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助的父親名叫長井得,明治維新的時候上戰場打過仗[6],現在老了,但身體極好。他辭去官職,進實業界辦實業。在慘淡經營中自然攢了不少錢,十四五年來成了很有錢的資本家。
代助的哥哥叫誠吾,中學畢業後立即到與父親有關係的公司裏做事,現在是公司裏的重要人物了。誠吾的妻子名叫梅子。生有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哥哥叫誠太郎,今年十五歲,妹妹叫縫子,今年十二歲。
代助還有個姐姐,她嫁給了某外交官,現在隨丈夫一起住在西方國家。本來,在誠吾同這個姐姐中間尚有一個孩子,而在這個姐姐同代助中間也還有一個孩子,然而這兩個孩子都早已死了。母親也去世了。
代助一家就由這些人組成,其中不在家住的,就是出洋的姐姐和最近另立門戶的代助,而老家裏還剩下大人小孩五口人。
代助每月一定要到老家去取一次錢,他的生活來源像是依靠著父親,又像是依靠著哥哥。除這一個月去一次之外,感到寂寞時也會去的。代助去老家時,或是同孩子鬧著玩,或是同書童下五子棋,或是同嫂子議論某些戲的好壞,然後再回來。
代助同嫂子很合得來。嫂子是那種把過去的天保風氣[7]和當代的明治風氣天衣無縫地融為一體的人物。她曾經特意要那個在法國的小姑買了那洋名稱不容易說清、價格又相當貴的料子寄回來,然後經由四五個人的手,精製成和服上用的衣帶紮在身上。後來才知道這種衣料本是從日本出口的,遂被傳為笑柄。這是代助到三越陳列所[8]去查核來的。此外,嫂子很喜歡西方的音樂,她經常由代助陪同去聽音樂。另外,她對算命有著濃厚的興趣,極崇拜石龍子[9]和一個叫尾島某的人。代助曾陪同嫂子坐了人力車到占卦先生處去過兩三次。
男孩子誠太郎近來對棒球著了迷。代助去老家時總要當投手給他練擊球。這孩子的想法有點兒特別。每年的夏初季節,當很多烘山芋鋪子一下子改為賣冷飲的時候,盡管沒有出汗,第一個跑去吃冰激淩的人總是誠太郎。如果沒有冰激淩,有冰水也可以將就過去。然後他就揚揚得意地回家了。近來他表示:“一旦相撲競技館[10]落成,我要當第一名觀眾。”他還這麼問代助:“叔叔,有誰熟悉相撲這一行呀?”
至於女孩子縫子呢,一講她什麼,就回說:“我願意嘛,不要你管。”於是一天不知要把頭上的緞帶換紮多少次。最近嘛,去跟人學拉小提琴了。回家後練起琴來,發出的聲響同銼鋸齒沒什麼兩樣。不過她絕不在別人眼前練習,而總是閉緊了房門,咯吱咯吱地拉著,所以大人們認為她拉得很好。隻有代助時常偷偷地去推門覷上一眼,於是她就沒好聲好氣地嚷起來:“我願意嘛,不要你管。”
代助的哥哥嘛,老是連人影都見不著,特別是到了忙的時候,隻有早飯是在家裏吃的,接著到哪兒去了呢?他的兩個孩子根本不知道。代助也一樣,完全不得而知。其實這正是求之不得的事,除非有什麼必要,代助絕不想過問哥哥天天在外麵幹些什麼。
代助在侄兒侄女的心目中享有很高的威望,也頗得嫂子的器重。而哥哥有什麼看法,則不了解了。兄弟倆偶爾相見時,無非談些家常話。雙方的表情都同平時一樣,非常平靜,完全是那種慣於這類陳規的樣子。
最令代助在意的對象,就是自己的父親。父親那麼大年紀,納了個年輕的小老婆,這是算不了什麼的。按照代助的觀點,反而是讚成的呢。代助認為,隻有那些沒有能力娶小老婆而硬娶的人,才應該加以鞭笞。代助的父親是個極其嚴厲的人。代助童年時期看見父親,心裏就怕得要命。當然,現在已長大成人,不需要再那麼畏畏縮縮了。不過,代助無法丟掉這樣的想法:父親會把他自己的青年時代同代助現在所處的時代混為一談而認為二者沒有什麼大的差別。於是,父親就會產生出這樣的觀念:以自己從前處世時的心理狀態來衡量代助,代助沒有那麼行動,那就是在騙人。當然,代助並沒有反詰“什麼地方是在騙人”,所以絕不會吵架。代助在兒童時期的脾氣極暴躁;十八九歲的時候,曾有一兩次同父親扭打成一團;長大畢業後,暴躁性子竟然很快改好了。從此以後,代助沒有發過火。父親自信這是受到他的訓育的結果,心中暗自得意。
說實在話,父親的這種所謂訓育,隻是使纏綿在他們父子之間的溫暖情趣漸漸地變淡罷了。至少代助是這麼認為的。但是父親卻有著截然相反的看法:不論怎麼說,畢竟是親生的父子關係,所以兒子對父親的那種天性,不會因為計較父親的教子法而發生變化,即使在教育的方式方法上有些過分,結果也絕不至於會影響骨肉間的深情。這位受過儒家思想熏陶的父親是堅信這一點的,他認為憑著代助的生命是他給的這一條極明顯的事實,哪怕碰到任何的不快和苦痛,也能保證恩愛始終不渝。父親就是抱著這樣的信念一意孤行的。於是他養育就了一個對他態度很冷淡的兒子。當然,從代助畢業前後那一段時期開始,父親的做法有了很大的改變。由某些地方來看,父親也有他驚人的寬大之處。但是,這也隻不過是這位父親在履行自己早在代助剛出世的時候就列入計劃中的某一部分內容,並不是出自洞察到了代助的思想變化而采取的適當處置。父親對於正是因為他的這種教育法才在代助身上造成了如此不良結果,至今還一點兒沒覺察到。
父親很為上過戰場而自豪。他老是奚落別人,總說:“你們這些人沒有上過戰場,所以缺乏膽識,這是不行的。”言下之意就是:膽量乃是一個人的最高能力。代助一聽到這話,就感到厭煩。代助認為,隻有在父親年輕時那種盛行你死我活的野蠻時代,膽量也許是生存的必要條件,但是到了講文明的今天來看,那不啻是一種近似於古代的盤弓、擊劍之類的器具。不,代助甚至這樣認為:那與膽量不能並存,而且要比膽量更值得珍視的能力還多著呢。再次聽了父親的那一番有關膽量的說教後,代助曾同嫂子發笑地說:“根據父親的觀點,世上最偉大的應該是石製的地藏菩薩啦!”
毫無疑義,代助是一個膽小鬼,而且一點兒也不會因為膽小而感到愧疚,有時還一直以膽小自居。代助小的時候,曾經在父親的挑唆下,特意在半夜裏到青山[11]的墓地去過,並且克製著恐懼的心理,在那裏待了一個小時,後來忍耐不了了,就帶著變得鐵青的臉色,回到了家裏。當時,代助自己都感到很懊惱。第二天遭到父親的取笑時,代助覺得父親很可恨。據父親說,當年也有一個像代助這樣年紀的少年,他為了鍛煉膽量,在半夜裏裝束整齊,一個人登上距城北一裏[12]遠的劍峰峰頂,並在山頂的小佛堂裏等到天明,看了日出後回家,這已成了少年的習慣。父親感慨係之地說:這少年的思想方法同當今的年輕人是大相徑庭啊。
代助覺得父親那種馬上又要認真地講起這件事來的樣子,也真叫人可憐。代助最恨地震,哪怕是一瞬間的晃動,他都會不得安寧。有一次,代助好好地坐在書房裏,不知怎麼,他感到地震正從遠處靠近前來。接著,他感到身下的坐墊、地席以至地板都明顯地震動了。代助自信這是自己具有的本能。至於父親那樣的人,代助隻能這樣理解:他不是一個感覺尚未健全的野人,就是一個自欺欺人的愚者。
眼下,代助正同這位父親相對而坐。坐在房簷頗長的小小屋子裏看庭園,會有庭園被長簷分隔開來的感覺,至少天空顯露得不多,但是環境幽靜、安逸,是落座的好處所。
父親在抽旱煙,他拉過一隻有柄的長形煙盤,不時砰砰地磕煙灰。這悅耳的聲音傳向幽靜的庭園。代助呢,已在手爐裏丟了四五顆金色的煙蒂[13]。由於已經不喜歡再用鼻子噴煙,代助便交叉著兩臂,眼望著父親。從年齡上來說,父親臉上的肉是顯得多了些,然而兩頰又顯得瘦了些;濃眉下的眼瞼鬆弛;胡子與其說是白色的,毋寧說是黃色的。父親有一個習慣:談話的時候,時而望望對方的膝蓋處,時而望望對方的臉部,停留的時間也基本相等。他在這種場合,總是閃爍著白眼,使對方感到不勝奇妙。
這時老人這樣說道:
“嗯,一個人不能光想到自己。還有社會,還有國家呀。不為他人做點兒好事,自己也不會愉快的。就說你吧,嗯,這樣無所事事,心情當然好不了。嗯,對那些沒有受過教育的下等社會裏的人,應該另作別論,但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絕沒有理由以東遊西蕩為樂呀。使學得的知識應用於實踐之後,才會有樂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