瘦,所以脖頸就特別顯長,再穿上中國化的西裝,胸部的上端完全露在外麵,更使人覺得瘦骨如柴得可憐了,她也是穿的黑皮鞋,肉色長筒襪,但是衣服是鮮豔的桃色。時先生呢,還是穿的他那件已經舊了的白色夏布大衫。“究竟女子是被人愛的!”我莫名其妙的又想到這句話,神情呆板地忘卻招呼這兩位尊貴的來客,而客人竟來和我行握手禮。我有些窘,連忙問好,又請她們坐,仿佛在雲端裏似的忙亂了一陣。

這兩位客人,絕不是初會,所以彼此間談到別後的情形,竟至滔滔不絕,這一來把萬先生和時先生都冷落在一旁,但我覺得他們也還感興趣,大約這又是兩位摩登小姐的魔力了。

天將近黃昏了,西北方的陰雲更積得厚起來,兩位小姐便站起來告辭,我當然要挽留她們再坐一坐,不過快到夜飯的時候了,家裏沒有留客吃飯的菜,也不敢著實地留住她們。而萬先生和時先生挽留她們的態度就比我誠懇多了。兩位小姐就應許明天早些來同我們玩個整天。

客人走後,我們仍舊回到客廳裏來。

“你們看這兩位小姐夠得上幾分?建!”萬先生說。

“你們說說看。”建不曾具體答複。

“我說那位胖些的芝小姐還不錯,可以得個七十五分;菡小姐呢,太瘦了,並且背似乎還有些駝,最多隻得六十五分。”時先生這樣批評。

“我覺得她們都很平常,大概也隻能得這個分數吧!”建沉思後這樣說了。

萬先生聽見他們兩人的談話,似乎有些不平,他很起勁地站起來,走到放在房中間的圓桌旁,倒了一杯茶喝過之後說:

“我的意思和你們兩位正相反,我覺得菡小姐比芝小姐好,芝小姐那麼胖,隻能給人一些肉的刺激。菡小姐卻有一種女性的美,眉梢眼角很有些動人處。”。

“當然你是情人眼裏出西施呀!”時先生似開玩笑似譏諷地說,“你們不曉得萬先生對於菡小姐是一見傾心,他屢次在我麵前誇獎她呢!”

“這真笑話,我老萬何至於那麼無聊!”萬先生說。

“你何必說那樣的撇清話呢,這個年頭誰沒有一兩件浪漫事兒呢?”時先生打趣般地說。

“好了,老時你為什麼不說說你自己的浪漫史嗬!”萬先生報複地說。

“萬先生和時先生本來是很好的朋友,你們彼此間的浪漫史,自然誰也不必瞞誰,何妨說出來給我們聽聽呢?”我說。

“你們不曉得老時從前有許多愛人,就是那位玉小姐他也曾愛過。”萬先生說。

“既是有過愛人怎麼不愛到底呢?”建問。

“大約玉小姐又有了新歡吧?……這個年頭的小姐們真不容易對付,因為戀愛不知害了多少好青年?”萬先生說。

“不過戀愛到底是富於活躍的生命的,無論怎麼可怕,我還是要愛,隻可惜現在沒有相當的對象,喂,你們也替我幫幫忙嗬!”時先生說。

“你是不是想向芝小姐進攻?”萬先生問。

“那也不一定……你呢?……不過你已經有了老婆,當然用不著了。”

“哦,萬先生已經結過婚嗎?……那真有點兒不對,前天晚上,你還要我替你介紹一個老婆,我幸喜還沒替你進行!……”萬先生本來說他需要一個老婆,我以為他還不曾結婚呢;時先生今夜無意中泄露了他的秘密,我又責問他,自然他大不高興,但他也不好說什麼,隻是無精打采地沉默著。

一個小小猜忌的根芽就在這時候種下了。

第二天我們伴著兩位小姐去遊湖,劃子到嶽王廟時,我們上了岸,到附近的杏花村去吃飯。

杏花村是一個很有幽趣的所在,小小的園子裏有幾座靈巧的亭子,我們就在西南的那一個亭子裏坐下。夥計在那鋪著白色的台布上安放了象牙箸、銀匙、酒杯,隨後就端了幾盆時鮮的雪藕和板栗來。

在吃栗子的時候,萬先生剝了一個送到菡小姐的麵前說:“請吃一個!”

“老萬又要碰釘子了!”時先生插嘴說。

果然菡小姐將栗子送了回來說:“萬先生請自己吃,我們雖是弱者,但剝栗的力量還有。”

“哈哈……”全桌的人都笑了。

萬先生真不好意思,由不得遷怒到時先生身上:“老時你何必專門敲邊鼓!”

時先生不說什麼,隻是笑。萬先生也沉默起來,而那兩位小姐卻高談闊論得非常起勁。

今夜大家都喝了些酒。時先生格外高興地同兩位小姐攀談著,隻有萬先生一聲不響地望著湖水出神。

“老萬!怎麼不說話,莫非見景生情,想到日本的情人嗎?”時先生似挑撥般地說。

“真怪事,我老萬有沒有情人,想不想情人,與你老兄有什麼關係?何必這樣和我過不去!”萬先生真有些氣憤了。

由於他倆的猜忌,我們也沒了興致。

在回來的路上,建如有所感地對我說:

“女人究竟是禍水!為了一個女人,可以亡國,可以破家,當然也可以毀了彼此間的友誼!何況小小的猜忌!”

一陣暴風雨

吃過午飯後建出去看朋友。

萬先生、陳太太和我都在客廳裏坐著。不久時先生也來了,今天那兩位小姐還要來——我們就在這裏等候她們。

始終聽不見門上的電鈴響,時先生和我們都在猜想她們大概不來了。忽然沉默的陳太太叫道:“客人來了!客人來了!”萬先生搶先地迎了出去,一個麵生的女客提著一個手提箱,氣衝衝地走了進來:“這裏有沒有一位張先生?”

“有,但是他出去了。”

“什麼時候回來?”

“那我們不清楚!……您貴姓?”萬先生問她。

“我嗎?姓張。”

“是張先生的親眷嗎?從那裏來?”

“是的,我從上海來!”

萬先生殷勤地遞了一杯茶給她,她的眼光四處地溜著,神氣不善,我有些懷疑她的來路,因悄悄地走了出來,並向萬先生和時先生丟了一個眼色。他們很機警,在我走後他們也跟了出來。

“你們看這個女人,是什麼路道?”我問。

“來路有點不善,我覺得……你同張先生很熟,大約總有點兒猜得出吧!”

張先生是我一個很好的朋友,他最近也搬到此地來住。他是一個好心的人,不過年輕的時候,有些浪漫,我曾聽他說,當他在上海讀書的時候,曾被一個咖啡店的侍女引誘過——那時他住在學校附近的一所房子的三層樓上。有一天他到咖啡店裏去吃點心,有一個女招待很注意他——不過那個女招待樣子既不漂亮,臉上還有曆曆落落的痘瘢,這當然不能引起他的好感。吃過點心後他仍回到家裏去。

過了一天,他正在房裏看書,隻見走進一個女子——這突如其來的不速之客當然使他不由得吃驚,不過在他細認之後,就看出那女子正是咖啡店裏注意他的侍女。

“哦,貴姓張嗎?……請將今天的報借我看看。”

張先生把報遞給她,她看過之後,仍舊坐著不動。

當然張先生不能叫她走,便和她談東說西地說了一陣,直到天黑了她才辭去。

第二天黃昏時,她又來找張先生,她訴說她悲苦的身世,張先生是個熱心腸的人,雖不愛她,卻不能不同情她——沒有父母的一個孤苦女兒,但天知道這是什麼命運,這一天夜裏,她便住在張先生的房裏。

這樣容易的便發生關係,張先生不能不懷疑是上了當,因此第三天就趕緊搬到他親戚家裏去了。

幾個月之後,那個女子便來找他,在親戚家裏會晤這樣一個咖啡店的侍女,究竟不風光,因此他們一同散步到徐家彙那條清靜的路上去。

“你知道,我現在已經發覺生理上起了變化。”她說。

“什麼生理上起了變化?我不懂你的意思!”但張先生心裏也有點著慌,莫非說,就僅僅那夜的接觸,便惹了禍嗎?……

“怎麼你不懂,老實告訴你吧,我已經懷了孕。”

“哦!”張先生怔住了。

“現在我不能回到咖啡店去,我又沒有地方住,你得給我想想法子。”她說。

張先生心裏不禁怦怦地跳動:可憐,這又算什麼事呢?從來就沒想和這種女人發生關係,更談不到和她結婚,就不論彼此的地位,我對她就沒有愛,但竟因她的誘引,最後竟得替她負責!……

張先生低頭沉思著,一句話也說不出。

“你怎麼不響?……我預備明天就搬出咖啡店,你究竟怎麼對付我?”

“你不必急,我們去找間房子吧!”

總算房子找到了,把她安置好,又從各處籌了一筆款給了她,張先生便起身到鎮江去做事。

兩個月以後她來信報告說已經生了一個女孩。

這使張先生有點覺得怪,怎麼這麼快?不到六個月便生了一個女孩……但究竟年輕,不懂得孩子到底可否六個月生出?因臉皮薄,又不好對旁人講。

張先生從鎮江回來時曾去看她,並且告訴她將要回到北方的家裏去。

“你不能回去,要走也得給我一個保障!”那女子沉思後毅然決然地說。

“什麼保障?”張先生慌忙地問。

“就是我們正式結了婚你再走!”那女子很強硬地要求。

“那無論如何辦不到!我已經訂過婚。”張先生說。

“訂過婚也沒有關係,現在的人就是娶兩個妻子並不是奇事,而且我已經是這個光景,怎能另嫁別人?”

“無論你的話對不對,我也得回去求得家庭的許可才是!”

“好吧,我也不忍使你為難,不過至少你得寫一張婚書給我,不然你是走不得的。”

張先生本已定第二天就走,船票已經買好,想不到竟發生這些糾葛。“好吧!”張先生說,“你一定要我寫,我就寫一張!”

於是他在一張粗糙的信箋上寫了:“為訂婚事,張某與某女士感情尚稱融洽,訂為婚姻,俟張某在社會上有相當地位時,再正式結婚……”

這麼一張不成格式的婚書總算救了張先生的急。

張先生回到北方去後,才曉得那個孩子並不是他的。過了兩個月,孩子因為生病死了,張先生的責任問題很自然的解除了。從那時起張先生便和那女子斷絕了關係,不知怎麼今天她又找了張先生來。……

我同萬先生和時先生正談講著,那位女客竟毫不客氣地走了進來。

“張先生究竟什麼時候回來?”

萬先生道:“那說不定,這裏是一個姓陳的軍官的房子,我們都是客人。……”

“軍官嗎,軍官我也不怕!”那女子神經過敏地憤怒起來。

“哦,我並沒有說你怕軍官,事實是如此,我隻把事實告訴你……你不是找張先生嗎?……但這裏也不是張先生的房子,他也隻是借住的客人!”萬先生有些不高興地說。

那女客沒有辦法又回到客廳裏去,萬先生和時先生也跟了進去。

“我從早晨六點鍾從上海上車到此刻還沒有吃東西,叫娘姨替我買碗麵吃。”她說。

“她真越來越不客氣,大有家主婦的神氣。”萬先生自心裏想,但不好拒絕她,便喊娘姨來。可是娘姨的眼光是雪亮的,這種奇怪的女客沒得主人的命令,她們是不輕易受支配的。

一個新來的湖南娘姨走了進來。

“萬先生喊我什麼事?”她說。

“你去給買一碗麵來,這位女客要吃!”

“我是新來的,不曉得哪裏有麵賣,而且我正哄著小妹妹呢,你叫別個去吧!”她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萬先生無故地碰了一個釘子,正在沒辦法的時候,門口響著馬靴的聲音,軍官陳先生回來了。

這位陳軍官是現代的軍人,他雖穿著滿身戎裝,但人卻很溫文客氣。

“好了,陳先生回來了,您有什麼事盡可同陳先生說,他是這裏的主人……”萬先生對那個女子說。

“陳先生,您同張先生是朋友吧?”她問。

“不錯,我們是朋友。”陳先生說。

“那就好辦了,唉,張先生太不漂亮了,為什麼躲著不見我!”女子憤然地說。

“女士同張先生也是朋友嗎?幾時認識的?”陳先生問。

“我們呀也可以說是朋友,但實際上我們的關係要在朋友以上哩!”

“那麼究竟是哪種關係呢?……怎麼我從來沒聽張先生說過。”

“這個你自己去問張先生,自然會明白的。”

“那且不管他,隻是女士找張先生有什麼事?……張先生也是初搬到這裏暫住,有時他也許不回來……我看女士無論有什麼事告訴我,我可以替你轉達,好吧?”

“不,我就在這裏等他,今天不回來明天總要回來了!”女子悍然地說。

“但是女士在這裏究竟不便當嗬。”

“也沒有什麼不便當,我今夜就在這裏坐一夜,再不然就在院子裏站一夜也不要緊!”

“女士固然可以這麼做,可是我不好這樣答應,不但對不起女士,也對不起張先生的。我想女士還是把氣放平些,先到旅館裏去,倘使張先生回來了,我叫他去看你,有什麼問題你們盡可從長計議,這樣不是兩得其便嗎?”陳先生委婉地說。

“但是我一個孤身女子住旅館總不便當,而且我們上海也有許多親戚朋友,說來不好聽。”陳先生聽見那女子推辭的話,不禁冷笑了一聲,正在這時候門外又走進兩位女客,正是我們所期待的芝小姐與菡小姐了。她們走進來看了這位麵生的女客,大家都怔住不響。

“我想女士還是先到旅館去吧,一個女子住旅館並不算稀奇的事,你看這兩位小姐不也是住在旅館裏嗎?”陳先生指著芝小姐和菡小姐說。

“不過她們是兩個人嗬!”她說。

“住旅館有什麼要緊,我在上海時還不是一個人住旅館,像我們這種離家在外求學的人,不住旅館又住在什麼地方?沒有關係的……”

“是嗬,難道說她們兩位住得,女士就住不得?……而且我這裏還有熟識的旅館可以送女士去。”

最後女子屈服了。“好吧,我就到旅館去。”她說,“不過倘張先生不到旅館來見我,我明天還是要來的。”

“我想張先生再不會不見你的,放心好了!”陳先生說。

陳先生同著這位女客走了,一陣暴風雨也就消散了。

“你們猜要發生什麼結果?”菡小姐說。

“不過破費幾個錢,把那張婚書拿回來就完,還有什麼大不了的事?”萬先生說。

“對了,我看她的目的也不過要敲一筆竹杠而已。”

——這小庭園裏一切都恢複了原狀,正如暴風雨過後的晴天一樣恬適清爽。

這幾天我正在期待著一個朋友的來臨,果然在一天的黃昏時她來了。

——我們不是初見,但她今夜的風度更使我心醉,一個臉色潤澤而體態溫柔的少婦,牽著一隻西洋種的雄狗,款步走進來時,使我沉入美麗的夢幻裏。如鉤的新月,推開魚鱗般的雲,下窺人寰,在竹林的罅隙間透出一股清光,竹葉的碎影篩在白色的窗幔上,這一切正是大自然所渲染出最優美的色與光。

我站在回廊的石階旁邊迎接她,我們很親切地行過握手禮。她說:“我早就想來看你,但這幾天我有些傷風,所以沒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