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注意到,馬斯洛將這種被稱為高峰體驗的東西經常與中國的“道家學說和禪宗佛學”相聯。他甚至認為,高峰體驗的發現“與佛教禪宗和道家哲學更吻合,遠遠超過了其他任何宗教神秘主義”。這是一種神奇的不言而喻式的感受(波蘭尼的默緘意境!)。在馬斯洛眼中的道家學說中,“‘道家的’意味著提問而不是告訴。它意味著不打擾,不控製。它強調非幹預的觀察而不是控製的操縱。它是承受的和被動的,而不是主動的和強製的”③。而對於禪宗佛學,就像小和尚如果問“佛是什麼”,禪師會順口扔一句:“幹屎橛。”若再問禪義是何物,禪師則舉起一隻手讓你聽,或幹脆給你一腳、一巴掌。④禪是一種境,它是由領悟和感受建構成的一種主體心靈中的接合(articulation)意義場(波蘭尼)。⑤高峰體驗也是如此:它是“不能以理性的、邏輯的、抽象的、可以表達的、可以分析的、意義確切的語言來傳達和交流”的。高峰體驗就是一種類似道禪意境的東西,或者說是被波蘭尼稱為意會認知的東西。高峰體驗由於使人或產生重大的頓悟、啟示或皈依宗教,從而導致人的整個人生觀發生格式塔改變。此時,人的主體立刻發生了一種超越一般實在情境的瞬間浮遊,人們在高峰體驗的瞬間感受到了永恒,“我即是佛”!我們就像“暫時步入了天堂”①。在這裏,人用全部心身感知到一個超常世界,一切都變得神聖了,一切都變得美好了,一切的一切都被重新界說了。這是道禪的徹悟。在高峰體驗中,常識的麵紗脫落了,人們感到了神聖的“啟示”,人們突然獲得了一種對“隱蔽真理的察見”②。比如,一個婦女在剛剛經曆了順產以後會說:我在當時感到自己就像是一個女皇,一個世界上最完美的女皇。而一個軍人在回憶起他在戰爭期間夜護航的情景時說,在沒有一絲光亮的沉沉黑夜裏,他感到一種無比敬畏的情緒油然而生,感到自己已經與廣漠的宇宙融為一體,被包含在整個世界的美之中,不可分割。
馬斯洛發現,在高峰體驗中產生了某些非常奇特的現象,如“是什麼樣”與“應該怎麼樣”已合二為一,二者變得似乎沒有任何差異和矛盾。“感知到的是什麼,同時就應該是什麼。凡實際出現的,便都是美好的。”③這不正是馬斯洛科學人本主義所要追求的嗎!?對此,馬斯洛是十分興奮的,他激動萬分地寫道:請注意!高峰體驗具有重要的意義,它可以被吸收到——或甚至完全取代——那些不成熟的觀念;根據這些觀念,天堂不過像一個鄉村俱樂部,隻是地點有些特殊罷了,大概在雲層裏。而在高峰體驗中,人們常常能直接窺見上帝的本質,而永恒性也似乎成了現實世界本身的特征,或者換種說法,天堂就在我們的身邊,從大體上看,它在任何時候都可以達到,我們隨時都可以步入天堂,逗留幾分鍾。天堂存在於任何地方,在廚房裏,在工廠裏,在籃球場上——在任何地方完美都可以出現,手段可以變成目的……①
很明顯,馬斯洛在這裏把對高峰體驗的理解上升到人學本體論的境界中去了。在這裏,我們清楚地看到,原來在弗羅姆那裏不那麼清晰的相同觀念被係統整合了。弗羅姆是用模糊的“美好刹那間”;而在馬斯洛這裏,這種神秘的美好體驗被具體確定到特定的哲學本體論中去了,“高峰體驗”是凡人對本體存在的暫時的分有。②
馬斯洛埋怨人們沒有重視高峰體驗的研究,而他自己則決意對此進行“科學的研究”(又是科學與體驗的結合!)。這種研究的結果卻大大超出了原來的期望:馬斯洛從這種所謂道禪意境的高峰體驗中竟然造出了他自己的科學人本主義的認識論框架。馬斯洛發現,高峰體驗原來是一般人在偶然踏進存在的本體境界時的產物,是“存在”的短暫時光。③人在高峰體驗中不僅獲得了一種美感,而在實際上擁有了一種新的認知能力。當人們由於某種特殊的原因與“存在”發生關聯時,在自身的主體感知場的格式塔轉換中產生了一個新的認知視界。這就是存在性認知。