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玫瑰的刺(3 / 3)

那隻披著深黃色厚裘的聰明的小狗,這時正跟在它主人的身旁,不住地嗅著。

“Coming”這是小狗的名字,當它陡然拋開女主人跑向園角的草叢時,女主人便這樣的叫喚它。真靈,它果然應聲跳著竄著來了。我們就在廊下的藤椅上坐下。

成群的螢火蟲,從竹林子裏飛出來,像是萬點星光,閃過蔚藍色的太空,青蛙開始在池旁歌唱了。“這裏景致真好!”她讚美著。

“以後你來玩,好不?”我說。

“當然很好,隻是我不久便打算到北平去!”

“做什麼去?……遊曆嗎?”

“也可以算作遊曆……許多人都誇說北平有一種靜穆的美,而且又是中國文化的中心地點,所以我很想到北平去看看,同時我也想在那邊讀點兒書。”

“打算進什麼學校?”

“我想到藝術學院學漫畫。”

“漫畫是二十世紀的時髦東西咧!”我說。

“不,我並不是為了時髦才學漫畫,我隻為了方便經濟……你知道像我這樣無產階級的人,學油畫無論如何是學不起……其實我也很愛音樂,但是這些都要有些資本……所以我到如今頗後悔當初走錯了路,我不應當學貴族們用來消遣的藝術。”

“你天生是一個愛好藝術、富於藝術趣味的人,為什麼不當學藝術?”

“但是一切的藝術都是專為富人的,所以你不能忘記經濟的勢力。”

“的確這是個很重要的前提。”

我們談話陡然停頓了,她望著那一片碧森森的翠竹沉思,我的思想也走入了別一個區域。

真的,我對她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同情與好感,也許是因為把她介紹給我的那一位朋友,給我的印象太好。——那時我還在北平,有一天忽然接到一封掛號信,信的字跡和署名對我都似乎是太陌生,我費很久的思索,才記起來——是一年前所結識一位姓黎名伯謙的朋友——一個富有藝術趣味的青年,真想不到他此時會給我寫信,我在下課的十分鍾休息時間中,忙忙把信看了。裏麵有這樣的一段:

“我替你介紹一個同誌的好朋友,她對於藝術十分有修養,並且其人風度瀟灑,為近今女界中不多見的人才,倘使你們會了麵,一定要相見恨晚了。她很景慕北平的文風之盛,也許不久會到北平去……”

我平生就喜歡風度瀟灑的人,怎麼能立刻見到她才好,在那時我腦子裏便自行構造了一種模型。但是我等了好久,她到底不曾到北平來,暑假時我也離開北平了。

去年冬天,我從日本回來時,住在東亞旅館裏,在一天夜裏,有三位朋友來看我——一個男的,兩個女的,其中就有一個是我久已渴慕著要見的她。

一個年輕而風度飄逸的少女,坐在我對麵的沙發上,身上穿了一件淡咖啡色西式的大衣,衣領敞開的地方,露出玫瑰紅的綢衫,左邊的衣襟上,斜插著一朵白玫瑰。在這些色彩調和的衣飾中,襯托著一張微圓的潤澤的麵孔,一雙明亮的眼瞳溫和地看著我……這是怎樣使人不易消滅的印象嗬,但是我們不曾談過什麼深切的話,不久他們就告辭走了。

春天,我搬到西湖來,在一個溫暖的黃昏裏,我同建在湖濱散著步,見對麵走來一對年輕的男女——細認之後原來正是她同她的愛人,我們匆匆招呼著,來來往往的人影把我們隔斷了。

從此我們又彼此不通消息,直到一個月以前,她同愛人由南方度過蜜月再回杭州來,我們才第二次正式的會麵。他們打算在杭州常住,因此我們便得到時常會麵的機會。

“你預備幾時到北平去呢?”在我們彼此沉默很久之後我又這樣問她。

“大約在一個星期之後吧。”

“時間不多了,此次分別後又不知什麼時候再能聚會……希望你在離開杭州以前再到我這裏來一次吧!”

“好,我一定來的,你下半年仍住在杭州嗎?這裏真是一個好地方,不過住太久了也沒有什麼意思,到底嫌太平靜、單調,你覺得怎樣?”

“不錯,我也就這樣的感覺著了。所以我下半年大約要到上海去,同時也是解決我的經濟問題!”

“唉,經濟問題——這是個太可怕的問題呢,我總算嚐夠了它的殘酷,受夠了它的虐待……你大約不明白我過去的生活吧!”

“怎麼?你過去的生活……當然我沒有聽你講過,但是最近我卻聽到一些關於你的消息!”

“什麼消息?”

“但是我總有些懷疑那情形是真的……他們說你在和你的愛人結婚以前,曾經和人訂過婚!”

“唉,我知道你所聽見不僅僅是這一點兒,其實說這些話的人恐怕也不見得十分明白我的過去,老實說吧,我不但訂過婚而且還結過婚呢!”

她坦白的回答,使我有些吃驚,同時還覺得有點對她抱愧。我何嚐不是聽說她已結過婚,但我竟拿普通女子的心理來揣度她,其實一個女子結了婚,因對方的不滿意離了婚再結婚,難道說不是正義嗎?為什麼要避諱——平日自己覺得思想頗徹底,到頭來還是這樣掩掩遮遮的,多可羞!我不禁紅著臉,不敢對她瞧了。

“這些事情,我早想對你講——你知道這個世界上,有同情心的人不多呢,尤其像你這樣了解我的更少,所以我含辛茹苦的生活隻有向你傾吐了。”

說實在的,她的態度非常誠懇,但為了我自己的內疚,聽了她的話,我更覺忸怩不安起來。我隻握緊她的手,含著一包不知什麼情緒的眼淚看著她。——這時冷月的清輝正射著她幽靜的麵容,她把目光注視在一叢純白的玉簪花上,歎了一口氣說:

“在我還是童年的時代,而我已經是隻有一個弱小的妹子的孤兒了。這時候我同妹妹都寄養在叔父的家裏,當我在初小畢業的那一年,我弱小的妹妹,也因為孤苦的哀傷而死於肺病。從此我更是天地間第一個孤零的生命了。但是叔父待我很親切,使我能繼續在高小及中學求學,直到我升入中學三年級的那一年,叔父為了一位父執的介紹將我許婚給一個大學生——他年輕老實,家裏也還有幾個錢,這在叔父和堂兄們的眼裏當然是一段美滿的姻緣。結婚時我僅僅十七歲。但是不幸,我生就是個性頑強的孩子,嫁了這樣一個人人說好的夫婿,而偏感到刻骨的苦痛。婚後十幾天,我已決心要同他離異,可是說良心話,他待我真好,愛潛我像一隻馴柔的小鳥,因此他忽視了我獨立的人格。我穿一件衣服,甚至走一步路都要受他的幹涉和保護——確然隻是出於愛的一念,這也許是很多女人所願意的,可是我就深憾碰到了這樣一位丈夫。他給了我很大的苦頭吃,所以我們蜜月時期還沒有完,便實行分居了。分居以後我的叔父和堂兄們曾毫不同情地詰責我,但是那又有什麼效果?最後我毅然提出離婚的要求,經過了很久的麻煩,離婚到底成了事實。叔父和堂兄宣告和我脫離關係。唉,這是多麼嚴重的局麵!不過‘個性’的威權,助我得了最後的勝利,我甘心開始過無告,但是獨立的生活。

“我自幼喜歡藝術,那時更想把全生命寄托在藝術上。於是我便提著簡單的行裝來到杭州藝術大學讀書,在這一段艱辛的生活裏,我可算是飽受到經濟的壓迫。我曾經兩天不吃飯,有時弄到幾個錢也隻買一些番薯充充饑。這種不容易掙紮的歲月,我足足挨了兩個多月。後來幸喜遇見了那位好心的女教授,她含淚安慰我,並且允許每月津貼我十塊錢的生活費,囑我努力學藝術……這總算有了活路。

“那時候我天天作日記,我寫我艱辛的生活,寫我傷慘的懷抱,直到我和某君結婚後才不寫了。前幾天我收拾書箱,把那日記翻來看了兩頁,我還禁不住要落淚,隻恨我的文字不好,不能拿給世上同病的人看。……”

“不過真的藝術品是用不著人工雕飾的,我想你還是把它發表了吧!”

“不,暫且我不想發表它,因為自始至終都是些悲苦的哀調,那些愛熱鬧的人們不免要譏責我呢!”

“當然各人的口味不同,一種作品出版後很難博得人人的歡心。不過我以為在這個世界上究竟是歡樂的事情太少,哪一個人的生命史上沒有幾頁暗淡的呢?……將來我希望你能給我看看!”

她沒有許可,也不曾拒絕,隻是無言地歎了一口氣。

那隻小狗從老遠的草堆中竄了出來,嗅著它主人的手似乎在安慰她。

“我真歡喜這隻狗!”她說。

“是的,有的狗很靈……”

“這隻狗就像一個聰明的小孩般地惹人愛,它懂得清潔,從來不在房裏遺屎撒尿,適才你不是看見它跑到草堆裏去嗎?那就是去撒尿。……”

“原來這樣乖!”

她不住用手撫摸小狗的背。我從來對於這些小生物不生好感,並且我最厭惡的是狗,每逢看見外國女人抱著一隻大狼狗坐在汽車上,我便有些討厭。但今天為了她,我竟改了平日對狗的態度,好意地摸了它的頭部,它真也知趣,兩眼雪亮地望著我擺尾。

這時月光已移到院子正中來,時間已經不早了,幾隻青蛙在牆陰跳踉。她站起身整了整衣服道:

“我回去了,一兩天再會吧!”

她的車子還等在門口,我送她上了車便折回來,走到院子裏見了那如水的月光、散淡的花影,恍若夢境。

時先生的帽子

我們的客廳,有時很像法國的“沙龍”。常來拜訪的客人有著作家、詩人,也有雄辯家,每天三四點鍾的時候,總可以聽見門上的電鈴斷續地響著。在這樣的響聲中,走進各式各類的客人,帶著各式各類的情感同消息。——炎夏不宜於工作,有了這些破除沉悶空氣的來賓總算不壞。

這一天恰巧是星期日,那麼來的人就更多了。因為陳先生的緣故,也常有幾個雄赳赳的武裝同誌光臨。他們雖不談文藝,但很有幾個現代的軍人,頗能欣賞文藝,這一來,談話的趣味更濃厚了。

“我很想寫一篇軍人的生活。”我說。

“啊,說到軍人的生活,真是又緊張又豐富的。我也覺得很有寫的價值,隻可惜我們沒有藝術的訓練!”一位高身材的上校說。

“喂,你們軍隊裏收不收女兵?”我問。

“怎麼?你想從軍嗎?……不過你的體格不夠……前些日子有一位女同誌曾再三要求到軍隊裏來,最初當然不能通過;後來經過多方麵的商榷,才允許讓她來檢查體格,但結果是失敗了。而且她的身體真不壞,個子比你高得多呢!可是和男子比起來還是不行!”另一位臉上微有痘瘢的中尉說。

“這樣看來,我是沒有希望寫軍隊生活一類的小說了。”我很掃興地說。

“我看也不盡然,當兵你固然沒有希望,但做看護婦是可以的。”陳先生說。

“好,將來你去打仗的時候,就收我做看護隊隊員吧!”

“你何必一定要寫軍隊生活……我看你就替我的帽子作一篇小傳吧!”時先生忽然舉起他的陳舊的草帽向我笑著說。

“怎麼,你的帽子有什麼樣的曆史嗎?”

“唉,你們作文學的人,難道還觀察不出我這帽子有點兒特別嗎?”我聽了這話,不禁把時先生的帽子拿來仔細地看了又看——帽子是細草編就的,花紋是四棱形,沒有什麼出奇處,但是顏色有些近於古銅,這很明顯地告訴我,帽子所經過風吹日曬的日子至少在五年以上;再翻過帽子裏來看,那就更不得了了,黝黑的垢膩,把白色的布質完全掩蓋住。

“嗬,你從哪個古物陳列所裏買得這頂帽子?”我說。

“哈,哈,哈,哈,”時先生大笑道,“那也不至於就成了古物吧?你們文學家真會虛張聲勢。老實說吧,這帽子在我頭上盤旋的時候,不多不少,整整六個年頭。”

“你真太經濟了,一頂草帽竟戴上六個年頭!”建說。

“不,我並不是經濟,隻是這頂帽子曾經伴著我,經過最甜和最苦的日子,所以我不忍棄了它。”

“哦,原來如此,那麼請你的帽子說說它的汗馬功勞吧!”我說。

“好吧,我來替它說,可是有一個條件:我說完你一定要替我寫一寫。”

“那也要看值不值寫!”

“密司黃你就答應他,我曉得那裏麵一定有一段有趣的浪漫史……”陳先生含笑說。

“既然如此我就答應你。……請你開始述說吧!”

那幾位武裝同誌,都挺直著身子坐在旁邊笑眯眯地等待時先生的陳述。

“自從我被命定成了一頂帽子,我就被陳列在上海大馬路的一家鋪子的玻璃櫥裏。在我的四周有很多的同伴,它們個個都爭奇鬥豔地在引誘過往的遊人。果然有西裝少年,長衫闊少,都停住腳,有的對它們看一看,便走開了。有的摸一摸也就放下了。有的像是對它們親切些,把它們拿下來摸著看著,最後放在頭上試了試,但很少能終得人們的歡心,最後依然把它們放在櫥裏,毫不留戀地去了。我看了這個情形心裏很悲哀,不知哪一天才有好主顧呢?正在這時候,隻見從外麵走進一個身穿夏布大褂的青年來,他站在櫥旁把所有的同伴看了又看,試了又試,最後他竟看上了我,他欣然地把我戴在頭上,從此我便跟著這位青年去了。

“第一次他把我帶到他的家裏,放在他的書桌上。他拿起一根香煙,燃了自來火吸著,他像是在沉思什麼,不久他便拿出一張美麗的綠色信箋寫了一封信給他的女友瓊。他約她今晚在夏令配克看電影。我曉得今天晚上該我出風頭了,我不禁喜歡地跳了起來,不小心幾乎掉在地上,幸喜我的主人把我擋住,我才得以安然無恙地伏在桌上。

“晚飯後我的主人一切都料理停當——皮鞋擦得雪亮,衣服穿得整整齊齊,又對著鏡把頭發梳了又梳,然後把我戴在頭上,意氣揚揚地出門去了。

“到電影場時他買了兩張頭等的入場券,看看時間還早,他便不忙到裏麵去,隻在門口徘徊著。九點鍾到了,來看電影的人接連不斷往裏走,但還沒有看見那位瓊女士的仙蹤。眼看場裏的電燈全熄了,那位瓊女士才姍姍地來了。他們在電影場雖然沒有談說什麼,可是我也知道主人很愛這位瓊女士,因為主人常常側轉頭向瓊女士好意地注視著。從這一次後,我常常同著主人會瓊女士在公園裏、電影場,有時也在大菜間裏。

“不久秋天到了,一陣陣的涼風吹著,主人便對我起了憎嫌,暫且把我放在帽盒裏。在我們分別的一段時間中,我不能知道主人又經過些什麼變化。

“第二年的夏天來時,我又恢複了和主人的親切關係,但是主人那時候似乎遇見了什麼不幸的事,他總不大出門,隻在書房裏呆坐著,有時還聽見他低聲的歎息。唉!究竟為了什麼呢?我真懷疑,便整天守著他,打算探出他的秘密。有一天夜裏,全家的人都睡了。隻有主人對著窗外的月兒出神。後來他從屜子裏拿出一張如紅色的片子來……某月某日某君和瓊女士結婚。

“‘嗬,這就是了!’我不禁獨自低語著,‘怪不得主人那樣不高興呢,原來那位美麗的瓊女士竟被別人占有了。’這時主人看著片子,竟至滴下淚來。多可憐,那失戀的人兒!

“過了幾天我看見主人收拾了書籍衣物,像是要長行的神氣。‘到哪裏去呢?’我懷疑著,‘為什麼要離開自己的家鄉呢?’可憐的主人近來更憂鬱更憔悴了。

“在一天東方才有些發亮的時候,主人就起來,坐在什物雜亂的書案旁,在一張白色的信箋上寫道:

‘唉!我走了,走到天之涯地之角去,瓊既然是不能給我幸福,我在這裏隻增加苦惱,反不如遠去的好。幸福往往隻給走運的人,我呢!正是愛情上失敗的俘虜……’

“主人寫了這張不知給什麼人的信,他將信壓在硯石下就匆匆拿著簡單的行李走了。從此我同著主人過漂流的生活,在南洋的小島上整整住了三年,主人似乎把從前的傷心事漸漸淡忘了,今年便又回到這裏……”

時先生陳述到這裏便停住了,所有在座的人們不禁望望時先生憔悴的麵靨,同時也看看那頂值得留存的帽子,大家的心靈上,都微微覺得曾閃過一道暗淡的火花。

夜深了,這時來賓全興盡告辭,時先生也悵然地拿著他的帽子,穿過那條長甬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