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的閩寧村還是一片黃沙,你能帶什麼東西讓眾鄉親信你呀?”我問。
“是嘛,我也著急,大家看不到好的東西誰信我?”謝興昌說,就這麼一著急,他在路上左右搖晃著腦袋往四周瞅……“這一瞅就瞅到了一片玉米地。”
謝興昌興奮地說:“我就直往那片玉米地跑去……你不知道呀何作家,這邊的玉米長得比我們老家的玉米不知大好幾倍呢!那個玉米棒子一個頂我們老家的七八個!我想我啥都不用帶回去,就帶幾根玉米棒子回去讓大夥看看就行了!”
“你挑大的,大的!盡管挑!”老謝說他到了那邊的玉米地後,正好有兩個人在地裏幹活,聽他一說理由,人家便讓他自己挑。
就這樣,謝興昌背著幾根玉米棒子回到老家西吉縣王民鄉那個大山窩窩。
“村民們,你們可以啥都不信,但你們可以看看人家那邊的玉米棒子吧!人家也是種玉米,可個頭比咱的大好幾倍呢!”村民大會上,謝興昌舉著玉米棒子,作移民動員。
但因為有兩個人站出來拆台,謝興昌在自己家所在的村民小組的動員失敗了。他背著玉米棒子又跑到另一個村民小組再去發動……
最後連同自己一家,全村共12戶貧困家庭報名參加“吊莊”移民,計劃搬遷到數百裏之外的閩寧村。
出發的那一天並不壯觀,一台“蘭駝”牌農用三輪車,坐著連同謝興昌在內的14個人,加上他們準備的一路吃喝睡用的物品,滿滿當當。“多出一個屁股都沒地方擱。”謝興昌說,“14個人中隻有我老伴一個女人,其他都是一家一人,是先去建宅基和劃地的,好讓後麵的家正式搬過去,所以一家先去一個。我老伴去是因為我們這一夥人去後得有人做飯給大家吃,她的任務就是這……”
“開著農用車到那邊要多長時間?”我問。
“1997年那個時候公路路況已經不錯了。我們一早從西吉王民鄉出發,到那邊已是晚上九十點鍾了,十幾個小時,還行。許多人第一次出大山,一路上都很開心……”謝興昌說。
我知道,其實早謝興昌幾年遷走的那些“吊莊”移民,包括晚他幾年的更多加入“吊莊”移民大軍的貧困群眾,他們都經曆了不同程度的出山之路的艱難。
不用問走出大山以後的創業歲月如何艱辛,單說他們走出大山的路就足夠令人感歎與感動。
距王民鄉近百裏遠的沙溝鄉,地處固原、海原和西吉縣三縣交界地,屬於真正的大山窩窩。玉泉營“吊莊”移民的消息剛剛傳到鄉裏時,回民馬炳孝那年已經70歲了,他立即找到負責這項工作的副縣長,懇求全家報名移民。“再不搬,我馬家就會斷子絕孫了!再晚一些日子搬,可能家裏過一段時間就會少一口人……”多年後,有人問馬炳孝老漢為啥那麼積極想當“吊莊”移民,不識幾個字的馬炳孝直截了當地回答。
與其說這是馬炳孝從口中吐出的話,不如說是他內心深處淌出的血……
為了生存,七旬老人拚了:從偏僻的西吉縣沙溝鄉到縣城趕毛驢車就要近一天,然而馬炳孝這一次是帶著全家三代七口人一起上路的——從他家老宅出發,到銀川這邊的玉泉營到底有多遠,馬炳孝老漢當時並不清楚。村裏人就跟他開玩笑:“你趕著毛驢要一直往北走,別弄錯了方向啊!”
“咋會弄錯了方向?等我到北邊去了,你們還有啥嘲笑我的?”馬炳孝回敬說,“這回我是帶著全家去奔小康生活的,你們以後別眼紅便是了!”
“好得很!你要是找到了那個叫玉泉營的地方,半年不回來,證明那裏好著呢!我們就也跟著過去。”村民們跟他打起賭來。
“說定了!”馬炳孝操起鞭子,“啪——”一聲響亮的鞭子聲在山溝溝裏回蕩。隻見坐滿一家七口的毛驢車顫顫巍巍地走出大山溝穀,向遠方駛去……
我們閉上眼,設想一下:20多年前的一個日子,一個70歲的老漢,戴著小白帽,趕著毛驢車,那毛驢車上是男女老少一家7口人,還有全部的家什——盡管破破爛爛,但畢竟是一家三代人的生活與生存所用之物。他們懷著一顆“尋找活路”的心,向著“有口飯吃”的前方,一裏路一裏路地往北前行……對一個家庭來說,這是多麼悲壯的一次旅程,因為它意味著沒有後路,隻能向前——假如退回到村裏是多麼丟麵子的事情啊!馬炳孝早就跟家人說好了:前麵就是刀山火海,我們也要往裏跳,不可能再回到沙溝鄉了!不能讓村上的人嘲笑我們!你們答應的就跟我走,沒這膽的就留在老宅基上。
後來,兒孫們都點了頭。於是馬炳孝老漢臨離開村莊時幹脆把老宅都扒了,意在誓不回頭。
“不易啊,我們走了整整七天七宿啊!”馬炳孝後來跟人說。
不說人有多乏,單說那頭毛驢,雖過去一直在馬家任勞任怨,可那是在近村近地的田頭或磨盤旁,再累也可以偷個懶、打個盹。然而在陌生的長途跋涉中,毛驢第一次遇上它從未有過的艱辛:山道上,它要小心崎嶇陡峭的山路;公路上,它要讓著、躲著爭搶道路的來來往往的汽車和人流!白天的風,夜間的雨,還有陌生的街道與岔路口……毛驢從沒有見過如此複雜、如此多變的路途。
它想歇一口氣,隻聽主人們在談論:今天必須趕在太陽落下的時候到某地。它渴得直冒白沫,想飲一口水,主人們則在議論:還有一勺水,誰能不喝的盡量不喝,留給爺爺喝吧,他要趕車……爺爺——馬炳孝沒有喝,而是把剩下的半勺水放到了它的嘴邊……
它喝了,於是它又不遺餘力地往前走。
馬炳孝一家人就是這樣走了七天七宿,到達了他們做夢都在想的地方——黃河灌區的西幹渠旁的玉泉營“吊莊”移民基地。
七天七宿,一頭毛驢,一家三代……這樣的旅程,對馬炳孝一家來說,就是一次為了改變命運的“長征”。這是寧夏數百萬貧困百姓的一個縮影。與馬炳孝走了同樣多、同樣遠、同樣艱辛的“長征”之路的還有許多人。
現在在閩寧鎮園藝村落戶的馬守珍,是另一戶回民。馬守珍說他原來的家“出門就是崖,背後就是山”。他的兒子幼時因出門玩耍不慎掉到了自家門口的山崖下而致殘。馬守珍形容自己一家人過去是“等死人生”,因為他家裏除了殘疾的幼兒外,還有另外4個尚未成年的孩子,如果繼續留在老家,難免會再出大禍,所以他毫不猶豫地報名加入了“吊莊”移民的搬遷大軍之列。走出大山那年,孩子們都還小,一路上孩子們開始還有些好奇——他們好奇外麵的世界,但走了一天又一天後,孩子們都哭了起來,哭著要回家。
“哪還有家可回呀!”
“家在前麵!”
“前麵就是我們家了……”
“前麵……”
開始馬守珍還很有力氣地訓斥孩子們,也很有底氣地告訴孩子們“家就在前麵”,可後來走著走著,他自己心裏也毛了起來——前麵的家到底是啥樣,其實他也不知道。
有一夜,馬守珍一家在亂石戈壁灘上露宿。全家人裹著兩條被子。為了不讓孩子們凍著,馬守珍自己的身子就不在被子裏,他的身子底下是硌得他腰酸背痛的礫石……
“那些礫子塊很氣人,讓你睡不著覺。也不知咋的,可能是一路太累了,後來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睡著睡著,就做了夢,夢中發現自己竟然掉進金蛋蛋窩裏去了!”馬守珍一下笑醒了,他把夢中的事告訴給孩子和媳婦,全家人開心得蹦了起來,說我們家要發啦!要過上好日子了!
“當時我就對孩子們說,你們都給我聽著:到了新家,要好好勞動,好好讀書,把我們家的日子過旺了!”馬守珍一家後來真的在閩寧鎮過上了好日子,不僅如此,他的3個兒子也都上了大學,成為移民中的一個佳話。
謝興昌比馬守珍來得晚,早期玉泉營的“吊莊”移民過來時還沒有建閩寧村,而謝興昌不曾想到的是,他興高采烈地來到的新村莊——閩寧村——其實也是一片戈壁灘沙丘地。這跟比他早來玉泉營五六年的那些鄉親們所經曆的沒什麼兩樣。
天將曉,蚊子醒來早。昨夜嗡猶在耳,戈壁生活何時了,誰言此地好?
天已午,饑腸響如鼓。丈夫生來不下廚,戈壁灘上生煙火,淚水和米煮。
日西落,孤獨向誰說?蚊子佬最得意,常常咬腫手和腳,你說怎奈何?
午夜月,朦朧似唱歌。大風怒吼百草折,飛沙走石屋頂掀,渾身直哆嗦……
一位土詩人這樣形容“吊莊”移民初期的生活情景,惟妙惟肖,真實生動。
其實,無論是第一批落戶到玉泉營的移民,還是謝興昌他們這批幸運的閩寧村村民,在他們離開家鄉踏上另一個新家時所經曆的環境和困難基本上是一樣的,因為戈壁灘的本色就是荒涼與孤獨,風沙伴寂寞。也就是說,你想在這裏落腳,唯有苦幹,唯有一往無前地苦幹到底,就像移民們第一次想在這兒喝上清清的泉水一樣,必須義無反顧地往地底下挖……直到勝利為止。
謝興昌一行14人是閩寧村的第一批移民,也是最早來落戶的人——現在謝興昌經常這樣自誇,因為現在美得跟花園一樣的閩寧鎮原來就沒有一個真正在那裏住著的居民。“它是一片荒地嘛!是徹徹底底的戈壁灘地……我們是第一批。我們來之前的7月中旬,福建和寧夏兩邊的領導在這兒奠基。奠完基後,蓋房、築路、墾荒就是我們的事了。所以我們是這塊土地上真正的‘土著’居民!”謝興昌說得也在理,沒有人反駁他,也確實駁不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