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一種奇怪的生物,很多時候一個人眼中的好東西可能就是另一個人的厭煩之物,比如土豆,也叫馬鈴薯,這東西在西海固等地太多太多,就像我們南方的水稻與麥子一樣,它曾是當地人的主糧之一。其實土豆營養不錯,但你天天吃它,就會把人吃成“土豆”——臉也是黃的,而且原本豐滿多彩和有棱角的臉,也成了扁平式的毫無生氣的一張極死板的臉。初見黃土高原上的人,你就會有這種印象,尤其是女孩子,她們的臉上很少看得到豐腴的、生動的和飽滿的那種氣質和神采。天天吃土豆的男人肯定也好不到哪裏去。
誰知,我竟然特愛吃土豆,這讓寧夏的朋友特別意外和好奇——從炒土豆絲,到牛肉燉土豆,再到烤土豆……這就是我到寧夏後的主食,而且特別喜歡,一天有兩頓是這樣的。
朋友們戲稱這是我與他們的“土豆情”。
其實我知道,多吃土豆不利於消化。西海固和黃土高原上的男人們煩“土豆人生”——他們過去幾乎天天靠吃土豆為生,這就苦了這些地區的漢子們。因為他們要進行繁重的體力勞動,所以必須吃足土豆,用土豆來支撐饑餓的腸胃和消瘦的身軀。但天天吃土豆常常會讓男人們難堪至極:扯不出屎??!
土豆讓以土豆為生的西海固人和黃土高原上的人,苦不堪言。
而且土豆又非常像西海固和所有黃土高原上的人的本色:實在、憨厚、有內容,但缺少光澤和沒生氣……
在西海固和黃土高原,還有另一種與人相關的,就是驢了。貧困的時候,或者幾千年來,驢是陪伴人時間最多,也是最忠誠、最基本的牲口。
驢是西海固人的忠誠“夥伴”,也是象征苦難的“夥伴”。曾經聽一位西海固人這樣描述他少年時與驢為伴的情形——
它已經很老了,父親從別人的手上用十塊錢買來的。有人嘲笑它還不如撿一天牛糞值錢哩!但它到我們家後,還必須承擔起一個“壯勞力”的責任:進山、出山拉活、拉人和在家磨粉的任務,到十幾裏外的山溝裏馱水是每天要做的事兒。馱水的路上,它是不允許喝一口水的,充其量在半道上看路邊有沒有另一頭老驢馱水不小心灑出的一攤汙水給它舔舔而已。
那一天老驢剛剛從山裏頭回家,看它樣子已經累得直吐白沫,一股腦就倒在地上……這個時候,有胃病的老爹大呼小叫地說疼得不行了,說要到醫院去。無奈,又得讓老驢動身。
老驢算是忠誠又有良心的,馱上我父親往山外的方向走。
一路上,我受夠了它和老爹的病態:父親是捂著胃在呻吟著,老驢是跑三步歇兩步……這幾十裏遠的路如何走得完呀?我真的哭了,最後連老驢和父親一起看著哭腔的我發呆:你咋啦?
我抹抹眼淚,使足勁兒,衝著大山喊:我不想活了!我不想活了——
“我不想活了!”“我不想活了——”
我聽到大山在回音。回了很長時間的聲音。
後來,父親到了醫院。到醫院後查出胃癌,之後就再也沒有回家……
老驢當天晚上就在城裏的醫院門口死了。
回家的路上,孤獨地隻剩下我一個人……那個時候,我真的想到了死!想到了生活在西海固的人與驢有什麼區別?
這樣的往事經曆,我想過去西海固恐怕有不少人經曆過,其心裏的滋味這二字就足夠形容了:心酸。
從西海固走出來的寧夏作家石舒清曾經在一篇短文中將“自己”和老驢等同起來描述:
好像這世上已無馬,隻有驢。
就是這驢,也騎得難腸。得找一隻肚子大、性格遲緩、麵目敦厚的驢……這個身子的驢,明顯地已失了柔軟性和靈活性,有些子枯槁了,要是這驢實在耐不住性子,稍稍動一動,老人就會盡棄前功,幹泥子一樣地掉下來吧。
想到自己將來會馬不能騎,驢也騎成這樣子,不免有些黯然和沮喪。
活著還有意義嗎?許多西海固人在當年這樣自問和追問。
這是脫貧之前的西海固人的心境和他們的生活本色。這些愛弄文舞墨的作家,以及新聞記者和上級來考察的幹部,一一地把這樣的心酸事兒向外說了出去,於是人們才開始知道“西海固”和“苦難的西海固”。
我想,我是一個特別的幸運者,因為我到西海固看到的、感受到的,與上麵的那個“西海固”完全不一樣,我甚至常常在想:過去作家和記者們、幹部們說的那個“西海固”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呀?
真的。當地幹部和百姓都親口向我證實,於是我無法再懷疑了。但我的內心卻更加震撼:誰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裏,將如此龐大的一塊地方、如此眾多的百姓的生活原貌,徹徹底底地改變了?而且改變的廣闊度、深刻度、普遍度……無與倫比!
天壤之別!
這樣的使命和偉大業績,隻有中國共產黨人和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今天的中國才能實現得了和做得到。
如我前麵所言,當我於2019年第一次踏上西海固和寧夏大地時,我所見所聞的自然景象與天氣,以及我走到一戶戶農民家裏,與他們在沙發和床頭上聊天之後,我甚至一次次懷疑:“這是西海固嗎?”“這是寧夏嗎?”
這跟沿海地區有什麼區別嘛!跟我老家蘇州的鄉村比也差不了多少嘛!
聽我這麼說後肯定有人會用異樣的口吻反問:“這怎麼可能嘛?”但在今天的中國,它都成了可能,而且是實實在在的事兒。
這是無法想象的事。但在今天的西海固和寧夏,它都成了人們可以想象並且比想象還要美滿的現實。
第一次到西海固的西吉,我特別關切地問當地百姓:“地裏現在種什麼?”
“土豆和青稈玉米。”他們多數這樣回答。
“土豆種了自己吃?”
“自己吃一部分,但多數賣掉。”他們回答。
“賣給誰?”
“賣給福建來這兒開廠的老板。”他們說。
“合算嗎?跟以前自己種土豆比。”
“太合算了!過去自己種,隻為填肚子。現在種土豆是賣錢,換大米和其他好吃的。”他們開心地告訴我:而且比自己賣的價格要好一兩倍哩!
“為什麼?”
“因為福建親人們在我們家門口開的廠子,他們收購土豆的價格是固定的,不會像過去我們自己賣土豆,價格一會兒高一會兒低,最後真正到口袋裏的有些年頭連本錢都不夠,白流一身臭汗。”百姓們又開心地自嘲起來。
“而且,現在我們多數連種土豆都不用自己種了。福建親人在這兒辦廠後,把我們的土地流轉了,每年到年底分紅給我們。”
“而且我們還可以到他們的廠裏做工,一個月至少還能賺2000塊工資呢!”
種土豆的百姓們開心得臉上綻出了新天地一樣的容顏,於是我發現這裏的男人開始變了:他們再說起土豆,不再是一臉愁雲,因為他們再用不著為整天扯幹??著急和痛苦了。過去的西海固男人喜歡蹲著,吃東西手捧大碗是蹲著,聊天談事也是蹲著,甚至下田幹活也是蹲著撒種子、挖土豆,牽著驢子走路的時候,身板兒也不是直挺挺的……一句話:蹲是西海固男人們日常的形象與姿態。
吃土豆的男人們隻能靠蹲來舒緩肝腸裏的苦難。
今天的西海固男人變了,他們手中仍然有土豆,但他們不再靠土豆維係生存,於是他們不再蹲了,他們已經和我們其他地方的男人們一樣,健健康康地挺著身板兒走路、說話和勞動,因為他們的肝腸裏不再僅僅是土豆了,有肉、有油、有大米,也有山珍海味和其他更好的食物與營養。他們何止有這些,我看到他們中間許多人都有了轎車和大卡車。轎車是用來生活和外出做生意的,大卡車是用來拉物資和運送莊稼的。
西吉縣是這樣,原州區、隆德縣和彭陽縣也是這樣。在涇源縣任副縣長的福建掛職幹部賴大慶很自豪地對我講:“我們這裏有的村莊,快有三分之一的家庭有小轎車哩,不比我們福建山區群眾的生活差啥!這裏的男人們喝酒抽煙的水平,也是蠻講究的呀!”
這些原汁原味的描述,是我心頭最願意聽到的“中國故事”。
這就是今天的西海固男人,他們與其他地方的男人們一起以同樣的姿態在這個時代昂首闊步地前行。
以往吃土豆的西海固女人們更是變了樣:土豆她們仍然吃,但現在她們吃土豆是那種邊喝牛奶再品土豆、細嚼土豆片兒的吃法了。她們不再咽不下口,而是越品越有味,甚至懷疑:“這個土豆是咱地裏種的嗎?”這不就是西海固的地裏收上來後在我們的廠裏烘幹處置後又加工成的嘛!牛奶咖啡店旁邊就是福建人來辦的土豆食品加工廠,福建老板過來對這些喝牛奶、嚼土豆的西海固女客人這麼說。於是這些本地女娃們咯咯地笑了起來,感歎道:“咦,原來我們這兒的‘土蛋蛋’也是好得很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