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血脈”換了,小媳婦嫩了(1 / 3)

“誰要是了解了西海固的曆史和自然,就等於了解了大半個中國的曆史和自然。”這是2019年7月我第一次到西海固時,時任固原市委書記張柱給我講的一句話。每一次到寧夏、到西海固,張柱書記都要會見我一次,並如數家珍地給我介紹這裏的曆史現狀。張柱是一位貼在寧夏大地上健步行走的實幹家,每一次與他的交流都給我留下深刻印象。

兩次與張柱見麵,都是晚上,天都下著雨,這令我倆格外高興,因為雨對西海固來說,就是“GDP”。“書記,你也讚同民間的這個說法?”我問張柱書記。

他笑,連連點頭:“讚同!”繼而解釋,“過去是這樣。這些年生態環境變好了,但雨是上蒼給的,而且現在西海固地區的降水量每年都在增加,像涇源已經達到年降水量800毫米了。我們感覺,整個固原地區用不了多少時間,應該都可以達到涇源的降水水平啊!但是,我希望老天還可以多下點雨,因為寧夏自古有句話叫‘塞北江南’,它指的是北部的銀川一帶的黃河灌區。西海固是中原文化和遊牧文化的交界地,是邊關重地,有一朝這裏的生態發生巨變後,它應當成為新一個‘關外江南’……”

張柱書記的話讓我這個江南出生的人異常興奮:倘若寧夏南北皆是“江南”後,“關外”“塞外”將何等壯美!那個時候,祖國不又多了一顆美麗明珠嘛!

“過去西海固‘名氣大’,是因為貧窮的名氣大,閩寧對口扶貧協作、脫貧攻堅戰中,把這些個水的問題解決了,以後的新西海固,我們是真正期盼它有個好名聲喲!”見麵的第一個晚上,張柱異常興奮地告訴我,“現在95%以上的百姓家家都有自來水了,剩下不到5%的山區群眾,也都能喝上幹淨水。解決水的事,就是解決了窮根,我把它看作是天大的事兒!”

是啊,水,對西海固人而言,它就是命,它就是命根!為了挖斷這個“窮根”,這裏的人們,流幹過多少眼淚、多少血嗬!

讓我特別感慨的是:在寧夏的日子裏,我總在曆史的昨天和今天的巨大反差中徘徊與蕩漾,有時格外興奮,有時異常沉重。興奮的是看到今天的新寧夏、新西海固;沉重的當然是聽人講、看資料時回望過去的寧夏和貧困時代的西海固。言“過去”,其實時間也並不長久,或許也就10年、20年前的事兒。但不是西海固人、不了解寧夏貧困的昨天的人,很多事你無法想象得出來。比如說我們吃飯總得有隻碗吧,這用碗進食恐怕有幾千年的曆史了。陶器出現後,人們吃飯喝水包括飲酒大概都是離不開碗的,就像原始人懂得狩獵之後,就開始離不開石器和其他械件一樣,這是人最起碼的生存工具。事實上它跟蔽體的衣服一樣,僅是人類生存和活動的基本用具。然而,即便是這般最基本和最起碼的生活用具,在西海固並不遙遠的昨天,竟然在一些家庭中也沒有。

這當然是過去。但對我而言,仍然是巨大的震撼。

2019年我第一次聽人說,解放幾十年後的西海固,還曾有一些家庭兄弟姐妹幾個人共穿一條褲子,平時不能一起出窯洞,因為他們隻能輪著穿這一條褲子。還有人告訴我,有的家裏窮得連飯碗都沒有。我便問那用什麼東西吃飯?他們說在炕頭的木頭上挖幾個坑,就算是碗了,這樣不易碎,也省了花錢去買碗。家裏有幾口人,就在炕沿上挖幾個坑。沒見過這樣的“碗”時,我總想不出這樣的“碗”到底是什麼樣。

“不就是這個……”2020年夏,當我再次赴西海固采訪時,在隆德的一個叫“紅崖古村”的地方,我才第一次見識了這種“碗”——實在不可思議,這“碗”確實是在炕頭的一根木頭上挖出來的,它的大小完全取決於炕頭那根木頭的粗細,它的多少則取決於這家人口有多少……

站在這些“碗”的麵前,我凝視許久,心頭有種說不出的痛楚,因為我在想象這樣的家庭的人是如何在這種“碗”麵前吃東西的。它是不能被端起來的,因為它永遠固定在炕頭,而全家人同時吃東西的時候到底是用筷子還是用勺的呢?如果是同時吃,相互之間會不會碰撞呢?如果同時吃,那幾個人的姿態該有多難堪呀!像什麼樣呢?

沒有人告訴我,也沒有任何影像拍下這樣的“景致”。而我想如果真有這樣的一張影像留下當年西海固人用這種“碗”吃東西的情形,會刺痛多少中國人的心呢?

看著這些默默擺在我麵前的“碗”,我沉思了很久、很久……我想不出西海固人竟然苦到如此程度。我想,用這種“碗”吃東西的家庭,他們的“碗”裏不太會有飯,而飯是不能進這樣的“碗”的,甚至牲畜吃的食,我都覺得不太是這樣。所以用這樣的“碗”的家庭,是沒有什麼東西可吃的。他們吃的到底是什麼,我不得而知。

是土豆,還是玉米?還是什麼野菜或什麼湯水?

“用這樣的碗,除了主人沒有錢給家裏置碗外,還有一個特別重要的原因是:這樣的碗,不易漏湯漏汁。”當時有人給我解釋了這種“碗”的第二種用途,更讓我目瞪口呆。

“為什麼?”我想吃東西的時候漏湯漏汁也算常有的事,難道還會有嚴重的問題?

“當然。以前的西海固人不怕餓肚子,最怕沒水喝。水比黃金貴,水比白米飯更誘人。用這種‘碗’吃飯的家庭,他們寧可少吃幾口玉米糊糊,卻不舍漏掉一滴湯湯水水!”當地人這樣說。

天哪!我終於明白了。明白之後我的心更是痛了好一陣:這就是過去那個缺水的西海固的人們的真實生活嗬!

沒有水的生活怎是人所過的生活喲!沒有水的生活人就不像是人。

一位老西海固人告訴我這樣一件事:在用這種“碗”吃東西的家裏,一般孩子會先吃,然後男人吃,最後是女人吃。孩子吃東西的時候總不會吃得幹幹淨淨,男人也粗手笨嘴的。最後上“碗”的女人——注意,這裏沒有“端碗”一說,隻有“上碗”,也就是說,在這炕木上用這“碗”吃東西,其實隻能是半弓著腰,將頭湊到“碗”口,然後或用勺或用筷子吃,如此吃法,“碗”底難免殘餘些東西,尤其是湯汁,總不會被吃得太幹淨,於是最後收拾“碗”的女人就完成這樣的“打掃”。女人可憐,沒有水的地方,女人比任何人都可憐。

女人本來是水做的,可沒有水的地方,女人便成了一條“幹涸的河”。幹涸的河床所赤裸的是生命最低賤和苦澀的本色。因為在這般幹涸的河床上孕育出的生命是殘缺的、蒙昧的和沒有真正意義的。

林月嬋,一位在風華正茂的年紀時就把心和情獻給閩寧對口扶貧協作的福建女幹部,在她患病不能正常與人對話時,她斷斷續續地一邊顫動著身子,一邊告訴我:沒有水的西海固地區的家庭中的那些女人特別可憐,她們普遍患有婦科病,這對她們自身和生育都帶來了巨大的傷害,這跟婦女們不能經常清洗身子有關。

女人的病男人基本不懂,但所有的人都知道,人的身子是要經常清洗的。就跟你習慣了早上起來洗臉刷牙一樣,倘若有一天沒水不能洗臉、不能刷牙時,你一定會非常難受。而在貧困山區、缺水地區的女人長期不能保證有幹淨水清洗身子,這對她們結婚和生育將是巨大的損害和傷害。而缺水的地方一般又是貧困地區,缺醫少藥更是那裏的一大困境,於是缺水造成身體傷害,患病的身體又不能及時得到醫治,其身體上的疾病隻會再度加重。如此條件下的女性又要一胎又一胎生育後代,便容易導致嬰幼兒大腦無法正常發育或發育不完全。“這也直接加劇了這些地區的貧困。”患病中的林月嬋伸出雙手,向我表示,“我……我……第一次隨近平書記到寧夏後,就提出一定要千方百計幫助那邊解決吃水用水的問題,否則那邊的人實在太苦了!尤其是婦女同誌。”

林月嬋是一位來自人民群眾的好幹部。而與她一起在閩寧對口扶貧協作道路上前進的習近平更加明白和清楚“水”對寧夏和西海固人民的重要性。

而水,何止讓西海固的女人們受盡了苦難與煎熬、屈辱與悲辛。男人們的天性裏同樣喜水,並會在嬉水時格外勃起雄性的激情。缺水的人生是多麼乏味與滅絕人的本性,甚至令人不得不改變思想和信念。而人又是偉大而充滿創造性的靈性之物。西海固的朋友給我看過一幅照片,它同樣讓我像看到炕邊的那種“碗”一樣感到震撼:朝覲途中的信仰者。在遙遠的朝覲途中他們必須“淨身”,也就是說要用水清洗身子。可在無水的途中怎麼辦呢?淨身成了問題。最後他們隻能以土代水進行淨身。“水,在那一刻,就是他們心中的那片神聖之域,沒有形,不流動,也非液體,而是一種思想,一種希冀,一種遙想……”這位朋友如此解釋“以土淨身”的做法。

“不會顧及路途有多遠,他們都要去朝覲。無論在路上走幾十天、幾個月,也不管是否能遇上水。即使沒有水,他們也不會畏懼,因為他們心中的水永遠在湧動,而且是無限的巨瀾和波濤的那種湧動……”信仰的力量是何等強大!

無水和缺水,會斷了男人和女人們最崇高和最神聖之舉。無水和缺水,又永遠無法阻止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男人和女人最崇高和最神聖的“人生旅途”。於是在無水和缺水的西海固,人們與貧水的鬥爭,就是一場“悲慘世界”般的命運之戰;渴望和爭取水的“生命之戰”,又同樣可歌可泣。

在第一次到寧夏采訪時,便有人給我看了一張舊照片,照片中一對父女蹲在自家的水窖上麵,正從水窖裏吊水。那父親將吊出的水向一隻盆內倒去時,留在鏡頭上的竟是一條“黃龍”一般的水柱,那水的混濁和發黃的程度簡直令人不忍目睹:它黃得刺眼,黃到讓人從照片上便仿佛能嗅到其濃濃的臭味。然而,更令我心酸的是,那對父女的臉上仍掛著笑容。

“幹旱時,能有這樣的水已經很不錯了。”寧夏的朋友這樣說。

“這樣啊?”我的腦海一時空白。

然而在貧水和缺水的廣闊土地上,又有一件事也是我沒有想到的:越缺水的地方,越有那麼多帶“水”的地名,比如“好水鄉”“山河鄉”“香水鎮”等比比皆是,讓你感覺這片大地似乎處處有“水”,可事實上,根本不見真水。而在這些地名的背後,便是當地人渴望獲得水的一部辛酸史……

有一個村子的村名就叫“喊叫水村”。一位詩人因為這個村名而觸發詩情,寫下這樣幾句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