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那樣。”代助答道。父親每次說教的時候,代助總是窮於對答而敷衍了事,這已成了習慣。代助是這麼說的:父親的想法乃是一些毫無根本意義可言的東西,不論碰到什麼事,總是在半當中就擅自做出臆斷,然後加以引申,不僅如此,父親還會出爾反爾,剛說這是從大公無私出發的,不知怎麼一來就變為是從自私自利出發的了;講起話來振振有詞、巧舌如簧,卻都是一些不著邊際的空泛之論;若要從根本上摧毀父親的這一點,又是談何容易的事!也可說是不可能的,所以不如一開始就盡可能不搭訕為妙。但是父親總認為代助無疑是屬於自己這個太陽係裏的行星,所以堅信自己有權利自始至終支配代助怎樣運行。而代助也隻好無可奈何、規規矩矩地在父親這個老太陽周圍運行。

“不喜歡搞實業嘛,這也是可以的。因為不一定隻有替日本掙錢才算是有所貢獻。掙不了錢也沒什麼。老是這個那個地圍著錢轉,我看你也不會感到愉快的。這錢嘛,一如往常,我會給你的。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什麼時候死,一旦死了,也不可能把錢帶走的。反正你每月的生活費用由我承擔。而你應該多加努力,有所作為,應該盡一個國民應盡的義務。你有三十歲了吧?”

“是的。”

“到了三十歲,還像個遊民似的無所事事,實在不成體統啊。”

代助絕對不是想無所事事,他隻是在專心思考著自己和那些不必因為職業而有失體麵的頗多閑暇的上等人的問題。父親每次這麼說的時候,代助就覺得實在遺憾——自己沒有虛度日月,而是生活得極有意義,並且有所收獲,使自己在思想情操上結出了豐碩的成果;然而在父親那幼稚的頭腦裏,這些情況竟然一點兒沒有得到反映。

代助沒有辦法,隻好認真地答道:“嗯,是不應當。”老人在思想深處本就認為代助還是個孩子,加上代助回答的措辭總帶有一種未脫稚氣的單純和沒見過世麵的感覺,所以很不以為然。但是他又覺得,這孩子已完全成人了,這也是叫人毫無辦法的事。老人這麼一想,又覺得代助的語調很平靜自如、不卑不亢、極為尋常,似乎叫人無法置喙。

“你的身體很好呀!”

“兩三年來,不曾有過什麼感冒。”

“看來腦子也很好使,在學校裏的成績是很不錯的吧?”

“嗯,是那樣。”

“所以這麼無所事事,太可惜了。哦,那個人叫什麼來著?喏,就是經常來找你閑扯的那個人,我也遇見過他一兩次的?”

“是平岡嗎?”

“不錯,是叫平岡。那種人不大有什麼出息的吧,學校一畢業,就跑到什麼地方去了,不是嗎?”

“不過,他碰了壁,已經回來了。”

老人不禁苦笑笑。

“怎麼回事啊?”他問道。

“反正是為了活命吧。”

老人不大明白這話的意思。

“難道是幹出了什麼不像話的事嗎?”他又問道。

“也許是想在彼時彼地做一些合乎情理的事,但是這種合乎情理仍以失敗告終。”

“嗬嗬。”老人的答話顯得不起勁了。但是接著就換了一種口氣,做起解釋來,“年輕人之所以經常會碰壁,完全是因為誠實和熱情不足。我也憑著多年來的經驗活到這一大把年紀了,我認為缺少這兩項則萬事難成啊。”

“有的時候,正因為具備了誠實和熱情,結果反而壞事的吧。”

“不,我看不會有這種事的。”

父親的頭頂上方掛著一塊寫有“誠者天之道也”[14]的奪人眼目的匾。父親說過這是請上代的一位舊藩主寫的,所以愛如珍寶。代助是非常討厭這塊匾的,首先那字寫得就叫人不喜歡,此外,這句子也叫人沒什麼好感。代助簡直想在這“誠者天之道也”的後麵加上“非人之道也”。

從前,當藩內的財政赤字出現不可收拾的局麵時,承擔整頓財政大任的長井請來了兩三位同藩侯有往來的商人,他向商人低首解刀,請求助一臂之力。至於借款能不能歸還,他心裏一點兒沒有底。於是他如實表示無法保證歸還。結果,他當時是達到了目的。為此,他去請藩主寫了這塊匾。從那以後,長井始終把這塊匾掛在自己的起居室裏,早晚望上幾眼。對於這塊匾的由來,代助也不知聽過多少遍了。

離今十五六年前,當舊藩主府內的財政月月超支、好不容易重振起來的經濟又要崩潰的時候,長井基於往年的才幹,再度被委以整頓大任。這次,長井自己到澡堂燒水,由實際支出同賬麵不相符合處著手調查。他不分晝夜、廢寢忘食地工作,花了一個月不到的時間,最後尋得了一些好的管理辦法。從此,藩主府內的日子又比較富裕了。

長井過去有過那樣的經曆,他的思想方法毫不偏離這一段經曆,所以萬事都要歸結到誠實和熱情上去。

“你是怎麼搞的呢,缺乏誠實和熱情呀。這樣是不行的。所以什麼也幹不成。”

“誠實也好,熱情也好,我全有,隻是無法應用到人事關係上。”

“什麼道理呢?”

代助又不好回答了。因為代助認為:誠實和熱情都不是自己身上現帶著的東西,它們就如同石塊和鐵塊相擊會爆發出火花似的,在相互情投意合的兩個當事者之間所產生的也應該是這種現象。與其說這是自己本來就存在的品性,還不如說是精神上的交流作用。所以對方不善的話,就不會產生爆發出火花的現象。

“父親可能是拾了《論語》[15]、王陽明[16]之類的‘牙慧’,所以才有這一番講法吧。”

“拾人牙慧?”

代助沉默了一會兒,終於這麼說道:“就是把吞得的學問按原樣吐出來。”

對於一個有寫作嗜好、性情乖僻又不諳世故的年輕人想講而又不得要領地說出來的這一句警句,長井雖然不勝好奇,卻無意搭腔。

大概四十分鍾之後,老人換了衣服,穿上褲裙,坐車到什麼地方去了。代助一直送至房子的正門口,然後折回來,推開客堂間的門,走了進去。這是最近新擴建的西洋式房間,屋內的裝飾等,大多是按照代助的構思,請有關專家根據要求做出來的。特別是氣窗周圍的圖案畫,乃是代助拜托一位熟識的畫家,經過仔細探討才定下來的,所以含義尤其雋永。代助站著瀏覽了一下這些像畫卷那樣橫展開的圖案畫的色彩,也不知是什麼道理,他感覺遠遠不如上次來時所看到的,但又覺得不一定對,便重新依次一一看過去,想仔細品味品味。這時候,嫂子突然進來了。

“哦,你在這兒呀。”嫂子說著,又問道,“喂,我的梳子沒掉在這裏吧?”

梳子躺在沙發的腳邊。據她說昨天把梳子借給了縫子,後來遺失在什麼地方,所以前來尋找。她兩手壓著頭,把梳子插入西式發型的發根下,兩眼朝上翻,低首望著代助。

“你又在那兒發愣啦?”她調侃地說。

“聽父親教訓了。”

“又被訓斥了一頓?快點回去吧,你也太不聰明了。不過,你是很不好嘛,根本沒按父親所說的那樣去做。”

“我當著父親的麵,從來沒有表示過什麼異議。我總是謹小慎微的呀。”

“所以更不好辦了呀。父親一說什麼,你就‘哎哎’地唯唯諾諾,過後卻當作耳邊風。”

代助苦笑笑,不吭聲了。梅子朝著代助的方向,在椅子上坐下來,她身材苗條,濃眉,薄唇,皮膚帶點兒褐色。

“哦,你坐下來呀。我想同你講點兒事情。”

代助還是站在那兒,打量著嫂子。

“你今天佩戴的和服襯領很不尋常呀。”代助說。

“你是說這個嗎?”

梅子收縮著下頜,皺起眉頭,想低眼看到自己的襯領。

“是不久前買的呀。”

“顏色不錯。”

“好啦,這種事由它去吧,你坐到這兒來呀。”

代助便在嫂子的對麵坐下來。

“哎,我坐下了。”

“今天究竟怎麼挨剋的?”

“怎麼挨剋?實在不得要領。不過,父親要為國家和社會盡力效勞這一點,頗叫我感到吃驚。不管怎麼說,他是從十八歲一直忠心耿耿地盡力效勞到現在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