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誰從門前匆匆跑過的腳步聲,使代助感到有一雙厚板大木屐從空中掉入自己的腦袋。不過,這厚板大木屐在腳步的遠去聲中,很快地從頭腦裏逃匿了。代助也睜開眼,醒了。
看看枕旁,有一朵重瓣山茶花掉落在席子上。代助昨天夜裏是的確聽見這朵花掉下來的。他覺得那聲音就同一隻橡皮球從天花板裏擲下來一樣響。他認為這大概是深夜裏四周闃然的緣故。不過,代助並沒有大意,他把右手放到心髒的部位上,隔著肋骨測試著血液傳來的搏動聲,進入了夢鄉。
代助蒙矓中看到一朵大如嬰孩腦袋的花兒。他凝視了一會兒花的顏色,忽然若有所悟似的,躺在那裏把手搭到胸前,又測試起心髒的跳動情況來。在躺著的時候測試胸前的脈息,這是他近來養成的癖好。心髒的跳動仍舊很正常、很穩定。代助把手搭在胸前,想象著紅色的熱血在這種搏動下緩慢流淌的情景。他想:這就是生命,而自己現在正以手掌壓迫這流動著的生命。接著,他想到這像時鍾的指針一樣傳導到他手掌上的聲音,乃是一種把自己導向死亡的警鍾。要是可以不聽這種警鍾的聲音而生活在世上……要是盛血液的臭皮囊並不兼用來盛時間,自己該會多麼輕鬆自如啊,就能多麼隨心所欲地去品味人生啊!可是……代助不禁哆嗦了一下。代助是個熱愛生活的人,他簡直忍受不了這種臆測心髒會如何的日子,事實上心髒在血液的流動中跳得有條不紊,本來就無須掛念。他躺著時往往把手擱在左乳下方,心裏想:如果這裏來一錘子的話……代助的身體很好,對此,他自己都感到簡直是奇跡,也完全是僥幸。
代助把手從心口移開,拿起枕邊的報紙。他從被子裏伸出雙手,把報紙完全展開,左邊的那一版上畫著一幅男人在殺女人的畫。代助的視線馬上移到了另一版。這一版上有用大號鉛字排的“學校鬧事”[1]的字樣。代助讀著這則消息。不一會兒,報紙啪嗒一聲從他的手上落到了被子上,大概是手發酸了。接下來,他點上一支煙,一邊抽著一邊伸手去拿席上的山茶花,被子朝旁邊移出了五寸左右。他把花兒轉了個方向送到鼻下。他的嘴、胡子和大半部分的鼻子,都被花兒罩住了。吐出的煙氣很濃鬱,簡直是在山茶花的花瓣和花蕊上纏繞了一陣才飄逸出來的。代助把山茶花擱到白色褥單上,然後站起來向浴室走去。
他在浴室裏認真地刷了牙,整齊的齒列常使他感到欣喜。他裸著身子,把胸和背擦得幹幹淨淨。他的皮膚上有一種明顯的光澤。他每次動動肩膀、抬抬手臂,某一部分的肌肉就微微鼓起,宛如塗了香油而仔細擦過似的。這一點也使他感到很滿意。接下來,他把頭上的黑發分開。頭發瀟灑自如,即使不搽油也很有風度。胡子也與頭發類似,又細又柔,高雅地遮蓋在嘴上。代助用雙手在豐滿的臉頰上摩挲了兩三回,同時在鏡前照照自己的臉蛋。他的動作就同女人搽脂粉時一式一樣。他實際上是個一旦有必要,就會去搽上脂粉以炫耀一番自己的長相的人。他最不喜歡羅漢[2]那樣的身架和臉相,每次麵對鏡子,他就會這麼想,嗬,幸好沒生就那副尊相!與之相反,當聽到別人誇他生得不同凡響時,他絕沒有任何赧顏的感覺。他就是這樣打發著自己在舊日本的生活。
大約是半個小時之後吧,他麵對餐桌開始用餐。他啜著紅茶,同時在烘烤過的麵包上塗白脫。這時候,名叫門野的書童拿著一折為四的報紙,由客堂間走進來,把報紙放到坐墊旁邊,同時用虛張聲勢的腔調說道:
“先生,發生了非同小可的事啦!”
這書童有話對代助說時,總是口稱“先生、先生”,並使用敬語講話。起先,代助苦笑笑並提出過一兩次抗議。但書童聽後說道:“嗯、嗯,不過……我說先生……”隨即又叫起“先生”來。所以代助隻好無可奈何地聽其自然了。於是習慣成自然,到了現在,唯有這個青年可以隨便口稱他“先生”。代助設身處地替書童想想後,也開始明白:實際上,這仆人除用“先生”來稱呼我代助這位東家之外,確實沒有更恰當的叫法了。
“是不是鬧學潮了?”代助神色泰然地吃著麵包。
“嗯,真叫人痛快,對嗎?”
“是反對校長?”
“嗯,反正得辭職吧。”書童感到幸災樂禍。
“校長辭職什麼的,你就能從中獲得一些好處?”
“先生別取笑。那麼計較得失是不會感到痛快的。”
代助仍舊在吃著麵包。
“哎,我說你知不知道那是真的討厭校長而要趕走他呢,還是另有別的利害關係而要趕走他呢?”代助邊問邊提起鐵壺朝杯裏的紅茶續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