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後”的王劍輝,是福建漳州人,小夥子帥氣又成熟,跟我很是投緣,後來他告訴我,他舅公竟然是跟我同一單位的一位受人尊敬的著名文學理論家。
眼前的這個工業開發區就是王劍輝於2017年響應閩寧對口扶貧協作號召,到西海固建設起來的。憑著一股熱情來到西海固的王劍輝,沒有想到在此地辦企業並非投錢把廠房建好、把人招來、讓機器轉動便行了。
“事情遠比我想象的要複雜和困難得多,主要是人。”王劍輝解釋,他最初想辦的就是一個做服裝的扶貧車間,主要招女工。說著,我們已經跟著他進了服裝車間。與其他扶貧車間相比,王劍輝的服裝車間頗具規模,足有二三百平方米,裏麵坐滿了正在加工服裝的女工。
“我們的產品都是銷到歐洲的,這種是銷往俄羅斯的,那個款式意大利人最喜歡,法國人則中意這一款。”王劍輝如數家珍地給我一一介紹那些歐式服裝。不想,現今的西海固也成了世界工廠!
“你說的對,前二三十年,我們福建、廣東沿海地區成了世界工廠!這些年由於勞動力成本增加,世界工廠的地域在發生一些變化,我國西部已經或正在加速接棒。寧夏現在已經成為世界工廠的一部分,而這與閩寧對口扶貧協作工作有直接關係。我這兒的服裝一律出口。”王劍輝說。
“許多人並不了解世界工廠的內涵,以為外商隻要我們廉價的勞動力就行了!這隻是一個方麵,他們西方國家的商人一旦在我們這兒下訂單後,會非常認真地過來檢查你的工廠的一切。這不,昨天我剛剛送走一批德國客人。”王劍輝說,“他們過來除了看看我們的衣服做得質量如何,最主要是看我們這裏的廠子內部的建設,比如廠房條件,包括環境,工人上下班的衣帽換放間是不是具備、大還是小,廁所有幾個、裏麵幹淨的程度,等等,細到你想象不出的事他都會檢查。開始我們也覺得奇怪,後來想想有道理,因為一批服裝有沒有質量問題,它是個綜合性的問題,標準化在西方發達世界裏是十分講究的。這大概就是世界工廠的基本要求。當然,工人上班、下班肯定要統一和製度化。但這個與我們扶貧車間最先考慮的問題就不太一樣了!甚至有不小的差異。”
看完王劍輝的企業現場,我們對世界工廠的概念也有了全新的感受:原來它十分講究嗬!
“當初我來到這兒,遇到最難的有兩點:一是物流困難,它真的太困難了!在福建,我的廠子在漳州,從漳州出貨送到廈門出口的一車貨物物流成本是3萬元。而在這裏,開始時我們把一車貨送到海關出口,得花上幾十萬元物流運輸費!再一個就是勞動效率問題。我以前在福建和深圳都有廠,流水作業的車間,一個工人一天最多可以做15000多個紐扣,一般這樣的廠都是計件製工資,這樣他(她)一個月下來可能有五六千、七八千的工資,甚至更多。可在這裏,頭幾個月工作下來工人們一天隻能做500個不到,如果按計件算的話,他(她)們一天的工資不到5毛錢。”
如此懸殊!原來老板也有一本難念的經嗬!怎麼辦?
“是啊,你說怎麼辦呢?”王劍輝說。
我回答不出來。小夥子笑了,說:“開始一個階段我也實在想不出辦法來,甚至有點想打退堂鼓。後來還是當地的領導太給力了,還有我們福建來的扶貧幹部,他們一個一個問題、一個一個困難幫我解決、掃障礙,才使得我的工廠有了今天,我們的產品才真正從大山深處走向了世界。”
王劍輝的故事聽起來環環相扣,很有“驚心動魄”的情節——
最先是語言。不通語言,無法手把手地教新工人做工。王劍輝辦廠的第一步是培訓進廠的工人學普通話。他和他的企業團隊同時跟著學當地土話,這土話並不那麼容易,就像學“外語”一樣。
第二關是教育工人遵守上下班的時間概念和上崗的操作規範。王劍輝的服裝車間是流水作業,一條生產線上,若幹個工人站在固定的崗位上有序操作,缺一不可。這就要求工人一起上班、一起下班。“工廠”“工廠”,工作在同一地方、同一時間之中。王劍輝以最通俗易懂的話對工人們進行培訓,但最初的結果完全不是那麼回事:那些女工該怎麼樣就怎麼樣!你讓她八點半上班,她說我要在家給娃喂奶呢,總不能讓娃整天哭吧!有的說八點半太早,早上起來做飯、整家務,還要走到廠裏,來不及!王劍輝作出讓步,說那行,我們就九點上班怎麼樣?大家就不吭聲了。但真到了上班時,還是有三分之一左右的女工不能遵守時間。其餘早來的人來了也沒用,因為是流水線作業,空缺幾個人其他人也沒法幹。再推遲到九點半上班?大家讚同了。這回行了。九點半開工,機器一轉,人到齊了,流水作業沒問題了。但不一會兒,流水線上又空出幾個崗位沒人幹活。人到哪兒去了?一問,說是某某某回家去了。回家幹嗎去了?給娃喂奶去了!年輕的王劍輝一聽就傻癱在地上。
“不急不急,我們來協調。”縣上的幹部出麵協調,想辦法給進廠的工人講規矩、講道理。最後在婦聯等部門的幫助下,工人們家裏的那些事,全給解決了。
王劍輝長歎一聲,心想:還是製度優越,政府有力!
第三個新問題又讓小夥子頭痛:培訓時間太漫長。時間長不說,成本也高呀!“我前後花了一兩年時間來培訓她們,這培訓服裝操作,光布料浪費的就不是小數。”王劍輝伸了伸兩根手指:兩年的時間,近2000萬的成本!
“這個我沒後悔,現在我的工人們技術能力完全適應生產任務的需要,我們的產品已經被歐美國家所認可,訂單越來越多。”王劍輝驕傲道。
第四個難關:計件工資如何算?“最開始就是無法算。按計件,工人們一天賺不了一塊、五毛錢的。離他們的想法太遠,他們的心理價位是來一天廠子,給上三五十塊工錢。但這是工廠,我得講求效益呀!”王劍輝說到此事,一臉愁雲。
矛盾就出來了,而且很尖銳,工人甚至罷工。王劍輝被搞得焦頭爛額。
“別急別急,我們來協調。”縣領導又熱情出麵,一個一個去征求工人的意見,聽取想法,然後再回頭與王劍輝商議……最後又出台了一個解決辦法,令王劍輝感動不已:由政府補貼初期上班的工人完不成定額的工資部分!
工人笑了,笑過之後上班的勁頭大了,手頭的活兒也熟練起來了。最後她們根本不要政府的那部分補貼工資了:我們幹的活就足夠賺的了!
王劍輝“躺”著也不用擔心工資如何發了。很快,他發現工人們手頭的活兒飛速成熟,計件的工資成倍增加。當然,他企業的產出也跟著成倍增加。
“加工資!”“發獎金!”年輕的老板氣度就是不一般。工人們拿著成遝成遝的人民幣,在回家的路上一片歡聲笑語。
“小王,又有好消息告訴你——”縣委書記親自過來對王劍輝說。
“謝謝書記!”每每縣委書記上門,王劍輝就知道好事要光臨。可不是,這回縣委書記又告訴他一個好消息:搞電子產品的深圳卡立方集團要到海原來辦廠。“他們願意跟你一起幹。縣上決定了:請你牽頭,辦個工業開發園區。”書記說。
“我?我牽頭辦工業開發園區?”王劍輝驚訝得有些不敢相信。
縣委書記笑了,肯定地點頭道:“對啊,縣上定了的事,你還不信?”然後又拍拍小夥子的肩膀:“好好幹,隻要有利於我們當地經濟發展、百姓幸福的事,你甩開膀子幹!有困難,我們來解決!”
“哎!”走南闖北了不少歲月的王劍輝感動了,他重重地點頭承諾。後麵發生的事更讓他看清了今日的西海固正在發生著的巨變。
先前孤單單的他王劍輝一家服裝企業,發貨、送貨的成本確實很高,畢竟要從西部山區走到有出口海關的地方。很快,深圳的卡立方和搞芯片的金邦及另一家刺繡企業加盟到了王劍輝的同一個扶貧車間——這就不是一般的車間概念了,而是龐大的像模像樣的大工廠,而且做的盡是出口產品。“這樣我們的物流成本一下降了下來,因為4家企業聯手跑貨,空車率幾乎等於零,所以物流成本大大降低了。”王劍輝樂了。
但發愁的事又來了:他和他的3家“聯盟”企業都是出口企業,可當地竟然沒有一家銀行有外幣賬戶。這又讓王劍輝急出一身冷汗:這咋弄?等於做了活、發了貨,卻拿不到老外的錢呀!動蕩的國際市場,幾天時間裏外幣彙率就像過山車似的變化無窮,以外幣結算的王劍輝他們能不著急嗎?!
“馬上辦!我親自來協調!”縣委書記又親自出麵了。這協調的力度就是大,最關鍵的是寧夏金融係統也特別給力:閩寧對口扶貧協作的事,必須“特事特辦”,再說,西海固地區發生了巨變,金融服務跟不上,就是我們行業的失職。
瞧,好事又讓王劍輝趕上了。
“世界工廠”就這樣一座又一座在曾經一窮二白、連拖拉機都開不進的西海固大山裏如雨後春筍般地崛起……這景象,在我看來是西海固最耀眼之處。它的出現,意義絕不亞於當年黃河水引入灌區甚至解放初共產黨將土地歸還給農民這樣的偉大曆史事件。因為“世界工廠”——事實上是工業加工和科技企業同時出現的現象,這裏所發生的工業形態與改革開放初期的深圳和其他沿海地區情況還不太一樣,它是一步跨越而至的,是傳統的、簡單的和先進的與超高技術的同時出現在西海固地區,比如王劍輝現在所管理的企業,不僅有服裝加工,更有生產芯片的科技企業,而且我所看到的“卡立方”產品,甚至包含連內地城市都很少有的最前沿的高科技產品。像這樣的企業和工廠在勞動力眾多、土地資源充沛、自然環境又好的西部一旦形成態勢,其競爭力將遠遠優於我國東部地區乃至東南亞許多國家。
這是特別值得欣喜的一個現象,它也讓我們漸漸清晰地明白了習近平總書記和黨中央為什麼不遺餘力地推進脫貧攻堅戰和西部大開發,其戰略意義遠遠比我們想象的要豐富和多彩得多!
嗬,這就是偉大民族崛起中的一部壯麗詩篇!
然而,我想讓諸位讀者注意的是:像西海固這樣中國最貧困的落後地區能夠出現世界工廠,最初竟然就是靠一個個“看上去並不太美,其實卻美得讓西部人民樂開懷”的小小的扶貧車間!這也是任何西方經典經濟學家所不能明白的事,即使在中國的眾多著名經濟學家的著作和論文中也極少論述過。這就是中國式的“小米加步槍”為什麼打敗了帝國主義的“秘訣”,因為這是中國共產黨人的本事。它的核心要義是:根據中國社會的實際,實事求是,走一條服務於人民、為最底層的人民謀利益的道路。
扶貧車間的最初設計並不複雜,它讓福建的中小型企業主,帶著自己的加工產品和工具,或者說機器設備吧,來到寧夏西海固地區,用閩寧對口扶貧協作的項目經費,在一些勞動力密集又沒有什麼工業條件的地方,像星星之火一般,在一個個村莊插紅旗似的,建起了一個個大則幾百平方米、小則幾十平方米的車間。然後招收當地的農民,主要以女工為主,根據工種需要也招六七十歲的老人,從事簡單的手工加工業和流水生產線工作。這樣的模式很受當地群眾歡迎,其一是因為在家門口“進廠上班、拿工資”,這種感受和享受,用當地百姓的話說,就像一不小心掉進了蜜罐裏……是的,這種生活和生產方式,第一次讓貧困地區的群眾獲得了人的尊嚴感。其二是勞動上的自由散漫狀態得到了改變,使農民成為一群講時間、講效率、講紀律和講自覺的人。其三是懂得了勞動價值和獲取價值的人生意義。而讓他們感受最深的是,在參與生產的過程中,他們學會了人與人的相處之道,感受甚至了解了“外麵的世界”是啥樣,並知曉了今後的“我”如何活著的道理。
正如改變了生活條件和生活方式的這些人民群眾說的那樣,他們從扶貧車間走出來時,拿到的不僅是工資,還是一種心境,一種希望,一種知識,他們懂得與學會了一種新的人生。
在另一個扶貧車間城,我聽福建企業主黃水海(也是位“80後”)介紹說,他給工人的工資是按天“出單”。他指著車間電子屏上滾動的數據說:每個工人都可以看到自己實時的任務完成指數,指數後麵是工資數據。這中間還有產品質量和勞動的其他要素,比如個人著裝、勞動紀律等等,它們都要納入工資統計的總數據之中,最後得出“實發工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